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西门吹絮的头像

西门吹絮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6/24
分享
《南北朝之神武大帝》连载

第三十二章 破劲敌梦醉日迟迟

本回诗曰:

抚罢巨恸战沙场,得胜归来也怏怏。

龙山之誓何日遂?尘世幽冥两茫茫。

话说冯绮夜玉殒香消,芳龄仅三十有八。高欢悲不自胜,几成痴迷,正在难以自拔,还是李业兴巧为开导,才猛然醒过神来,于是少不得抑了千种哀愁、万般凄切,来为伊人料理后事。

只因那龙山墓地乃伊人遇祟之所,万万不可安息芳魂,高欢当即便命李业兴为爱徒另择佳地,且言道:“昔日孤与绮夜初遇,乃是伊水之畔,今伊水虽有重山之隔,却宜择一仿佛之处。”李业兴默思一遍之后,即道:“如此说来,晋阳乃至并州各地,皆非佳所,唯邺都附近,漳水之西,群山环抱,风光独具,还乞相王移驾一观。”

高欢自然依议,当下稍作安排,即率李业兴、段韶、斛律光等领一千精兵策马去讫。

未及两日,便已抵达漳水之西,举目四望,果然是山明水秀,幽中带奇。高欢心中稍慰,便指着一处水畔高丘道:“此丘依山傍水,上可仰观日升月落,下可俯察鱼游虾戏,绮夜若见,定然欣喜,却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听得此语,李业兴颔首笑道:“相王英明,此乃天辅入宫之局,堪称大吉。”

高欢听罢,凄然一笑,便令左右移来桂树、兰草等遍植丘上,并为此丘赐名为“漪水丘”,临了,又留下军士看守,安排已毕,这才率众返回晋阳主持奠葬事宜。

返程路上,高欢因伊人乃是被野貉所吓,才致香消玉殒,至今每每念及,仍是愤不可当。于是当即传令沿途但凡遇见此物,一概射杀。高澄又建议猎杀晋阳、邺都二地方圆五百里之貉,令其不得靠近佳人姊姊半步。见儿子有此孝心,那野貉又非益畜,高欢便也依议。

恰在此时,但听天空传来一声厉啸,阴森无比,抬头看时,却见一只大雕在头顶上方数百丈凌空盘旋,且几番作势欲扑,似乎欲来争食什么。未等高欢吩咐,高澄业已怒起,即命斛律光将其射下。斛律光点一点头,当即张弓搭箭,只听“嗖”地一声破空响起,那大雕即应声而落。众人皆叹为观止,高欢亦不禁由衷赞叹道:“明月(斛律光字明月)箭法如神,真好算得落雕都督了呢!”

回至相府,邺都政要、各州亲旧皆已悉数云集,同来祭拜。高欢又奉表朝廷,追赠冯绮夜为侧王妃,予谥曰:芳华夫人,并为伊人临终所产之子,取名为“洽”,由娄昭君亲自照料高婉、高洽姐弟一应饮食起居。

出殡之日,前有鸾辂九旒(古代王侯贵族所乘装饰有九串垂珠的马车,皇太子为白珠九旒,诸臣为青珠九旒;天子马车曰銮驾)开道,后有羽葆鼓吹列仪。(在此普及一下古代各级人员仪仗,帝王级别出行仪仗为:帝王出行,乘坐六匹马拉的銮驾车,头上是遮顶的黄幢伞,扬天子旌旗,虎贲营、羽林军各执甲仗开道,高举象征权力的黄钺、旌节等,享受者只能是帝王或准帝王;较为尊贵的高级功臣则往往可享受麾幢、节盖班剑、普通开道旗幡、甲仗等;而羽葆、鼓吹一般用于葬礼,且往往是追赠;级别较低的官员则仅有甲卒开道。)高欢不便亲自排班执引,只得令高澄、高洋等手扶灵柩,引导着大队送葬人马浩浩荡荡开赴邺都,自己则亲率三千骁骑在后方远远跟着。

大队人马到得漪水丘,待到选定吉时,便即破土下棺。正在此时,忽见天边无端升起一道霓虹,艳光四射,分外夺目。众人皆惊叹不已,高欢更是激越难耐,禁不住眼眶一红,险些儿又要落泪。当下抬首相望,仿佛心上人儿正俏立云端,向己笑招素手,脉脉凝眸。可欲待去追,却只有孤云一朵,形影相吊,又何来伊人芳踪!

