本回诗曰:
江边柳絮因风舞,弱质娇花逐水流。
我本乱世浮萍儿,时乖命蹇不自由。
话说高欢与尔朱荣正策马检视各营,忽见贺拔岳帐外一降将状貌奇特,便笑语尔朱荣道:“大王留步,试观此人何如?”
尔朱荣闻言转头去瞧,果见贺拔岳营门口匍匐一人,生得好胜怪异。但见他上身奇长,两腿略短,垂手委地,堪堪过膝。面庞儿黑中泛紫,紫中带黑,双眉似墨,目光如炬,络腮短须横七竖八,方面阔口犹带血污。
尔朱荣瞧得眉头一皱,不禁脱口道:“贤弟所言极是,此人好生奇特。”
高欢也颔首道:“既如此,大王何妨召来一问。”
尔朱荣也觉有理,便唤贺拔岳领他过来问话。那人听得这厢大都督王召见,抬头飞快瞟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不声不响跟在贺拔岳身后大步走了过来。
高欢见他行走之际两手果然垂下膝盖许多,不由心下微微一凛。
那汉子跟着贺拔岳来到近前,对着尔朱荣、高欢分别拜了三拜,却并不开口。
尔朱荣不冷不热地道:“尔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见了本座为何拜而不言?”
那汉子听得此语,眼露惶恐之色,立时扑通一声,跪地粗声道:“败军之将宇文黑獭参见圣主,黑獭远祖本匈奴人氏,后辗转至鲜卑别部,世代居于武川镇,圣主面前不敢妄语,还乞圣主降罪。”
尔朱荣闻言故意拖长声音,淡淡地“哦”了一声,当下与高欢对视一眼,才又哈哈大笑道:“好个宇文黑獭,好极好极!本座特赦尔无罪!”他顿了一顿,又对着高欢、贺拔岳道:“本座观此人乃是一员虎将,却不知二位爱卿意下如何?”
高欢乍见此人,便觉得竟有一种似曾相似之感,但却分明又是初次相遇,至于个中缘故,却是难以说清无法道明。于是当下心中一动,微微一笑道:“大王所言甚是,这宇文兄弟器宇非凡,以我观之,必非泛泛之辈!”
那宇文黑獭本来十分镇定,不意一听这话,顿即神色凝重,面冒虚汗,且飞快拿眼偷觑,显得十分紧张。
高欢鉴貌辨色,一瞬不瞬地瞧着对方,徐徐又道:“昔日我也曾在葛荣处,只是不知怎生未曾见过宇文兄弟?”
宇文黑獭被高欢瞧得有些慌乱,眼神不住躲闪,此刻听得问话,连忙回道:“高公说笑了,黑獭凡夫俗子,本领低微,在葛荣处,不过一小小校尉,自然无缘拜会。但高公大名,如雷贯耳,小人在武川就常听人提起,素来仰慕已久呢!”
高欢还未答话,那宇文黑獭嘿然又道:“今日虽败,却幸蒙圣主宽厚仁慈,饶黑獭不死,又得缘拜会高公,真可谓弃暗投明,远胜从前呢”。
贺拔岳这时忽然抢过话头,禀道:“启禀大王,家父与宇文黑獭之父宇文肱乃是至交,还恳请大王将他留在军中,戴罪立功,以恕前愆。”
尔朱荣闻言哈哈大笑,便颔首道:“既然如此,本座准奏,宇文黑獭便留在阿斗泥帐下效力罢。”他二人依言遵令不提。
继而受降盘点完毕,大军便即刻拔营,回转洛都。先是晓谕远近,乱贼已平,再将贼首游街三日,斩首示众,行刑当日,都中百姓夹道观礼,肆口唾骂,莫不弹冠相庆、拍手称快。那葛荣凶残暴戾,为祸一时,也算是恶有恶报,咎由自取了。
经此一役,魏主晋尔朱荣为大丞相,仍都督中外诸军事,爵位太原王如故,高欢因献计与劝降大功,也被升为晋州刺史。
理过军务,再表家事,斩了葛荣当日,尔朱荣即神神秘秘留下高欢,迟疑半响,才苦笑道:“实不相瞒,本座眼下还有一头痛之事,须得借重贤弟。”
高欢见他带着三分愁容二分急切,似乎并非玩笑,即郑重问道:“但凭大王吩咐,贺六浑无不从命。”
原来尔朱荣不为别的,却是因为爱女尔朱英娥前番在皇帝元诩被害之后,为了避难,已然到洛都东南的瑶光寺出家为尼。尔朱世隆虽然早已将她寻到,怎么这丫头倔强非常,无论何人说破嘴皮子,就是不肯还俗归家,连尔朱荣本人亲自前往,她竟然也不理不睬,丝毫不肯改变主意。
讲到这里,尔朱荣苦笑道:“这妮子自小个性要强,婚嫁一事虽则还算顺从,但若论及其他,却是倔强无比。本座毫无办法,只好求助于贤弟,恬儿既然能对贤弟百依百顺,我想娥儿或许贤弟同样能够办到!”
