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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吹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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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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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之神武大帝》连载

第二十九章 百密一疏沙苑饮恨

本回诗曰:

世宁轻出陷牧泽,挟愤兴师再失策。

火攻妙计终不用,探囊取物岂可得?

话说高洋提剑去斩彭乐,彭乐乃是佯攻,当然一面呼救一面狂奔。没曾想高洋不依不饶,飞身紧紧追赶,彭乐一不留神,竟而堪堪被他追上,眼见他高高举起利刃,就要劈将过去,彭乐碍于身份,却又不敢反抗,心中不禁大惧。正在危急之时,猛听有人高声呼道“二公子手下留情”,说话间又听“嗖”地一声,已有一支羽箭破空疾来,堪堪将剑身撞偏,借此一缓,彭乐才得逃过一劫。众人回头看时,却是斛律光打马赶来。

高洋稍稍一愣,旋又正色道:“明月将军何故不令我斩杀此贼?”

斛律光闻言眼波一转,忙又笑道:“二公子请命之时曾言生擒叛逆献于相王,可犹记否?”

高洋一听,眼珠一翻,当即一拍脑袋,匆匆道声:“多谢明月将军提醒,我晓得了。”即又立刻收了兵器,快步赶上,飞身扑向彭乐。而彭乐见救星来到,亦正在发愣,不防被他突施偷袭,猝不及防之下,一见又是高洋,自然仍旧不敢反抗,并且见他此番乃赤手空拳,显见是并无性命之忧,不如索性卖他个顺水人情。继而果见彭乐顺势一倒,高洋飞身一攀,便骑在了他身上,且厉声喝道:“逆贼哪里逃!”

而高澄此时在城头远远望见彭乐堂堂猛将,这般容易便已为二弟所擒,顿即恍然。只恨自己过于谨慎,今番却偏又被那痴弟抢了风头。怎奈悔归悔,恨归恨,事已至此,只得悻悻回府缴命罢了。

高欢远远见得两子表现,不禁暗叹一声,心道:“他二人若将长处合二为一,岂非大妙。”一念及此,又颇觉稍显遗憾。回至府中,他兄弟二人已先后回来复命,那彭乐早被五花大绑推至堂上,直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高欢险些儿忍俊不禁,连忙亲自为他松绑,且微微笑道:“今日考验我儿,却是委屈爱卿了,孤重重有赏。”

彭乐此际既得面上优礼,又闻还有切身实惠,顿时眉开眼笑,嘿然直乐道:“为相王效力,乐甘为犬马,哪有什么委屈可言咧!”

高欢笑而不语,即令赏他细绢五百匹,宝刀一把;同时又赐高洋纯金雕弓一副,以嘉其勇;至于高澄,则也赏了他一件征袍,以示抚慰。他三人各自拜谢,告退而去。只是高澄离开时,颇有些闷闷不乐,高欢瞧在眼里,却也并未多言。

次月初,为了兑现前番诺言,也为了肃清吏治,更为了锻炼爱子,高欢即升高澄为中书监,兼领侍中、开府仪同三司等衔,并遣他进驻邺都,代自己辅政,并命帐下左丞崔暹为其属官,武卫将军斛律光则充作护卫,也一同随行,共助爱子一臂之力。同时,为了公平起见,又封高洋为太原公爵。

分封已毕,高澄即辞别乃父,携同崔暹、斛律光等,自往邺都赴任去讫。临行之时,高欢亲执爱子之手,密嘱道:“都中诸贵,多半有不法之事,为社稷长治久安计,汝宜巧为裁抑,且不必顾念其与孤私交。”

高澄见父王神情肃然,语重心长,此番又对自己委以如此重任,顿时感激涕零,也慨然语道:“父王教诲,孩儿谨记在心,此去定当恪尽勤勉,不负父王厚爱重托!”