好容易忍痛挥别伊人,自当遵照心上人遗愿,勉提精神,重振河山。随后的许多日子,高欢照例勤于政务,忙于军机,欲待觅得一二良机,且将那昔日在龙山发下的一统神州之誓早日兑现,一来得偿自家夙愿,二来也可告慰逝者英灵。

只是每每得暇之时,高欢仍不忘去聆荷居流连一番,并将伊人画像挂于中庭,聊遣悲怀。或夜听风雨,追忆过往缱绻;或日观芳容寄托眼下哀思,每每情动之时,往往偷偷垂泪,黯然神伤。所幸小高婉总在一旁娇唤父王,寸步不离,才令他胸膺稍慰,心怀渐舒。

还有高浚、高演、高涣等或作纸鸢天上飞;或制鱼虫水中游;或吟唱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童谣民曲,总而言之,日日千方百计,均各自变着法儿来博小高婉一笑。且高澄次次从邺都返回,向父王禀过军国大事后,亦必探视乃妹,并为她寻来许多小娱戏,亲自陪她把玩,极尽关怀。高婉每每解颐之时,高欢也聊增一丝喜乐。

如此苦中有乐,匆匆两岁又过,转眼到了武定元年(公元543年)。

这一日,高澄方从晋阳归邺,座犹未热,忽见崔暹垂头丧气,怏怏来拜。高澄大奇,诧道:“卿有何不快?弄成这般模样,莫非本座亏待汝不成?”

崔暹当然并非为此,连忙禀道:“世子说笑了,属下岂敢!此生幸蒙相王、世子知遇,万死难报,何敢有二!”

高澄一听,呵呵一笑,又道:“如此所谓何事,汝且不妨直陈,本座定当为汝做主!”

崔暹听得此语,复又拜谢一遍,才将个中隐情细细道出。

原来崔暹有一胞妹,嫁与高敖曹次兄高仲密为妻,本来相安无事,已有多年。谁知近来平地起风波,那高仲密不久前也不知从何处得一新欢,此子宠新忘旧,竟将原配妻室无端休却。无故被休这等天大委屈,教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承受,况此时崔家父母早亡,崔氏女无处诉苦,只得到乃兄府上日夜啼哭,自嗟命薄。引得崔暹也不禁懊恼惆怅,怨天尤人。

高澄听罢,哈哈一笑,当即便道:“我道汝何事忧心,原来却是这般,卿且不必多虑,本座无非再为令妹择一佳婿罢了!”

崔暹忙又再拜道:“多谢世子恩典,属下家事,累得世子劳心费神,实在不胜惶恐之至!”

高澄听他语虽极诚,面上却仍带着一丝怅然,显见是挟忧含愤,意犹未快。是以高澄当下眼波一转,微笑又道:“彼若真个如卿所言,本座查明之后,绝不姑息,卿且去罢!”崔暹闻听此言,这才易忧为喜,乐颠颠拜谢而去。

高澄言出必行,当即令宋游道做月下老,再为崔氏女另觅良媒。此时京中百官,早对高澄自言片语,奉为圣旨。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听有这等好事,哪有不各显神通,极尽巴结逢迎之能。于是乎,京中无论官绅,皆竞相奔走,纷纷效劳,毛遂自荐者有之,牵线搭桥者亦不乏。宋游道皆择优录取,再一一呈献主子面前,请他定夺。

高澄深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之理,便召来崔暹兄妹,令他自择。他兄妹面对这对多良媒,自是欣喜若狂,只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故而权衡半日,方才摘出一个人选,无非是家世既优,名望又隆,人物更生得不差。

缔姻之期,先前落选者俱不甘落后,此际多半是备了厚礼,不请自来,高澄也亲临相贺,给得力心腹捧场。那崔氏女见得眼前盛况更胜往昔,顿又眉开眼笑,得意非凡。真个是“直恨前枝抛离晚,尤嫌琵琶别抱迟!”