高欢不禁哑然失笑,心下暗叹之余当即颔首应道:“大王之命,不敢不从。只是大小姐我从未见过,成与不成,确实不敢夸下海口,打下包票呢!”
尔朱荣欣然一笑,喜道:“不妨,贤弟只管前去,本座对贤弟颇有信心呢 !”
话说这魏都洛阳,有三座寺庙名闻遐迩,其一是中原第一古刹白马寺,汉代白马托经的故事便源于此;第二是永宁寺,乃是新修的皇家寺庙,九层浮屠,雄壮宏伟异常,据传异域番邦所进贡的经书宝物便存放于此,下令修建者不是别人,正是被尔朱荣沉河的胡太后;而第三座就是大名鼎鼎的瑶光寺,修建于宣武帝(胡太后之丈夫)时期,这瑶光寺不比别处,寺中皆是女尼,且几乎个个出身勋贵,更有不少就是不得宠的皇帝妃嫔或者王妃公主。因此在天下所有尼庵之中,算得上首屈一指。
于是乎稍作一番整顿,高欢即不带一兵一卒,单人独骑,径直奔往目的地。
瑶光寺位于洛都东南,依山而建,闹中取静,雅致非常。高欢甫一抵达,便见绿树浓荫之中,青瓦红墙,半隐半现,顿时即感赏心悦目。
到得近前,见两个看门小尼无精打采,正自瞌睡。高欢咳嗽一声,那二尼一惊而醒,显得十分慌张。高欢笑道:“二位小师傅勿惊,我乃太原王帐下晋州刺史高欢,前来探望尔朱大小姐,还请二位师傅稍作指引。”
那俩小尼一听得太原王三个字,忽地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当下不敢多问,其中一个面目白皙的嗫嚅道:“如此高大人请随贫尼来罢”。
高欢瞧她怯生生的模样,又见她嘴角青紫,虽然心下犯疑,却也并不多问,道声多谢即下马跟了进去。
进了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排古松参天而立,古松拱卫下,湛清磷岩铺就的主道径通大殿,殿高丈八,十分宽阔。绕过大殿,内中更是别样精巧,但只见左右两侧道路蜿蜒,身前身后屋舍连绵,更有亭台水榭巧妙穿插;假山奇石错落有致;溪桥流波淙淙有声;奇花异卉点缀其间,端的好个清幽所在,福地洞天。高欢随她走来,不禁看得暗暗惊叹。
正感叹间,忽听西首一隅隐隐传来男女嬉戏之声,入耳颇为不雅。高欢更是大起疑窦,偏巧正在此时,又见迎面过来几位带发修行的俗家女弟子,为首一人,眼波含春,面如桃花,一件素色锦袍随意裹缠娇躯,竟而香肩斜隐,酥胸半露,身段分外窈窕,十分妖冶夺目。那女子一眼瞧见高欢,即面露喜色,未言先笑,到了近前,更是径直将葱段似的雪白手臂搭在高欢肩头,嘻嘻笑道:“哎哟,好生威武俊美的少年檀越,惠言却从何处寻来?还不快快替我引见一下呢”。
高欢其时早已年过而立,只因夙来面嫩,故而看上去要年轻很多。
这会儿听其言观其行,险些儿倒吸一口凉气,敢情这寺中的女子都这般大胆豪放么?