高欢听得儿子情恳意切之语,也觉欣慰不已,当下微微一笑,勉励道:“如此邺都政务便托付我儿,为父也好一心讨贼。”

高澄听得此言,不由展颜一笑:“父王宽心,孩儿就此拜别,还乞父王万千珍重!”说罢即拜了三拜,率众飞马向南去讫。

高欢将内事处分妥帖,便一心一意料理外敌,为一统华夏再进一步。这厢正在谋划西进方略,却忽接报南梁居然入侵。高欢毫不迟疑,立遣高敖曹、窦泰、侯景各领兵三万,分从项城、城父、彭城三方进兵,控御东南各州。

不及半月,又有军报传来,却是高敖曹、窦泰两路皆频频告捷,独侯景一路却是先胜后败,现已弃甲北还。高欢因虑眼下首要之敌,乃是关中宇文泰,此心腹大患未除,若再贸然南伐,却是一心不可两用,一头不可两顾。况且江南梁国,地域既远,民风又异,更兼系冯绮夜故土,若非万不得已,倒不愿轻启干戈,于是略一沉吟,即命高澄遣使南下,与梁国结盟修和。

又过十余日,邺都顺利传来两国通好消息,高欢当即调回各军,命各归原镇,又因夏州临近河西,乃是宇文黑獭老巢,每逢年节,屡遭骚扰劫掠,贺拔焉过儿颇有些焦头烂额。高欢乃是仁主,怎忍见他受累至此,故而稍一得暇,即亲率精兵万余人,再往袭取。一路之上,快马加鞭,昼夜兼程,晨明出发,夜半便至。于城下一望,可喜对方居然并无多少值守,于是便令骁骑营勇士立即攻城,众勇士见得相王抬手一挥,立时以矛为梯,猱升而上,待至城内,敌众惊觉而起,城门早已洞口。

高欢挥众一阵蹂躏,很快便攻入夏州府内,那现任刺史斛拔俄弥突欲待开溜,却已不及,被彭乐一个箭步赶上,只单手一挟,竟好似老鹰捉小鸡一般,提在半空,动弹不得。不多时,贼众死的死,降的降,片刻即已肃清全城。

高欢因见夏州地贫民乏,百姓皆是形容枯槁,面如土色,不禁大为不忍,遂下一道迁徙令:愿脱离此地者,可随大军径往并州定居。

此间民众与河东仅一丘之隔,早已对东邻富足暗暗生羡,前时只因两方敌国异体,不得已滞留乡里,嚼些草根树皮,蹉跎度日,今番即得高王允诺,可以脱离苦海,当然欣喜欲狂,人人无不奔走相告,于是乎,夏州境内五千户无不跟随高欢东归。唯留帐下都督张琼领三千兵据守,所需军械、钱粮,概由并州供给。

如此一路安顿百姓,一路补给钱物,待回到晋阳,即将那斛拔俄弥突斩首了事。休整得几日,又接灵州刺史曹泥告急,说是被宇文黑獭遣兵围住,城破只在旦夕。

高欢略一沉吟:灵州虽是贼子境内,但曹泥早已向自己通诚,此番有难,却是不能坐视。否则一旦绝了天下士民之望,则今后还有谁敢远道来投。故而当下一番权衡,即命段韶领五千兵马倍道往援,同时遣封子绘飞马出使吐谷浑、阿至罗,令他等率军由两侧夹击宇文泰。

两人领命各自去讫,高欢一面再调并州、肆州、恒州、汾州四路大军集结晋阳,一面静候佳音。

却说段韶、封子绘二人果然是少年英杰,此行果是不辱使命。段韶但令旗帜高张,逐尘弥空,使贼子莫辨虚实;封子绘也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吐谷浑大军南下,阿至罗锐兵西陈。那宇文泰各军见得四方皆敌,一时惊慌失措,立时狼狈退还。段韶救得曹泥,可巧凉州刺史刘丰生恰是曹泥女婿,此刻也在城中,便一起邀归报捷。

高欢欣慰非常,亲为召见,一一升赏,便令他翁婿皆在帐下听用。

这厢方才停当,又接西邻伪诏,却是满篇胡言,强词夺理,末了,还有指日东征云云。高欢览罢大怒,立时撕成粉碎,并顾语诸将道:“孤正欲剑指关中,剿灭贼子,不想黑獭自来送死,真真妙极!”

众将听得此言,统皆摩拳擦掌、热血沸腾,纷纷笑道:“黑獭不知死活,今番遇着相王,想是末日到了!”