这厢饮宴才罢,那方邀约又来。不数日,果接到高仲密婚柬,高澄有心治他一治,自然欣然前往。

到得彼府,高仲密循例率众出迎,高澄方欲令他平身,忽见众人之中有一粉衣身影婀娜娉婷,惹眼异常,当下不由心中一动,便即笑道:“近闻卿新得佳妇,与众不同,何不速速引见!”

高仲密还未答话,却见那婀娜身影趋前一步,垂首再拜了一拜,即娇滴滴地道:“多承世子谬赞,贱妾李昌仪愧不敢当。”

高澄见她参拜之时,香肩秀发缕缕滑落,阵阵幽香扑面袭来,顿觉忍耐不住,连忙上前一把搀住对方玉臂,将她扶起。这一搀一扶,那李昌仪也就此抬起头来。高澄一瞧之下,灵魂儿险些飞上天去,但见她黛眉蹙蹙如春山之峰含娇带媚,杏眸汪汪似秋水之波时荡时漾,更兼其体态丰腴,曲线玲珑,当真是娇颜胜雪,异常鲜妍;身形袅娜,倍添光彩。一颦一笑之间,竟然与那同自己有一夜之欢的郑大车有几分相似,只是彼为父王禁脔,前番一时糊涂挺身犯险,险些儿丢了大位,却是万万再也触碰不得;而眼前之人乃是旁人新欢,素无瓜葛,倒不妨亲近亲近。

李昌仪被瞧得十分难以为情,且双臂犹在对方牢牢掌控之中,更是欲避不能,欲退不得,无奈之下,只得再勉为其难,轻唤“世子”,以示提醒。

高澄闻言如梦初醒,忙缩回手来,讪讪一笑道:“新娘子果然万中无一,世间难寻!本座倾……钦佩之至!”他本待说倾慕之至,但众人面前怎好如此,是以语至一半,只好改口。

李昌仪听得此言,似乎觉察出什么,俏脸一红,竟而低头不答。还是高仲密接口道:“贱内乡野村妪,不识礼数,何值世子这般抬举,不周之处,还乞世子切勿见怪。”

高澄听他说得这般谦逊,不由哈哈一笑,摆手道:“卿此言差矣!尊夫人若尙称村妪,则普天之下,岂非遍地村妪?且今日乃卿二位大喜之日,这繁琐俗礼,尊它作甚!”说着更运目转睛,作自嘲状。

众人尚未听出此语个中深意,唯李昌仪业已霞升双颊,满面通红。幸而大众俱在迎高澄入内,并未留意,她才以扇作屏,遮掩过去。

此际内间早已宴席大张,因高澄非比常人,自是坐了主宾位。酒至半酣,高仲密携新妇便又前来敬酒。高澄与众人寒暄之际,目光多半有意无意去瞥李昌仪,这一亲芳泽良机如何肯白白错过。是以耳听得美人儿祝祷之辞,高澄心下已在暗暗盘算,趁她以袖掩面,徐徐而饮之时,即稍稍前移半步,偷偷把她裙裾下摆踩住一脚。李昌仪哪里知晓,饮毕浅浅一礼,便欲起身回转,偏偏脚下一绊,立时娇呼一声,仰面摔倒,高澄早有准备,当即奋臂一揽,用力一勾,立将温香软玉搂了个满怀,并借势俯下头去,于眼前美人儿来了个亲密接触。李昌仪避无可避,顿时羞得无地自容,高澄也见好就收,当下好似蜻蜓点水,一闪即过。迅又故作惊讶、意味深长地道:“今日接踵极多,地面甚滑,夫人千万当心!”

