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世间怪事从来多,自有天公巧张罗。
盛衰荣辱有定数,休言道听与途说!
话说高欢归家,姐夫尉景正有一件奇事欲说,见一向志气恢宏的欢弟也有兴致,尉景不免一阵得意,先是故弄玄虚般朝四下望了几眼,再向里间问了句“琛儿、粲儿俩捣蛋鬼可在?”待听得一声“蔷儿牧羊带他俩到外面玩耍去了。”才自顾自点点头续道:“欢弟且附耳过来,今日竟有人说姐夫是大贵人呢!”
高欢不曾想他竟是这么个来由,当下忍不住打趣道:“哦,姐夫平日省吃省喝恁般节俭,莫非今日拾到元宝特地去算了一卦不成?”
尉景闻言撇了撇嘴,还未答话,不料高芸耳尖,已在内间听得分明,此时又不失时机地插语道:“欢弟休信彼胡言,彼破落牢头命何必用算,岂不白白糟蹋银子!”
尉景被这一番抢白,犹似兜头浇了一大盆凉水,顿时讪讪道:“怎得恁般瞧不起人,罢了,不说也罢。”
高欢见状连忙赔笑道:“姐夫勿恼,阿姐原是说笑呢,快细细道来罢,小弟洗耳恭听便是!”
尉景听得此语,又不由易恼为喜,一舒眉间悻悻之态,稍稍顿得一顿,立时绘声绘色将日间情形道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原来晌午时分他正在狱司膳堂用膳,蓦有属下兴冲冲来报,说是有一新犯解到,请示头儿关押何处。尉景一听忙撂下碗筷急急赶去,心中兀自盘算自秋后处决了一批死囚,原本人满为患的牢间竟显得有些儿冷冷清清,兼之好多日不曾添人进口,连月来几乎毫无半点油水可捞,大伙儿为此亦都快憋成了三伏天的咸鱼干。今日好容易有肥猪送上门,焉有不宰之理!
思忖间,尉景胸中不禁一阵阵窃喜按捺不住,不觉几步到了狱司正厅。其实说是正厅也就是一间仅容数人的破木廊子,待他往那旧黄木几上一坐,定了定神,当即喝道:“带人犯!”喝声未了,只见两狱卒推搡着一披头散发的道人踉跄而来,到了廊下,那道人却并不下跪。尉景眉头一皱,立又沉声喝道:“廊下老儿,姓甚名谁?所犯何罪,快与本队从实招来!”
岂料那道人闻言非但不理不睬,反冷哼一声将头一昂,似乎颇为不屑。尉景不禁怒起,心道:“狗道士,都到了这般田地还跟某装什么清高。”只是怒归怒,可转念一想为了孔方兄,还得先假以辞色,顺带掂掂这老儿有多少斤两,心下计较已定,于是立又一改愠容,和颜悦色道:“道兄因何致罪,且不妨叙与尉景听来,景或可替兄周全一二亦未可知。”(这话是在他百般央求之下高欢所授,旨在与人拉近距离。平日他在家演练,用时只需改动称谓,驾轻就熟之际每每百试不爽)。
果不其然,那道人闻听此言,似乎颇有些意外,当下将他那一头散发外后一捋,乜斜着一双朦胧眼看向尉景。尉景也趁机得以瞧清此人尊容。却见他额头促狭,面色焦黄形似枯木;双目鼓起,微露白缝状若鱼腹;两条眉毛似断似续若有若无,狮头鼻下三撇长须半卷半舒半黄半白,而长须包围之中咧着一口黄牙的嘴似乎永远也合不拢来。尉景看得心中犯堵,险些儿将方才所食尽数吐将出来,正欲调开目光,不意那道人突然“咦”了一声。尉景勉力振作精神,淡淡地道:“咦什么?”
那道人立又诧道:“汝唤作尉景么?汝有大贵之兆呢!奇哉奇哉!”尉景一听这没头没脑之言,也是大奇。随口道:“什么大贵之兆,休得胡言!”
那道人将一颗蓬头摇得跟泼浪鼓无二,又好似疾风吹动一窝乱草,不住自顾自地道:“贫道神算无遗,怎是胡言!”
尉景见他如此说,想起方才他倨傲之态,加之高欢平日常说“奇人每有奇相”,心中不由嘀咕道:“莫非此人真有些本领,不然何以如此断言。欢弟说得好,千里马蹩脚马一骑便知。”如是想着于是忙不迭挥手示意两狱卒暂且退下。
那道人还在忽而捻须忽而摇首,似乎大犯困惑。尉景赶忙起身趋至近前,小声道:“道兄方才之言可当得真么?”
那道人见他来问,又定神瞅了尉景半晌,才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尉景闻听此言,更是一头雾水,连忙又道:“还望道兄明示,在下感激不尽!”