高欢呵呵一笑,立遣高敖曹、窦泰各率军三万,分从上洛、潼关西进,同时自己亲率大军径渡黄河,三路齐出,直捣长安。

未及两日,斛律金、库狄干、刘贵各率军两万齐齐赶来,高欢即点齐十万大军,五十员战将,由晋阳西门浩浩荡荡向蒲坂挺进。同时,令蒲坂守将薛崇礼沿河筑起浮桥三座,以候大军到来。

此际十万大军自东向西,浩浩荡荡,阵势极大。因北地山势绵亘,道路崎岖,比不得一马平川,却是无法迅速抵达。故而到达蒲坂,已是第五日,正在此际,忽由小关传来噩耗,高欢一听,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险些儿稳身不住,坠下马来。

原来却是窦泰进军小关附近后,本已安营扎寨,静候进军良机。岂料高欢主力还未渡河,宇文泰已陈兵对岸,且百般叫嚣挑衅,窦泰本勇武过人,又一向轻视宇文泰,当然立时勃然大怒,且扬戈一挥道:“黑獭休得猖狂!且待某家送汝归西!”说着即令全军渡河决战。

那宇文泰狡诈得很,先是以身做饵,故意败退,窦泰见敌首近在咫尺,当即策马追赶。追得一阵,眼见便要得手,谁知那宇文黑獭忽然就地一滚,竟而隐身草丛不见了踪影。窦泰哪肯甘休,忙又挥兵冲入,拨草搜寻。可一入草丛顿时陷入泥淖,欲待回马,仓促之间,却已万万不能,正在此时,却听一声哨响,立有万箭齐发,攒射而来,窦泰连忙挥众抵挡,可此番装备全是长戈铁骑,所持又皆是手盾,顾得了上顾不了下,任他窦世宁武功盖世,怎奈血肉之躯却又如何抵挡得住镔铁之锋?是以顷刻之间,麾下精锐便已死伤过半,窦泰本人也已身中数箭,此时悔极恨极,却已于事无补,当下唯有仰天长啸一声,大骂道:“黑獭鼠辈,无耻小人,偷施暗算,可配得一泰字么,吾窦世宁先行一步,在黄泉路上候汝,到时再与汝一决雌雄!”说罢即拔剑自刎,鲜血溅于牧泽之间,染得水草霎时俱已变色。

却说高欢听得连襟死讯,一时痛极欲狂,几乎当场晕厥过去。还亏得斛律金、刘贵在侧奋力一托,才得稍稍扶住。耳听得众口同呼“相王”,高欢方勉力睁开眼来,瞅瞅众将满脸关切之情,想想世宁惨死牧泽之状,又不由义愤填膺,哀痛难禁。可转念一思,虑及还有十万大军尙须自家主持,却少不得只有强抑悲痛,勒令暂时班师,且待收拾情绪,安葬了好兄弟,再寻黑獭报仇。

回至晋阳,窦泰尸身业已由勇士冒死抢回,却只剩得无头尸一具。高欢勉提精神为他设灵祭奠,饶是如此,在灵堂之上,犹几番浑身发颤,立足不稳。娄昭君更是双目红肿,哭成泪人。再过几日,娄文君、高澄、娄昭、段荣、娄平君、尉景、高芸等俱从各地奔丧而来,他几人想是沿途泪已流干,到得灵堂,反而是欲哭无泪。尤其娄文君,一见夫君此刻竟然连头颅也无着落,更当场昏死过去。

高欢瞧至此,对那宇文黑獭更是咬牙切齿,直恨不得立时将贼子捉来,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到第七日,高欢又亲出相府目送丧车出葬,并令高澄、高洋等身披缞衣,权充前导。在龙山东侧墓前,待众人散尽,犹单骑而来,肃立良久,不肯离去,直至娄氏姐妹等齐齐来劝,方才怏怏而归。念及窦泰勇武超绝,三军除却高敖曹,无人可出其右,兼且初通文史,善用谋略,不可谓非文武全才,世之良将。怎奈他一时疏忽,竟落得英年早逝、身首异处,真真悲也痛也!又因他戚连宗亲,谊同故人,高欢更为其树碑立传,追赠妹婿为大司徒,太尉,都督十六州军事等衔,以嘉其卓著战功。