李昌仪听得此言,更是面红耳赤,因见自家仍然被他搂住,忙以目示意,央他放手。高澄极是知情识趣,自然理会,便即松开怀抱,还她自由。李昌仪一挣而起,立又转身径去。

只是这一切仅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多半未尝瞧清其间机窍,就使有个别目亮眼明者,也碍于高澄身份,不好点破。那高仲密还道世子力救娇妻,出于好意,极口称谢不迭。高澄心下暗笑,面上只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继而席散回府,高澄对那李昌仪倩影芳容更是念念不忘,思慕不已。思来想去,唯恨高仲密年近花甲,犹娶如此娇妻;自己甫及弱冠,尚无称意良伴,当真岂有此理!

可巧崔暹之叔崔季舒正好在侧,此子生性灵巧,颇与乃侄不同。这时窥见主子面上两道多情眉忽展忽凝,时阴时阳,好似千钧压胸,几疑万仞萦怀。揣度逢迎,此子最是拿手,于是当下连忙飞转脑汁,极力回想,蓦忆起赴宴一节,顿即乐得他眉开眼笑,急忙趋前禀道:“世子勿虑!季舒现有一策,定可解世子烦忧!”

高澄一听,立即转过头来,细细一瞧,只见他嘴角上扬,眉际下弯,两颊凸起,双目凹陷,好一副谄媚之态!高澄忍不住轻轻一笑,故意诧道:“卿何出此言?本座心安体态,何烦之有?”

崔季舒闻言也嘿嘿一笑,涎着脸又道:“世子尊意,季舒本不敢妄测,但深受大恩,几同再造,怎可不尽心尽力!还乞世子大人大量,万勿计较。”

高澄见他这般识趣,不由忖道:“汝侄尝言汝体情察意,最是拿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故而呵呵一笑,索性再试试他功力究竟如何。一念及此,即正色道:“卿有此忠心,亦好算十分难得了!只是本座今日之忧,颇与往时不同,卿果真能解耶?”

好个崔季舒,一听此语,立又陪笑道:“世子放心,季舒虽则不才,可刺探之道,却还略知一二,但请世子宽坐,且静候季舒佳音。”

高澄听他言下虽则含蓄隐晦,却似乎信心满满,成竹在胸。便即笑道:“既如此,本座姑且安耽一回,卿且去罢!”

崔季舒得了此令,当即喜滋滋拜谢而去。

才越两日,崔季舒便已返报,至称:“高仲密外出公干去了。”高澄闻听此报,顿即大喜,忙命速速备马,摆驾高仲密府。

甫一抵达,李昌仪自然率众出迎,口称:“拙夫业已外出,但不知世子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高澄听她语有提防之意,颇为不喜,但常言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此等好事,却是万万心急不得,于是眉头一皱,即正色道:“本座无事不登三宝殿,今番来此,自有机密相商,汝夫不在,本座述与汝知也是一样。”

李昌仪听他如此说,虽仍面带疑惑,但又不好出言相拒,故而只得延他入内,奉上点心小心伺候。两厢方一坐定,高澄立又神神秘秘地道:“事关国家机密,还请夫人令闲杂人等暂且回避!”李昌仪听罢,似信非信,却也只好如他所言。

哪知众丫鬟才一退出,高澄立即似笑非笑起身离座,趋至近前,且低声道:“夫人且附耳过来。”李昌仪一听此语,又见得对方面上神色,顿时知他不怀好意,哪里还肯依议,当下俏脸一红,立时抽身欲逃。

谁知高澄早已料到此招,这等天赐良机,岂可轻易放过,于是忙一个闪身,立刻抄手将她揽腰一抱,拉至胸前,一脸坏笑地道:“机密还未相商,夫人怎可径去?”李昌仪被他紧紧搂住,动弹不得,听得此语,更是大羞大急,连声道:“妾乃有夫之妇,世子万勿如此!”