那小尼惠言怯生生看了高欢一眼,方吞吞吐吐回道:“郡主赎罪,这位不……是,这位是太原王帐下的刺史高大人”。
那被称作郡主的女子闻言倒吃了一惊,但迅即又恢复笑容,对着高欢继续揶揄道:“啊,失礼失礼,想不到高公子,哦,不对,高大人年纪轻轻,已经这般了得。小女子元明月,这厢有礼了”,说着,更伸手去触摸高欢脖颈。
高欢一直冷眼旁观,这时见她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敢偷袭,当真是胆大包天,放肆至极,当下连忙一把将其手捉住移开,淡淡回道:“郡主身份尊贵,这份厚礼在下实在担待不起,请恕眼下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失陪了!”
“大人别走啊,明月还要请高大人到厢房讲经呢”元明月仍不死心,娇声呼道。
高欢哪里管她讲什么经,说完扭头就走,并不停留。那元明月倒也还算识趣,只远远听见呼声,并未继续跟来。
经此一闹,高欢对这瑶光寺可说是全无好感,只想尽快见到尔朱英娥,将她劝出了事。
如此七拐八拐,好容易来到一处偏殿,那小尼惠言用手一指:“高大人,尔朱小姐就在此处,请恕贫尼先行告退。”
高欢挥手令她自去,先左右打量了一番,但见殿门正中,上书“圆通”二字,而此刻殿门大开,乍看之时,却是四下无人。正自诧异,忽见眼前银光一闪,一柄长剑斜刺里疾疾递出,直奔高欢咽喉要害,真个是又快又狠,危乎险哉。
高欢大惊,亏得他一向反应神速,当下连忙脚底一错侧身一让,才勉强避开。真要开言斥责,却听一声清喝劈面而来:“大胆淫贼,竟敢寻本小姐晦气,找死!”
人随声至,紧接着一位身着素色衲衣,头戴毗卢帽的年轻女尼立又持剑攻来。高欢瞧她来势凶猛,当下不敢怠慢,连忙贴地一滑,一个鹞子翻身迅即来到那女子身后,只左臂轻轻一带,右手大力一扼,立时将她牢牢控在怀中,而她身躯跌倒之际,头上的毗卢帽失去依凭一下滑落,一头乌黑青丝顿时倾泻如瀑四散开来,而她持剑的手更再也动不得分毫。只是观此情形,这女子却依然只是带发修行,并未真正出家。
那女子涨红了脸又羞又急,犹兀自一口一个淫贼,一句一个找死。见她破口大骂不休,竟丝毫不给自己申辩的机会,高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一边夺下她手中长剑,再一把捂住她口,揶揄道:“好个刁蛮任性的野丫头,日日吃斋念佛还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当真不可理喻。”
那女子一听这话,更是大为不依,待要强行挣扎,怎奈对方似乎力大无穷,却是动不得分毫,无可奈何之下,唯有瞪大双眼,拼命摇头。
借此稍事喘息,高欢这才有工夫看清她容貌,只见她鹅鼻俊挺,粉面桃腮,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大大的双目此刻竟似要喷出火来。
这一瞧,高欢不禁暗叫一声糊涂,瞧她这俊俏模样英飒气概,分明与尔朱文恬有七八分相似,却不是乃姐是谁?只是她身着衲衣,却口称本小姐,倒也是亘古未有,天下奇闻。
高欢虽然认出了她,却仍然不紧不慢道:“汝这丫头模样虽俊,却如此粗鲁无礼,看来多半源自塞外苦寒之地,怪不得连汝家蠕蠕大王子,也要来我中原定亲呢!只可惜了尔朱文恬小姐!”
不错,眼下此女正是尔朱荣爱女,尔朱文恬长姐尔朱英娥。尔朱英娥听得此言,不由呆得一呆,连忙问道:“呸,汝是何人?什么定亲?汝难道识得尔朱文恬小姐?”