这厢方料理完丧事,又报高敖曹进攻洛州,身中乱箭,亦是危在旦夕。高欢一听,更是忧上加忧,忙命函使带着相府太医飞马探视,召他归来。且因他中箭之后有“敖曹死不足惜,但惜吾弟季式不得为刺史。”一语,便立封高季式为晋州刺史,克日赴任。

所幸仅越十日,即又传来捷报,却是高敖曹鬼门关前走一遭,凭着筋骨强健异乎常人,硬是生生挺了过来。非但如此,还带伤攻城,不及半月即将洛州攻克。高欢听至此,不禁悲喜交加,又爱又怜,喜的是敖曹无恙,怜的是他竟如此不惜性命,为己拼尽全力。一念及此,立又遣使赠他锦袍一件,上等雪莲、人参等滋补药材若干。

待到高敖曹安然东返,高欢再命人将自己的坐骑云中雪狮宝马赠与敖曹。一来嘉他返归之际,令部曲先行,自己断后之义;二来因他惯于冲锋陷阵,有此良马,却是便捷许多。

而高敖曹月余内连受三道封赏,欣喜之余即将药材与部下同享,使得大众对当今相王感激之情更是无以复加。且在其致书高欢函中慷慨言道:我王厚谊隆情,敖曹永世难忘,世宁捐躯报德,足为万世楷模。还乞我王节哀,改日西征,敖曹定然生擒黑獭,血祭世宁墓前,上报我王知遇,下慰世宁英魂。

高欢瞧得来函,感动不已,又思此番兴兵,唯他一路有所斩获,这独领风骚之功,却是万万不可埋没,于是再调钱物五百万缗,赐予敖曹全军。其时,侯景已入晋阳述职,彼人虽有前番战败之过,但眼下用人之际,不宜深究,便留他在帐下将功折罪。

处置已毕,堪堪到得窦泰葬后四十九日,高欢本报仇心切,又兼日日见得娄氏姐妹愁眉相对,更觉安坐不住。是以七七一过,高欢便急调定州、云州、朔州三地兵马,汇同前番十万之众,共计二十万大军,百员战将,誓师晋阳西郊,再往扫平关中,擒取宇文黑獭。其间,虽经百般劝阻,说道此番卦象不吉,不利劳师远征,怎奈值此激愤之时,高欢并未听进。

那宇文黑獭倒也并不坐以待毙,因前番占了先机,此刻再挥兵直上,乘胜进攻陕州。高欢即命高敖曹统兵三万,沿黄河之南直插而上,伺机围困敌众。

却说高欢亲率大军由壶口西出,已报宇文黑獭西遁入关,高敖曹围住恒农(陕州首府)。

高欢当即召开军事会议,商讨进军方略。众武将尚未开言,却见一人排班而出,敛容道:“启禀相王,小人闻听关中连年饥馑,故冒死来争陕州,欲取我粮粟,眼下敖曹将军已围困陕城恒农,粮粟不得出,以小人之见,莫如署兵诸道,勿与野战,待他秋麦无收,民自饥死,宝炬、黑獭无虑不降,今且不必渡河呢!”众人转头看时,却是长史薛琡,他言下虽不无道理,却显然是书生之见,不合诸将胃口。

高欢也虑如此一来,还得等上数月乃至半载,一则军需消耗甚大,补给堪忧;二则迁延时日,于逝者有亏,于己心难安。故而一番沉吟,即摇首否决,并决心立时渡河,直取宇文泰老巢,届时大军兵临长安,关中士民人情震恐,那宇文泰纵有通天本领,也必然回天乏术,一鼓成擒。

正思量间,又见侯景左右一晃,出列禀道:“禀相王,今日举兵西来,关系极大,倘或不胜,仓猝难以收集,以末将之见,不若将大军分作两半,前后相继,前军得胜,后军方进;前军若败,后军亦可往援,如此方不失为万全之策,还乞相王明鉴!”

高欢一听,虽也觉极为有理,但“倘或不胜”一语,有未战先馁之感,此刻听在耳中,极是不快,于是当即摆手道:“孤意已决,大军即刻渡河,不得有误!”

