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胜之际,宴席重开,个中喜悦自不待言。窦泰、尔朱兆连连向高欢敬酒,若非他适才间接相救,此刻必然业已吃了大亏。因此他二人一口一个高将军,显得尊敬异常。尔朱荣更是对其赞不绝口,席间频频执手共饮,不分你我,一时间亲热无比,欢洽非常。
忘形之际,那尔朱天光不耐寂寞,有心巴结,方走至尔朱荣跟前举杯欲贺,却听尔朱兆揶揄道:“方才屁滚尿流,此时倒来凑甚么热闹?汝竟羞也不羞!”
这一句话直引得在座诸将多半哄堂大笑,尔朱天光又羞又恼,奈何他一向颇为忌惮尔朱兆,却是半点不敢发作,只得涨红了脸,悻悻然退回一旁。
尔朱世隆等听得此语,也立时满面通红,几乎无敌自容。
这一番欢宴,直至夜深方散,高欢此番乃是做客,自然在此留宿,巧的是,正好又是以前住过的西厢房。只是这一回因微微酒醉,因此甫一进门,立感困意来袭,倒头便即进入梦乡。
朦朦胧胧之中,忽嗅到阵阵异香,竟好似身在百花园一般,继而那香味愈来愈浓,蓦又觉面上、唇上淋淋漓漓,有些儿湿润,有些儿甜腻,仿佛雨打芭蕉,又若蜻蜓点水,霎时间酥麻难耐,奇痒难当,高欢忍不住伸手一拂,竟觉触碰一物软软绵绵柔滑非常,立时一惊而醒,一坐而起。
猛可里睁眼一瞧,却见卧榻之侧一位丽人儿酥胸半露,秀发披散,此刻正一脸幽怨,痴痴地瞧着自己。匆忙间眨巴迷离双目,揉开惺忪睡眼,细细再看时,但见这丽人儿俏脸含春,杏眸盈泪,香肩微微耸动,樱唇似启未启,亦不知是喜是悲,却不是尔朱文恬是谁?
高欢低头见自己也是光着上身,不由大感尴尬,遂连忙披上外衣,翻身而起,又替尔朱文恬也披上一件夹袄,好容易定了定神,才轻轻唤了一声“恬儿”,言讫突觉有些不妥,又立即改口称“二小姐”。
谁知他二小姐三个字方一讲出,尔朱文恬立时秀眉一蹙,眼角一酸,霎时间无数泪珠儿顿即抑制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
高欢最怵此招,心神不由一乱,急忙用手替她拭去腮边粉泪,并柔声安慰道:“敢是高欢失言么?还乞二小姐见谅。”
此语不出还罢,一听此言,尔朱文恬更是伤痛难禁,抽抽噎噎,难以遏制,直弄得高欢心慌意乱,六神无主。
过得好半晌,尔朱文恬无限幽怨地瞧了他一眼,才断断续续地道:“大哥哥……既明知失言,为何……还……还这般存心怄人!”
高欢虽然微醉,一听此言,当下心念电闪,顿即暗叹一声糊涂,原来这丫头如此伤心,岂非正是与自己那两声二小姐的称呼有关么。对于尔朱文恬的心意,高欢何等样人,又如何不知如何不晓,怎奈尘世种种,往往太多身不由己,冯绮夜和他如此,他和尔朱文恬亦然。一念及此,竟觉无言以对,也跟着无限伤感起来。
尔朱文恬见他好半晌没有出声,不禁大是奇怪,待瞧得他两眼茫然,一脸游离的神态,忽然银牙一咬,把心一横,一下子又扑倒在他怀里,一边轻擂粉拳嘤嘤而泣,一边带着三分伤痛三分无赖地道:“好冤家,大哥哥,不要对恬儿这般冷淡好么!”
高欢正在胡思乱想,冷不防被温香软玉搂个正着,此际听怀中人儿语声柔婉,情真意浓,不胜悲切,无限哀怨,顿即心头一软,立又觉千般愁绪万种思量如潮涌来,难遏难止。本欲一吐为快,怎奈尔朱文恬实在身份特殊,纵然自己有意,但以尔朱荣今日之尊,亦决计不能将爱女与人做妾。而娘子娄昭君委身自己卑微之时,那是断断不可辜负的,又怎可令她太过委屈。至于他与伊人冯绮夜,虽然几次三番相遇,早早一见倾心,每每极度忘情,但也是因为其时男女婚娶之风较为开明,尤其在鲜卑政权统治的大魏国,婚姻倘不如意,男女均可离婚再行嫁娶,相当稀松平常(题外话:南北朝的风气、审美,都跟今天的我们很像),而男子正妻之下,另有妾室,更是再也正常不过。
他这一番思来想去,竟而十分为难,毫无结果,万般无奈之下,唯有轻揽眼前泪人儿娇躯,聊作抚慰,口中却无一言。
尔朱文恬饮泣得好一阵,因被高欢搂在怀中,悲怀渐才稍解。好容易止了泪,收了悲声,又见她仰头问道:“大哥哥不肯接纳恬儿,定是因为她吧!”
高欢乍听她如此说,一时毫无头绪,诧道:“恬儿何出此言呢?”