怎料那道人至此偏又诡异一笑,形状颇为阴森,既而大摇其首道:“天机不可泄露,个中妙处尔等日后自知!汝快快关了贫道,贫道要会周公去也!”说着打个呵欠两眼一眯,竟而立时呼噜连声。
尉景见他居然站着也能说睡就睡,一时有些儿哭笑不得。原想趁此良机刮点钱物,敲他一个大竹杠,如今却被他几句话折腾得不上不下,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再看看他一身行头褴褛不堪状若乞儿,更不得不打消了先前念头。遂只好依言唤人将其关至一间单人牢里,算着了事。
尉景讲到这里,见高欢以手托腮若有所思,似乎听得颇为入神;而高芸在一旁目光呆滞,模样更是如坠云雾,当下得意之余又絮叨起来:“我左思右想,日后若真个有那出头之时,定当与我家欢弟有关罢!”
听得此言,高欢怔了怔道:“果如此言,方不负阿姐、姐夫养育大恩呢!”
尉景闻言不由得眉开眼笑,高芸亦是喜上眉梢,一个道“欢弟自小不凡,看来定是如此!”另一个道“欢弟有这般心意,我夫妇已是心满意足呢!”
正热闹间,高蔷带着小弟高琛、侄儿尉粲赶了几只山羊归来。当下齐齐动手摆了饭食肴佐,一家子吃了个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次日一早,尉景照例去往狱司点卯,高欢则趁候餐之际先在院中习些拳脚。忽听得屋外一阵喧闹,紧接着响起了当当敲门声,乃妹高蔷方在门侧晾晒衣物,此时口中一面胡乱应着一面上前探视。待开了院门一瞧,却见一位十七八岁的褐衣少年领着两青衣小厮当阶而立,对着高蔷先是一愣,迅即又满面春风施了一礼,和声细语地道:“这位姑娘请了,敢问此处可是高欢高大哥府上么?”
高蔷疑惑着点头称是,正在犹豫,扭头却见乃兄收了枪棒,道声:“段兄弟好快的脚程!”即含笑迎来。原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小树林偶遇的少年段宁。
那段宁见到高欢,立时又是长长一揖,呼道:“小弟拜见高大哥!”
高欢忙一把扶起,笑道:“段兄弟切莫拘礼,屋外露重风寒快快随愚兄入内一叙!”说着便挈了他手,一起进得院来。
两人虽只隔了一宿,亲昵之状却胜似多年老友久别重逢。段宁好容易定了定神,又奋力咽了几口唾沫,才道:“与高大哥昨日一别,小弟不胜感念。归家述与家父,他老人家亦是感激由衷,今日本欲亲来拜谢,奈何偏巧昨夜平城有使来到,一时无法脱身。是以特命小弟前来,无论如何要请得高大哥移驾舍下,他老人家好躬致谢忱呢!”
他一气说完这许多,很是声情并茂辞恳意切。高欢淡淡一笑,一面示意乃妹摆上豆汁面饼等物,一面温声道:“区区小事本不足道,拜谢二字已是受之有愧。若更有劳尊翁大驾,贺六浑如何敢当!既蒙令尊父子抬爱,理应由愚兄改日登门受教才是呢!”
段宁闻言喜道:“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今儿正好呢。”
高欢又道:“令尊今日政务在身,若为区区在下因私废公,贺六浑于心何安?“
段宁听得此言,忙道:“无碍无碍,使者晌午便当返报。家父临行时特吩咐备下薄酒,此刻怕是早已齐备,单单恭候高大哥大驾呢!”
高欢见他这等殷切,心知不便推辞,说不得只好随他一往了,是以当下略一沉吟,即道:“段兄弟阖家盛情,欢似乎却之不恭。如此便唯有叨扰了。”
段宁闻听此言,不禁连连抚掌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两厢略将一小盅豆汁饮尽,段宁又再四求返。高欢于是起身与乃姐交待数语,随即便同段宁出门策马而去。
北行了近二三十里路,又穿过怀朔镇集市,一座官宅便映入眼前。只见那古旧的牌匾上“段府”两个朱色隶书大字赫然醒目,这分明便已到了。
果然段宁道一句:“此便是舍下,还请高大哥驻足。”说着即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高欢闻言略一颔首也即轻轻跃下。说话间一小厮已快步上前打门,随着吱呀一声,段宁已抢过那开门的苍头急急呼道:“尔等还不快迎贵客!”言讫即将高欢让了进去。
踏上内间青石小道,少不得粗略打量一番。但见道旁花草业已半枯,唯几株松柏隽挺依旧。偶有几只野蜂在枝叶间穿梭,不知在寻觅些什么。高欢心中不由微微一动,蓦又听前方转角处脚步声近,抬眼看时,却见一位年约半百的褐衣老妇人由一位绿衣女子扶着,正大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三五个青衣丫鬟。
那老妇人一瞧见高欢,立即振声呼道:“是高恩公驾到么?宁儿还不快与老身引见。”
段宁闻言方欲开口,高欢已上前长施一礼,恭声道:“贺六浑拜见老夫人。”
那老夫人喜得什么似的,忙不迭地道:“高恩公快莫多礼,昨日恩公义救犬子,老身还未言谢呢!”