众将见相王钧令已下,只有遵命而行,于是乎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渡过黄河,一路向西,很快便到了冯翊城下,此城乃长安三辅之一,恰首当其冲,扼住前进要道。若此城得过,却可立刻兵临贼子老巢长安。

众将抬眼一望,但见前方城高壁厚,守卫森严,若贸然强攻,必然旷日持久,仓促间却是难以得手。故而高欢左右打量一番,即冲城头振声呼道:“宇文黑獭如冢中枯骨,覆亡只在顷刻,尔等何苦为他卖命?此刻不降!更待何时!”

城上守卒听得此语,顿时面面相觑,如临大敌,恰在此时,立有一将身披黑袍,持戈而出,也向城下朗声喝道:“此城乃吾王罴冢,死生在此,不敢稍移,汝何人善战?请速来一决雌雄!”

高欢听得此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此人辞气坚决,油盐不进,且这城一时半刻断然攻取不下,而此番旨在讨灭黑獭,倒也并非一定要打此经过。故而当下略一沉吟,即命三军改道,向数十里外的信原挺进。

到得信原,前方已临渭水,闻报宇文泰已在六十里外架设浮桥,一日之内,即将抵达沙苑。高欢便令大军就地扎营,只待歇息一晚,养足精力,立又直扑过去。

谁知次日一到沙苑,四下一望,并无丝毫敌踪。还是斛律金望着漫天尘沙,又贴地听得一听,才道敌寇已然东遁,却是相去不远。高欢毫不迟疑,当即挥兵再进。

前行十余里,终于望见贼营稀稀拉拉,傍苇而立。众将大喜,欲待立时冲将过去,高欢连忙摆手制止道:“众卿且慢!贼营全无动静,必有伏兵藏于苇中,还须用火焚之,待他穷极蹿出,再行厮杀不迟。”可话一说完,立又侯景聒噪道:“恕末将直言,我军大举前来,应生擒黑獭,晓示百姓。若用火攻,就算将黑獭烧死,只恐也是无名无望,不足示威咧!”

高欢尙未答话,偏偏彭乐也愤愤插言:“我众贼寡,百人擒一,亦尙有余,要用什么火攻计,相王怕是多虑了罢。”高欢一听,不禁稍犯踌躇,自思若能生擒黑獭,正好将他押回晋阳,凌迟处死,一泄心头之恨,二慰在天之灵。故而一念及此,立时扬戈一挥,下令全军出击。

众将士长途行军,早已急不可耐,闻听此令,连忙争先恐后,踊跃冲上。一时间群情振奋,喊声如潮,高欢身不由己,竟也被迫挤至前端。

正在此时,却见贼营之内鼓声迭起,那一丛丛芦苇立时左右一分,涌出无数黑衣黑甲的关西军士,从四面八方厮杀过来。高欢见此情形,心中一紧,顿即大感不妙,忙奋戈四击,借此回首望时,眨眼间己方阵型竟已被冲得七扭八歪,不成样子,高欢胸中不觉大愤,恨不得将侯、彭二人捉至面前痛责一番,可稍一走神,不防身侧一矛刺来,招式凌厉已极,说时迟那时快,高欢侧身一闪,连忙反戈一击,趁那贼将招架之际,另有一将飞马赶到,只扬戈一挥,立时洞穿贼将咽喉,原来来将不是别人,正是娄昭,此刻他将兵刃抽出,又与高欢相视一笑,高欢见状当即再补一枪,那贼鲜血狂喷,立时倒地身亡。

怎奈杀得敌方一将,却又有许多贼兵涌至,更兼苇泽泥泞不堪,己方无备,马蹄多半陷入其中,寸步难行,而彼方人人皆以草缚足,却是行动如常,眼见己方军士一旦陷入,几成束手待毙之势。还是娄昭见机得快,边杀边呼道:“此间利贼不利我,尔等快快掩护相王后撤!”斛律金、刘贵、库狄干闻声立时杀将过来,齐齐道:“菩萨所言甚是,还请相王快快后撤!”

高欢眼见得麾下兵士倒成一片,死伤甚众,更觉愤恨难当、心痛如绞,却哪里肯退,斛律金见无计可施,只得与娄昭横身一拦,将高欢与敌众隔开。

方此际,突听一声狂吼,却见敌军阵中有一人赤裸上身,四下乱闯,胸前殷红一片,鲜血如泉狂喷,却兀自厮杀不止,细看时,却不是那好勇斗狠的彭乐是谁!