怎奈高澄费尽心机,便是为此,此际夙愿得遂,美人在抱,又哪里听得进去。故而当下轻笑道:“夫人此言大谬!自来千古佳话,无非风流韵事。自从前番一别,夫人丽影芳姿,高澄无日不思,今日虽非良辰,还乞夫人念本座一片痴心,稍稍成全!”他这一席绵绵情话,乃是贴着对方耳际而述,本承望她听罢之后,感动柔怀,抛却矜持,令己遂愿。谁曾想李昌仪并无丝毫感动,反而大叫大嚷,奋力闪避。

高澄哪里受过这种待遇,顿时惹得他恼羞成怒,当下狞笑道:“今日夫人从我也罢,不从也罢,本座皆是决计不会甘休!”说着即将怀中美人儿一把抱起,直奔内室卧榻。李昌仪大惊,更是对他又擂又打,百般挣扎。怎奈高澄此刻欲火焚身,此道又乏经验,是以一时半刻竟手忙脚乱,好一歇不能得逞。

正在乱糟糟、忙碌碌,僵持不下之际,突听屋外另起一阵嘈杂,有一个熟悉又嘶哑的声音响起:“世子现在何处?”高澄一惊,连忙停止动作,舍却身下娇娃,飞快穿衣而出。

随即果见高仲密踉跄奔回,且面上犹气呼呼、惨淡淡,好似失魂落魄一般。高澄见此情形,也不禁暗暗生愧,隐隐带惭,奈何此等情形,实在窘迫至极,是以匆匆道了句:“却才在卿府上小坐片刻,竟致困乏,今且到此为止,改日再与卿相叙。”言罢,也不管他神态如何,回礼与否,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只是经此一闹,日后却再难觅下手之机,高澄未尝达成所愿,不免引为恨事。其间,崔季舒虽曾献计不如先结果了高仲密,再抄家拿人,但高澄一来念在高敖曹份上,略觉不忍,二来又畏惧父王责罚,故而反斥责崔季舒不得妄言。

又过数日,高仲密竟想出一法,说是愿效乃弟守卫虎牢,乞请外调。高澄本待阻挠,但虑在父王面前不好交待,是以权衡再三,只得准奏,并将此调令报与乃父。

高欢闻报,顿即起疑,暗思那高仲密虽怎生京师养尊处优不喜,却反而愿披戈执甲,甘受那边关风吹日晒之苦?况且此人性子与乃兄乃弟全不相同,自己与他又并无患难之谊,难保他不是年老糊涂,忽生二心。爱子年轻识浅,未知轻重,自己却不能不慎之又慎,于是一番沉吟,即遣麾下偏将奚寿兴前往虎牢,代彼执掌军机,叫作“行北豫州事”,若高仲密老老实实听代,自然无事;若他果然就此叛敌,正好借关西“收降纳叛”为名,兴师讨伐,以尽早消灭宿敌,一统神州。

果然不出所料,奚寿兴才去四五日,即接报高仲密潜通宇文泰,已然卖关降敌。高欢大怒,立命详查此事,同时急调各州大军,准备集结迎敌。

未几,帐下行台左丞陈元康便将个中情由返报,惟隐去高澄调戏李昌仪之事。得知乃是崔暹为报私怨引出这许多变端,高欢不禁怒起,即飞召高澄亲自将他解送晋阳受审。高澄闻听父王召见,顿觉心惊肉跳,当下却不敢丝毫怠慢,立即应命而来。

高欢一见他主仆二人,还未发怒,崔暹业已扑通一声长跪于地,连声泣道:“小人辜负相王厚爱,罪该万死!近来日日中心忧切,无地自容。但乞相王重责,小人绝无半句怨言。”

高澄也趁机插语道:“崔卿虽则一时糊涂,然孩儿督责不力,亦甘领责罚。唯乞父王念在崔卿夙来忠心耿耿,暂且饶他一命,以观后效。”