高欢瞧她项戴一串朱色佛珠,颇是慈眉善目,忙也道:“那还望老夫人亦勿拘礼,只管唤在下贺六浑便是。”
那老夫人立时又道:“好极好极,高恩公,噢,贺六浑果真名不虚传!不仅仪表堂堂,且豪迈爽劲,果真与众不同!”
她连说两个果真,高欢倒并不拘谨,只是一瞥眼间见那绿衣女子和一众丫鬟皆目不交睫瞬也不瞬地瞧着自己,当下惟摆手轻轻一笑,不过却也雄声朗朗,顾盼生姿。
只听那老夫人又道:“凤儿只顾愣着做甚,还不快快拜见汝高大哥!”
那绿衣女子闻言如梦初醒,面上霎时泛起一抹红霞,匆忙间敛衽一礼,怯生生道:“段凤拜见高大哥!”
高欢施施然还了一礼,继而便跟着众人转过了一处内墙,进得厅来坐定。此时丫鬟仆妇早已捧来许多北地点心,诸如红枣、柿饼、肉脯、米糕之类应有尽有。高欢也不拘束,随意食了几枚即与众人相叙开来,言下所及也无非互询年庚闲话家常。他一家子极其注重礼数,言语习惯跟汉人相似,高欢倒也应对自如。
只因大魏国孝文帝迁都以来,颁布举国汉化政令,这一国策问世之初,立即遭遇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就是如段宁一家这样,极其推崇并完全遵照执行的;一种则是极其顽固守旧,抱着土风陋习丝毫不肯让步的老鲜卑。高欢一家本是汉人,小时候经常听乃姐讲诉祖上做官的光辉事迹,峥嵘岁月,心底对汉家身份还是有着一份由衷的归属感。而姐夫尉景却是货真价实的鲜卑族,平时结交的也都是鲜卑人为主,因此高欢既会汉家官话,又会鲜卑胡语,且对各种杂胡习俗也都略知一二。这个怀朔镇靠近大魏国的旧都平城,和其他五个边镇一样,仍以老鲜卑和其他杂胡为主,是以虽然汉化政令颁布日久,但在这边塞之地遇到如此注重汉家礼数的,倒不多见。
那段凤初见之下似乎颇为羞涩,不料只过了片刻工夫,即高大哥长高大哥短唤个不迭,煞是殷勤热络。众人皆瞧在眼里,却也并不在意。
堪堪将近午时,忽有小厮来报,说是老爷已然回府,只待换过便服,即来中厅相见。如此未及半盏茶功夫,厅东侧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便远远传来:“高恩公久候了!”
语声未了,一位身形八尺开外的绛袍老者已迈着大步,昂然而来,高欢自然立时起身相迎。
那老者双目微眯,似乎略有昏花,但步伐稳健,精神矍铄,却并无半分龙钟之态。待行至跟前,立时急急拉住高欢手,振声又道:“令高恩公久候了,老夫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呢!”
高欢见他一家子俱是这般殷切,不由得心头一热,忙朗声回道:“岂敢,段将军勤政爱民数十年如一日,贺六浑仰慕已久,止恨夙无机缘拜识受教。今日得见,实属幸甚,还乞段将军直呼鄙名的好!”
眼前这位老者正是段宁之父,怀朔镇将段长。段长听得高欢如斯落拓之言,又将其上下打量一番,才频频点头,呵呵不止地道:“贺六浑!好个贺六浑!怪不得我儿昨夜归来一直对汝赞不绝口、五体投地。今日一见,连老夫亦有同感呢!”
高欢微微一笑,徐徐道:“蒙将军抬爱,贺六浑怎敢当得!”
段长大手一摆,道:“贺六浑义救我儿,老夫阖家五内俱感。不知汝祖居何处?现何以为业?”
高欢闻言当即答道:“举手之劳将军不必挂怀。区区先祖世居渤海,本系汉人。故祖考讳谧,曾为本朝御史,后因弹劾权贵,获罪流徙于此。贺六浑自幼家母早亡,前岁先父又去,平夙居于姊家,闲居乡野并无定业,惟狩猎帮佣聊以果腹耳!”
段长听他不疾不徐,娓娓叙来,一面颔首一面道:“原来如此,不知汝可愿投身军中效力否?”
高欢闻听此言,慨然道:“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生平所向。不敢有瞒将军,贺六浑正有此意!”
段长待他话音一落,立又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现老夫军中,正缺汝这等志气恢弘之青年才俊。不知汝愿司何职?”
高欢淡淡一笑,立时又道:“披坚执锐,躬当矢石,军士之魂。如蒙不弃,贺六浑愿为将军鞍前马后,作一随行步卒!”
段长瞧着高欢笑而不语,沉吟良久方道:“也罢,眼下正有一缺,只是于汝而言,恐怕有些屈就。实不知贺六浑意下如何?”
未知高欢得着何缺,且容下回慢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