高欢一时又恨又急,但此等性命攸关之际,麾下之将又怎忍不救,是以忙令众将上前助他脱身。娄昭、库狄干二人急道:“相王不撤,请恕我等不敢擅离!”

高欢无法,只得颔首促道:“卿等快去,孤依言便是。”他二人见高欢真个后撤,这才飞身阵中去救彭乐。

高欢见眼前尽是黑衣晃动,己方军士却伤亡惨重,料定此役无可挽回,无奈之下也只有调转马头,暂避锋芒。斛律金、刘贵两人率着残兵紧紧跟着,好容易杀开一条血路,即往信原狂奔而回。

返回信原,高欢立命留守行军主簿张华原前往各营点齐余众,再决一死战。谁料张华原领命而去,片刻即踉跄奔回,且急急禀道:“兵众已散尽,各营皆成空虚了!”高欢闻言,愤不可当,立时挥戈一击,将门前营梁劈成两半,但听轰的一声,大营顿时倒塌。

斛律金见高欢忧愤至此,忙道:“此刻众心离散,不可复用,相王宜速还河东为是!”说着即命左右牵马过来,再次请求道:“相王快快上马!”

高欢此时又悔又恨,神志已迷,当下依言上得马来,蓦地又忆起娄昭、库狄干等人尚未归来,是以不禁大感犹豫,正要开言,却不料斛律金扬鞭一拂,他身下坐骑立时受惊,即刻撒开四蹄向东狂奔而去。刘贵忙率众跟上,唯斛律金尙留此断后。

大众奔得一阵,忽听得身后喧声震天,回头一瞧,但见烟尘滚滚,似乎有许多人马正飞驰而来。众人暗呼不好,当下连忙疾抽马背,加紧奔逃脚步。待那鼎沸之声远去,众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高欢心中悲极痛极,一时也不晓怎生安抚。

转眼到得黄河之畔,见得前方河水滔滔拦住去路,大众顿又惶然。偏在此时,猛听身后喧声再起,当下有部分兵士慌不择路,竟纷纷跃马入河,怎奈浪急水湍,马又畏水,才行数步,竟被顺流飘荡而去。

高欢不意弄到这般凄惶,哀痛之下,唯有强作镇定,大喝一声道:“尔等休得惊慌!敖曹率三万精兵正飞马来助,却才鼓声大作,必是已拦下黑獭!”

众人闻言似信非信,这才稍稍平静,继而定睛一瞧,但见去岸数百步外,似有无数小舟划动双桨,正飞驶而来。

这一瞧之下,众人不由得转忧为喜,齐齐大呼:“相王快瞧!”

高欢自也已然发现河中来船,但此际距岸尙远,却是瞧不真切,正在疑惑间,却陡听一声驼鸣,自河岸上游有许多灰衣僧人,正骑着数十头巨驼鱼贯而来。

高欢大喜,连忙挥众靠拢,到得近前,为首一名僧人早已下驼,且对高欢稽首道:“贫僧见过高王,还请高王快快乘驼东渡!”

高欢不禁大奇,只是此时此刻却又无暇分辨,也无心细思,于是闻听此言,当即一面上驼,一面郑重言道:“列位大师此番大德,容高欢日后再报!”说罢,即拱手为礼,驭驼下河,径向小舟行去。众人也即纷纷效仿,一时间,唯见黄河西岸,水声涛涛,群驼并行,却也蔚为壮观。

继而数十艘小舟也已行至,众人随即依驼登船,驶向东岸。这时,众人方才缓过神来,见得船夫皆系老弱妇孺,且操河东口音,一问方知乃是对岸寻常百姓,前日忽受许多僧人指示,言道今日未时三刻,当今高王有难,须前来河岸救驾云云。众百姓皆感佩当今高王仁政,平素受惠良多,故而闻听此讯,皆踊跃前来。

至此,高欢不由暗呼惭愧,忖道:“今番若非众僧侣、百姓搭救,竟险些葬身鱼腹。而究诸缘由,无外乎出于一时义愤,大意轻敌之故,可见用兵之道,全然来不得半点疏忽!”而对这宇文黑獭,却是再也不可小觑。

不多时,众人安然登岸,未及高欢拜谢,却忽听一声佛号响起,有人徐徐言道:“阿弥陀佛!高王别来无恙乎?”