高欢见他二人一搭一唱,倒也默契有加,似模似样。但彼因一己之私,竟对朝中大臣擅施报复,实在不可轻恕。一念及此,当即将脸一沉,指着崔暹厉声斥道:“混账!汝进京之时,孤嘱托之言,今犹记否?国事家事,孰轻孰重?汝阅史万卷,下笔千言,报效二字,常挂嘴边,汝此番所为,莫非亦是报效之道么?”语至此,却见崔暹匍匐于地,两腿乱颤,口中已是呜呜咽咽,泣不成声,且听他断断续续又道:“属下上负相王生成,下愧昔日志向,万死难辞其咎!”

高澄见状,连忙拜道:“还乞父王法外开恩,手下留情,孩儿愿与他同担罪责。”

高欢见得儿子颇识大体,略觉欣慰,当下却故意顿得一顿,待听得崔暹不住向儿子拜谢劝阻,方才徐徐出语道:“汝且与孤打住!今日之事本不可恕,但念在汝尙有悔改之意,稍可宽贷一二,只是有过不罚,未免不公,是以还须略施惩戒,以儆效尤!”说着即令身旁陈元康将那崔暹牵出,重责一百二十军杖。

陈元康当然遵令,崔暹无法可施,唯在转身之际,又向高澄瞥了一眼,露出一种可怜巴巴情状。高欢瞧在眼里,却并不多言。高澄见此情形,只得另寻良策,于是当下忙也告退而出,快步追至刑室,对陈元康戒谕道:“崔卿因本座受过,汝若有一杖击在他身,今后且不必相见!”

陈元康听得此言,不由苦笑一声,大感为难。若待秉公执法,势必得罪这未来主子;若待阳奉阴违,眼下相王面前又不好交差,况且他二人又系父子至亲,却是谁也断断违抗不得。无奈之下,陈元康只得道声:“世子稍待!”便即硬着头皮再去求见高欢。

高欢见陈元康满面愁容,去而复返,且一进得室中,纳头便拜,顿即猜到个中缘由,但当下却故意诧道:“卿如此神速,可是那崔暹不禁打么?”

陈元康却哭丧着脸道:“启禀相王,属下有一唐突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高欢听他话里有话,当即笑道:“爱卿但讲无妨!”

陈元康闻听此语,略清了清嗓子,才嗫嚅道:“请恕属下斗胆,相王将天下尚且托付世子,世子亲旧一顿军杖,尚且难以免除么?”

高欢一听此言,也觉十分有理,因思自家百年之后,这天下主宰便是爱子,今他既有此意,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如此一来,那崔暹也必将更加感念爱子恩德。故而一念及此,便即笑道:“卿所言极是,速速传令下去,但言‘且看我儿面上,暂行既往不咎,赦之以观后效’!”陈元康得令大喜,口称“相王英明”,即拜谢而出。

俄而,高澄携崔暹入厅拜谢,高欢见他主仆亲昵模样,很有自己与司马子如、窦泰等人当年的影子,也觉欣喜,当下只微微笑道:“卿不必谢孤,今番若非我儿,卿早已皮开肉烂矣!”

崔暹一听,更觉诚惶诚恐,连忙再拜道:“相王、世子恩典,小人今生今世粉身碎骨,难报万一!”高欢一笑而过,唯瞧向儿子时,却见他目中泪光盈盈,正向自己报以无限感激。

理罢此事,已报大军在汾东集结完毕,而宇文泰也已率军东出,高欢心绪一佳,不由得意气风发,仿佛又回到当年起义之时。于是立即召齐诸将,统精兵十万,径扑虎牢,再与那宇文黑獭一决雌雄。

大军兼程直下,甫一抵达邙山,高欢即令就地安营扎寨,并命左军斛律金分领两万人马据守河桥。同时又派出哨骑日夜探报敌踪,且谕道:“黑獭收关心切,必求速战;速战不得,必毁河桥,阻我进击要道。斛律爱卿只管备齐船只、铁链,封锁西岸;黑獭无计可施,必主动来袭,一旦来袭,则必当为孤所破!”