高欢知她脾气古怪,比众不同,若正经八百去劝,未必管用,因此有心捉弄她一番,说不定还能收到奇效。于是当下打定主意,假意叹一口气,一脸诧异地道:“太原王二千金许配与蠕蠕大王子,三日之后,便是大婚之期,天大的事,汝竟不知?”
尔朱英娥一听这话,顿时神色大变,连声道:“岂有此理!弱质千金怎可远嫁塞外不毛之地!汝休得胡言!”
高欢笑道:“蠕蠕使者此刻还在太原王府,京师人尽皆知,岂能有假!”
尔朱英娥百般无奈,只得妥协,半是威胁半是告饶道:“既如此,还不放手,若迟得一刻,耽误本小姐去办正事,定将汝碎尸万段。”
高欢哭笑不得,暗叹:“好狠的心!真不愧是虎父无犬女!”但事已至此,却也不便戳破,只得继续诓道:“太原王二小姐与蠕蠕大王子门当户对,都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人生至此,尊荣已极,夫复何求!不过人家大婚,却与汝有何相干,哦,是了,莫非汝也想嫁与大王子不成?”
尔朱英娥气急,一时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将银牙一咬,恨恨地道:“汝!汝到底放手不放?”
高欢见时机成熟,这才苦笑道:“好好好!这就放这就放,小姐请自便,在下决不为难”,说着果真依言松开。
尔朱英娥甫一脱离束缚,只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就地捡起长剑,竟然连衣衫也不更换,即飞也似地向外间冲了出去。
高欢瞧她走得没了踪影,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心道这尔朱家大小姐,虽然容貌与乃妹恬儿颇为相似,性情却大相径庭,真个有趣得紧。
正自思量,蓦又听西南角传来几声惊呼,听音辨声,异常熟悉,分外亲切,高欢大惊,连忙循声飞奔而去。
果然不出所料,只穿过一道长廊,远远便见两位妙龄女郎被逼到柱脚,身前四个如狼似虎的褐衣军汉将其团团围住,正张牙舞爪,欲行不轨,口中犹自不干不净,叫嚷什么“大美人儿,哪里逃”等语。而这被困二女中身量较高的女郎星眸瑶鼻,发髻如云,娉婷袅娜,秀美绝伦,此刻虽身处危境,却并未十分慌乱,正是高欢日思夜念、魂牵梦萦的冯绮夜。至于横身护在她身前的黄衫女子不问可知,便是贴身丫鬟清莺。
伊人面前,岂容放肆!高欢大怒,当下断喝一声“混账东西,休得无礼!”便急忙抢身近前,对着那居中军士猛地飞起一脚,再斜刺里抽出佩刀,大力横劈过去。于是乎眨眼之间,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四名健壮军汉,一个被撞出三丈开外,栽倒墙角,一动不动;剩下的则统统哎哟一声,流血洒地,飞溅当场。
动手之际,冯绮夜也早已认出眼前的大救星正是昔日故人,此刻见一别多年,这冤家依然如此紧张自己,不由得芳心一热,大感安慰。可待高欢转头之际,他二人四目相接,立又有如齐遭电击,生生定在当场。
当此时,他二人一个是百感交集,似痴若狂;一个是芳心戚戚,如怨犹伤。均似有千言万语,诉于对方知晓,只仓促之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待听到清莺欣喜无比地直唤高公子和夫人,他二人才回过神来。高欢虽然略感失态,心上人儿面前却也顾不了许多,于是当下连忙柔声慰道:“欢援救来迟,绮夜可曾伤着?”