高欢循声望去,但见一高鼻深目,身着缁色衲衣、金色袈裟的瘦长僧人施施然而来,他手中正持了一只竹篓,盛满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草,高欢定睛一瞧,这岂非正是十余年前,曾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西僧达摩么!

此番劫后余生,再见故人,高欢不由得感慨万千,忙拱手道:“达摩大师相救之德,欢没齿难忘!请受高欢一拜!”说着,便曲身长长施了一礼。

达摩见状,忙也回礼道:“高王言重了!世间之事,种种皆有因果。高王若非前番施惠于民,岂有今日百姓争相报德。贫僧采药路经此地,不过略动口舌,何功之有?”

高欢闻言赧颜一笑,郑重又道:“大师过谦了!欢今日之败,却是狼狈万状,让大师与诸位父老受累,实在汗颜。”

达摩笑道:“昔日阿修罗扰乱三界,我佛如来世尊,也曾暂避锋芒。胜败乃兵家常事,高王又何须挂怀!”

高欢还未答话,众百姓又七嘴八舌开来,有的道:“为高王效劳,小人肝脑涂地,义不容辞!”有的言:“那宇文黑獭此番一时侥幸,将来必为我家高王所擒呢!”

高欢听来潸然泪下,感动不已,这时转而再瞧达摩时,却见四周早已不见人影,不知何时竟已悄然远去了。众百姓此刻也已发现,统皆诧异万分,稍稍愣得一愣,有人忽道:“当今高王圣明,今日定是神人指引呢!”说至此,便即拜伏于地,众人也即同拜,且一齐向达摩方才站立处颂道:“多谢神人指引!”此情此景,惹得高欢心中一阵唏嘘,当即传令免去众百姓所在的州郡赋税十年。众人大受鼓舞,随即欣然拜谢而去。

回到晋阳,高欢恨意未消,愧心又起。见得娄昭君姐妹,竟而不忍直视。见心上人落寞至此,冯绮夜、韩轻等也是又痛又怜,忙替他更衣卸甲,端汤递水,殷勤伺候。待情致稍稍缓和,又报诸将俱已安然东归,而侯景、彭乐此刻正双双跪于相府门外,自缚请罪。

高欢只得勉抑悲伤,强压怒火,振作情绪再行接见。

待见得众将一个个满面尘土,血迹斑斑,高欢更觉不胜唏嘘,继而又见此番罪魁便在眼前,本待将他二人拉出去重重责罚,可一瞧见彭乐胸腹间那片殷红,又略觉不忍,故而当下略一沉吟,即正色道:“孤一时大意,致有今日之败,此番损兵折将,实是难辞其咎。孤自当即刻奏报朝廷,辞去大丞相一职。但侯、彭二人,此番妄言轻战,本是罪责难逃,姑念汝二人浴血之功,今且暂行寄下,待来日再战,尔等须将功折罪,断不容有失。其余众卿,危急时刻,舍生忘死,尤属难能,实宜嘉勉!”

众将闻听此奖罚分明、大公无私之语,无不感动流涕,统皆伏地请求道:“相王为社稷柱石,岂可自贬!况前番功德已参造化,即便今日偶有微瑕,何足道哉?末将等从战无功,护卫不力,实宜重责!”

高欢见此情形,稍觉欣慰,唯念及阵亡将士,此番不加惩戒,又决计过意不去,于是当下只得狠一狠心,敛容又道:“孤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主簿何在?速与孤上表一封,解去大丞相之职;侯、彭二将各降两级;高敖曹全军而返,连升三级,其余诸将各晋一级。孤如此处置,众卿可有异言?”

众将此时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闻听此令,唯有哽咽道:“相王隆恩厚德,末将等受之有愧,今生难报万一!”