尔朱文恬忽地眨了眨眼,诡秘一笑,只是这一笑之中却透出许多无奈。
高欢第二次见她又哭又笑,很是感慨。只是听她所言,似乎另有所指,当下又不由暗暗一惊。
这时却见尔朱文恬一下子从他怀里松开,匆匆行至几前捧过一幅卷轴,随着她皓腕轻转,一位飘飘欲仙的绝代佳人肖像立时便俏生生呈现眼前。
高欢一瞧之下,顿时又几乎忍将不住,痴痴傻傻,呆立当场。
这正是高欢遗留在晋阳的冯绮夜肖像,只是不知怎地如今竟到了恬儿手里。
尔朱文恬瞧见高欢如此模样,不由轻轻叹了口气,继而凄然一笑,幽幽地道:“世间能令大哥哥如此着迷的,恐怕也只有这位画人儿姐姐了!哎,恬儿好生羡慕……”
高欢闻言,方才回过神来,当下又不由略感无措,微觉讪讪。
“大哥哥定觉奇怪吧,这是前番我替昭君姐姐践行之时,在大哥哥书房壁后发现的呢。恬儿见这画人儿极美,想来是大哥哥挚爱之人,便替大哥哥收捡起来,今日正好物归原主了呢。”尔朱文恬顿了一顿,又无不伤感地道。
高欢听她道出原委,心中更增几缕惆怅,几许茫然,一时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唯瞧着画人儿发呆。
尔朱文恬更觉委屈,无限幽怨地道:“瞧大哥哥这般神情,自然不问可知了。这画人儿姐姐如此与众不同,倒也难怪。只是她雅号芳名,大哥哥可否告知恬儿呢?”
高欢见她语中带酸,大是不忍,当下唯有轻叹一声,徐徐言道:“恬儿切莫如此,她乃是高欢多年前一位故人,名唤冯绮夜,不过这前尘往事,如今早已云烟散尽了。”
“可是大哥哥分明依然难以释怀,对么?”尔朱文恬闻言,也是一脸怅然,忍不住叹息又道。
高欢不由凄然一笑,诚如斯言,瑶光寺伊人决绝而去,自己却丝毫无能为力,当时当日,真个是痛彻心扉哀断肝肠。而经过这连番征战,本道是早已抛下这烦恼之根,怎奈今番旧事重提睹物思逞,却仍然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真个是“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但旁人面前,若照直承认,那难以为情之语,却又如何说得出口。
这般沉默片刻,一时室内静极,唯听屋外秋风吹叶,飒飒有声。
尔朱文恬忽又转至榻前屏风,捧出一件宽大银氅,轻轻叹道:“明日一过,我与大哥哥从此天各一方,今生今世,却不知何时方可再见了。这件银狐披风,乃是恬儿亲手织就,特赠与大哥哥,今后权为大哥哥抵御风寒罢。”
高欢本已愁绪萦怀,乍听此言,一惊之下更觉无限酸楚,立时勾起无尽忧伤,继而感动之余又觉胸中一阵翻腾,险些儿就要失态。好在平素修为甚高,心念强抑之下才稍稍平复,当下唯双手接过,强笑道:“多谢恬儿!只是我俩而今虽暂时分别,但纵使天高地远,却定有后会之期。还盼恬儿切莫如此伤怀,今后定要善自珍重,凡事宽念才好。”
尔朱文恬闻言微微一笑,面上方稍露喜色,只是这一笑之中,却不知饱含几多无奈,几多凄凉,几多愁绪。当下连她忙将银氅替高欢披上,又怔怔瞧了半晌,才颔一颔首,痴痴地道:“大哥哥放心,此生此世,恬儿无论生在何处,都会记着大哥哥,想着大哥哥的。”语至此,似乎难以自持,遂欺身在高欢颊上吻了一记,低语一声“珍重”,便一拧蛮腰,飞也似地奔出屋外而去。
这一夜好容易蹉跎过去,次日晨起,却见大丞相府处处张灯结彩,喜字重叠。一问才知,原来却是尔朱文恬已答应了河间王元宽的媒聘之请,今日便要下嫁。
高欢大惊之下,又是心痛又是惋惜,却又万般无奈。怪不得她说什么“从此天各一方”,什么“不知何时方可再见”,却原来事出有因,并非虚妄。此时此刻,身上披着暖融融的银氅,眼前晃动着觥筹交错的热闹,蓦然之间只觉胸腹中那一腔悲切竟似化为利剑一般,直刺得人剜心般疼痛。有道是人生百年,悲欢离合本属无常。饶是如此,我辈凡体肉身每每事到临头,却往往教人难禁伤怀。从前与伊人冯绮夜如此,而今与尔朱文恬亦然,嗟乎!“人生百样苦,最苦是别离”,哀哉斯语,痛哉斯言!
这一场喜宴,高欢只顾与人推杯换盏,大口豪饮,至于众人说些什么,统统含糊其辞,悉数充耳不闻。于是乎,量大如海从未醉酒的他,竟而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
从晋阳回来,高欢一心练兵议政,往往通宵达旦废寝忘食,如此一来,那晋州内外,很快便秩序井然,政通人和,处处一派安居乐业气象。而过得几月,娄昭君又临盆诞下一名儿男,更是将之前郁结的种种不快心绪悉数冲淡。只是这婴儿与长子高澄不同,天生却是骨相清奇,黑瘦异常。俗话说龙生九种种种不同,高欢倒也丝毫不以为意。因思前番的颠簸流离生涯,娘子颇为受累,倒是着实委屈她了,今后惟祈愿有朝一日成就大业,加倍报答,真个断不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平白蹉跎岁月。一念及此,遂替他取名为洋,暗喻胸怀博大宽广,恰如海洋一般无边无际之意。
转眼小高洋将满百日,照例又要置办百日宴,谁知在这喜庆之际,洛都却传来一个天大的消息,高欢一听,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预知后事如何,请阅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