冯绮夜听他言语温柔,简直与八年之前一般无二,顷刻间美目莹光闪动,险些儿就要落泪,但碍于种种,只得生生收住。只对着高欢盈盈一拜,幽幽地道:“多谢高公子挂怀,贱妾无碍哩!只是承蒙公子连番相救,今生永感大德,没齿难忘。”
高欢连忙将她扶住,一时间两手相触肌肤相亲,顿感心儿颤颤,浑身大热。这时忽听清莺又出声娇呼:“高公子,这几个狗贼想逃哩!这等无耻之徒竟敢侵犯我家夫人,公子可不能轻饶了。”
高欢闻言转头一瞥,见那几个军汉畏畏缩缩贴地爬行,果然正欲乘机脚底抹油偷偷开溜。而观这几个军汉一身装扮,分明是尔朱荣部下的契胡军,高欢素来对这等不遵军纪欺辱百姓的行径深恶痛绝,何况今日竟然欺到了自家心上人头上,若自己来迟一步酿成大祸,那真个是将其千刀万剐抽筋拨皮,也难消心头之恨。
一念及此,高欢即暂行松了伊人玉臂,拔出佩刀,大步朝那军汉行来,那几个军汉吓得面无人色,连忙叩头如捣蒜:“小的罪该万死!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两位女菩萨,还请高大人看在骠骑将军(尔朱兆)面上,饶了小的几条狗命。小的保证改过自新,绝不再犯!”
高欢心道:好家伙,原来是尔朱兆麾下,不过就算是尔朱荣本人心腹,犯到伊人这里,那也是罪不可恕,何况只是一个尔朱兆。当下正欲送他几人上路,却听身后伊人劝道:“高公子且慢,此间佛门圣地,杀生不祥,还请公子三思哩。”
冯绮夜此言倒也不无道理,因此高欢沉吟片刻,便道:“算尔等走运,今日若非身在佛门,我高欢定斩不饶!不过尔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稍后须立即自行去往骑兵司领受军法,若谁胆敢心存侥幸,我高欢决不轻易干休。”那几个军汉“诺诺”连声,这才一骨碌爬起,你推我攘,狼狈退出。
尔朱荣麾下骑兵司同时执掌军法,参军乃是高欢心腹故友刘贵,刘贵一向执法极为严格,经他惩戒多半皮开肉绽苦不堪言,如此一来,想必他几人就算不死,也是决计不敢再犯的了。
处置完毕,高欢又回过头来,对着冯绮夜痴痴地道:“绮夜,这八年来,卿……过得可好么?”
冯绮夜正欲作答,忽见不远处树木掩映下人影晃动,似乎有人偷窥。于是她眼波一转,又敛衽一礼,幽幽叹道:“当今之世,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贱妾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分别哩?”
高欢一时为之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幸而清莺机灵非常,当下不失时机地道:“此间有所不便,还请公子与夫人移步再叙。”说罢即引他二人向右侧禅房而去。
高欢、冯绮夜进到房内,清莺便将房门一阖,老老实实守在门外,替他二人望起风来,此举当真十分善解人意、体贴备至。
他二人则一个心头突突狂跳,一个面升朵朵红霞,一个心怀忐忑,一个大为紧张。
这般尴尬片刻,高欢才鼓足勇气,徐徐地道“绮夜方才所言极是,近年来,九州烽烟四起,我辗转各地,亲眼目睹百姓深受战乱之祸,确实苦不堪言。”至此,他却话锋一转,紧紧盯着伊人,柔声又道: “只是这许多年来,除了百姓之苦,令人扼腕痛惜,却还有一桩要务,也教我高欢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冯绮夜本来一进屋中便大感局促,此刻面对这目光灼灼之人,听得此深情款款之语,更是芳心可可,犹如小鹿乱撞,几乎难以把持。
高欢见她满面红霞,眼波流转,更索性直言不讳,深情款款地道:“这让我寝食难安夜不成寐的不是别人,正是绮夜。高欢此心,卿可知晓?”