高欢见此情形不禁暗暗苦笑,当下唯摆一摆手,便欲趋退。不意侯景重重磕了磕头,愤愤然又道:“启禀相王,黑獭新胜而骄,必不为备,末将愿乞精兵两万,擒归黑獭,以恕前愆。”

高欢一听,虽觉不无道理,但左右一想,又感欠妥,故而略一沉吟即道:“尔等且先行退下,容孤一思。”

众将闻言当即告退而出,高欢也即缓步回至后庭,思来想去,但觉当下心乱如麻,一时不免有些踌躇。可巧,这时娄昭君等迎迓而出,见得夫君愁眉不展、愀然不乐,自然软语相慰。冯绮夜冰姿雪性,最是解人,此际略一凝眸,即幽幽问道:“我王可是有什么委决不下之事么?”高欢见伊人一语中的,勉力挤出一丝笑意,颔首道:“绮夜之言是也!方才侯景请命,求两万精兵,再袭黑獭,孤也不觉心动,但仔细一思,又似欠妥,故而委决不下。”

冯绮夜见心上人为此战失利耿耿于怀,芳心不禁又怜又痛,只是对于侯景其人知之甚少,故而凝神听来,也有些儿迟疑。幸而娄昭君从旁及时插语道:“恕妾直言,我王此番尚且折戟关中,侯景何物?莫非却能独成大功么?况果如彼言,彼岂有返还之理?得一黑獭,失一侯景,究有何益!”

高欢一听,好似一语惊醒梦中人,那跛奴夙来狡狯,若侥幸建功,必然志得意满,取黑獭而代之!如此借鸡生蛋之事,徒遗笑天下,岂可为之!一念及此,当即颔首道:“爱妃所言甚是!孤今日心烦意乱,若非卿等,几误大事!”说至此,即召左右返告侯景,只说“兵锋已挫,士气低迷,暂时不宜再动干戈。”且命侯景速速返归虎牢,协助高敖曹相机防御。

高欢本人虽表解大丞相一职,但百官仍奏请他代领大丞相事。因思此战阵亡将士皆埋骨他乡,实在凄凉,高欢哀痛之下,又命厚抚死者家属,而对投降关中士兵之亲眷,一概不咎。

于是乎如此一来,此战虽败,但对中原大地民心向背却是毫无影响;只是那一统神州之宏业,却未免由此重重一滞。

高欢每念及此,皆是愤恚交并,自责不已,甚且叹道:“前番不听子茂兄(段荣)之言,致有如此大败,真真悔之晚矣!”每每此时,冯绮夜总设法宽解,或云:“黑獭虽狡,不过逞欢郎一时疏忽之利,他日重振旗鼓,妾以为黑獭定非欢郎之敌!”或道:“兵家胜败,人世祸福,譬如月盈月亏,潮涨潮落,时有转化。况天道无常,唯德是辅,欢郎人心所向,事犹可为,切不可因一时失意而自怨自艾哩!”

高欢听得此温言软语,句句在理,字字含情,当然大为感动。继而又思,若再一味自责,非但于事无补,反而累及亲眷。虽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于是痛定思痛,唯有振奋二字,方可上慰逝者,下恤生灵,故而一念至此,又微微一笑,徐徐道:“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高欢今生有知己如此,于愿足矣,夫复何恨!”

冯绮夜听得心上人肺腑之言,也觉芳怀大感,情难自已。继而两厢彼此慰藉,互相温存,却也毋庸赘述。

过得数日,复又邺都书函传到,却是李业兴自责之辞,内中言及“逆徒助贼,甘做虎伥”并“前番出征,未尽劝阻之道”等语,很是慨切悲愤,纸上犹见啼痕。高欢知他忠心无二,当即奋笔疾书,温言相勉。

冯绮夜得知苏绰死心塌地追随宇文黑獭,与心上人为敌,自然洞悉缘由所在,冰雪聪明如她,也不由心怀愧疚,隐隐难安,高欢窥见伊人神态,反又柔声慰道:“卿卿前番曾言,天下至亲,莫过父子夫妇,实不宜有人我之分、今昔之别,欢引为至理,奉为圭臬,卿卿幸勿忘之!”冯绮夜闻言恬然一笑,这才释然。

倏忽暑消凉生,寒尽春来,匆匆一岁又过。

这一日高欢方率众从龙山扫墓归来,才进相府,即见一人鬼鬼祟祟、慌慌张张从后苑奔出,当下一个不防,竟与他撞了个满怀。

欲知此人为谁?所为何事?且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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