冯绮夜大羞,虽然说早已洞悉高欢心思,但此时时刻,听他当面表明心迹吐露衷情,却仍然抑制不住,激动万分。只是此情此景,女儿家不免羞涩难当,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唯有螓首一低,轻轻点了一点。
这个动作虽然十分细微,但高欢瞧来,却不啻天大之喜。于是当下把心一横,即大着胆子抚上冯绮夜蛮腰,一把将伊人揽入怀中,冯绮夜不防他有此一招,一些儿没有防备,顿时被搂了个结结实实。
时隔八年,再次和心上人儿肌肤相亲、相依相偎,他二人俱是心潮澎湃、激越非常。此时此刻,佳人在抱,夙愿得遂,眼瞅得怀中画人儿粉雕玉琢,鼻嗅得伊人幽香屡屡不绝,高欢更是魂荡魄驰、如痴如醉,似疯若狂。
冯绮夜也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芳心为他所感,一时也不可自持,难以自拔。
他俩人这样紧紧搂得好一会儿,忽见高欢将头一撤,又不管不顾,对着伊人檀口猛地吻了上去。本指望他狂吻片刻之后即可停止,谁曾想这冤家不但毫无收手之意更愈发变本加厉,冯绮夜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直弄得娇喘吁吁、满面通红。
正自忘乎所以,谁料伊人突然扭转娇躯向后一挣,堪堪脱离高欢怀抱。高欢不由一愣,却见冯绮夜勉力定了定神,无限幽怨地道:“高公子不可。贱妾自十五岁起,便已嫁为人妇,实乃残花败柳,今生不敢再作他望。今日来此上香,与公子再次相遇,于愿足矣。还请公子不要为难贱妾。”
高欢一下呆在当场,待稍一回过神来,急忙举手盟誓道:“绮夜可是对我尚存疑虑么?我高欢在此起誓,今生对卿卿之心,天日可表,若有违背,人神共弃。”
冯绮夜大摇螓首,更一把拉住高欢手,凄然又道:“高公子这又是何苦!公子盛意拳拳,贱妾岂能不知哩!但绮夜不祥之人,实不值公子这般抬爱。”
高欢听她说得跟八年前一般无二,心中大恸,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才好,蓦然间忆起伊人提到十五岁便已出阁云云,当下心中一动,连忙又问:“绮夜所嫁何人?于此乱世,他能护得卿卿周全么?”
冯绮夜听他如此问,也一直摇头不迭,却是避而不答。直到高欢连问三次,她才凄然吐出:“亡夫任城王元彝(前面元叉口中老匹夫元澄之子)”五个字。
高欢心中一惊,尔朱荣前番借陶渚祭天为名,已经将京中百官几乎杀了个干净,元魏宗室也已消亡殆尽,这会子,那任城王元彝既然早已投胎见了阎王,伊人为何还是不肯随他去呢?”
思至此,高欢急切又道:“既如此,绮夜随我去罢,今后我高欢定当舍命相护,不得让任何人伤卿一丝,动卿一毫。”
谁知他此语一出,冯绮夜顿时美目含泪,扑簌而下,并连连摇首,直呼不可。
高欢万般怜惜,却仍不甘心地问道:“为何不可?绮夜莫非还要为他守节一生么?”
冯绮夜闻言嘤嘤而泣,更是哭出声来。但看高欢急得抓耳挠腮,才勉力摇首,努力将心一狠,凄然又道:“高公子,世间事岂如人意,于此乱世,贱妾身若浮萍,早已身不由己,还请公子稍稍体谅,休要再苦苦相逼。”
此言虽然曲尽婉转,却似乎隐隐包含几多苦衷几多无奈,高欢见伊人伤心如此,顿时也感哀痛欲绝。
冯绮夜说罢,又深深看了高欢一眼,凄然欲绝地道:“贱妾就此别过,高公子珍重。”说罢,即欲转身而去。
高欢大急,连忙一下横身拦住,几乎语带哭腔地道:“绮夜……绮夜,切勿舍高欢而去,好么?好么?”
冯绮夜见高欢如此模样,更惹得她柔肠百结伤痛欲绝,欲待伸手替这冤家拭一拭脸颊边泪痕,可一转念又怕自己一个不逮招架不住,反而却拖累于他。只可恨这红尘俗世千般羁绊万种淹留,不如意事十常居八九,多半是教人无可奈何难以遂愿。于是只得强抑芳膺,勉镇伤怀,摇首冷冷地道:“高公子若执意如此,绮夜只有一死。别无他法。”
这几句话于高欢而言,好似利剑穿心,恰如烈火焚身,真正痛彻心肺,哀断肝肠。又犹如冰天雪地之中,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顷刻让人寒凉刺骨,无力支撑。冯绮夜虽万分不忍,却仍借此打开房门,决绝而去。只是她离去的一瞬间,早已是泪染香腮,美目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