众将听得相王之策无懈可击,更觉信心高涨,斗志昂扬。果然仅过两日,入夜时分,即报宇文泰遣军从上游纵火焚桥,已为斛律金所阻。众将至此更是纷纷赞叹:“相王料敌如神,末将等佩服万分!”

高欢只微微一笑,摆手道:“卿等过誉了!即便如孤所料,那宇文黑獭亦是万万不可小视,且用兵之道,戒骄戒躁,卿等尤须牢记。”众将一齐拜倒称是,倒也毋庸细言。

正在此时,哨骑恰又返报:“宇文黑獭留住辎重,径率轻骑逼近,现距我军约四十里。”

高欢一扬剑眉,朗声又道:“贼子距我四十里,到此必过夜半,且长途跋涉,必定饥渴难耐,孤正好将计就计,以逸待劳。”说着即传令三军三面列阵,只留出西边一角,专候宇文泰到来。

约莫寅时,果听见西面蹄声如潮,清晰传来,眨眼间,已涌出无数黑衣黑甲的关西士兵。高欢见他立足未稳,当即传令全军出击。彭乐最是性急,耳听得一声鼓响,顿如离弦之箭一般,挥舞着手中长刀,怪叫着拍马冲了上去。他身后众军将怎甘落于人后,也即大喊一声,齐齐冲上。

敌寇哪里料到对方早有准备,饶是他宇文黑獭治军有方,此刻却也喝禁不住,只得随波浮沉,被冲得七倒八歪。一时间,但见戟影刀光,无处躲闪,贼众不由得心慌腿软,纷纷倒退。

而高欢麾下众军士候了大半夜,至此早已心痒难耐,这时见得敌怯我勇,正是建功报德,大好良机,又如何肯白白错过。故而此念一起,更觉胸中无惧无畏,那手中兵器亦愈加挥洒自如,于是敌方将士瞬间无不应手毙命,顺招身亡。

这厢正杀得兴起,忽见敌阵之中一将上长下短,身形特异,依稀宇文黑獭模样,高欢远远瞥见,忙大叫一声:“切不可走了黑獭!”

那将一听,拔马便走,彭乐见状,大喝一声:“黑獭哪里走!”立即拍马跟上。敌众见主帅已逃,更是不敢恋战,顿时如泄闸之洪,一溃千里。高欢大喜,当即传令三军趁胜追击。众将本待一起去截那黑獭,但见彭乐已往,若无意外,自是手到擒来,大可不必与他争功。

时将近午,方才收军,高欢见众将入帐报功,个个眉开颜笑,也觉欣喜不已。只是斛律光向他耳语一句,顿时惹得他剑眉倒竖,大为光火。

原来那彭乐追击宇文泰,本已将其逼得走投无路,眼见就要束手就擒,可那黑獭无奈之下,竟向彭乐摇尾乞怜,说道:“将军莫非大将彭乐么?且听我一言,再动手未迟!常言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试想今日无我宇文泰,明日岂尙有汝彭乐么?吾营中尙有金宝无数,这便留待将军,何不速速去取?”

彭乐乃是呆鸟,听得此言,居然停马不追,任其远去。可巧斛律光部下正引兵追至,远远见得彭乐神色慌张,而那宇文泰又已远去,自然不免起疑。

闻听此报,高欢当然怒极。此时众将业已到齐,独缺彭乐一人。这时斛律光麾下小校又禀道:“属下见他调头去往贼营,便不知所踪了。”众将闻听此语,多半说道:“那呆鸟定然做贼心虚,畏罪降敌去了。”

高欢不由心下一凉,长叹道:“孤待他不薄,不想今日这般相悖,真真令人寒心也!”

众将见相王这般怅然,统皆义愤填膺,喝骂不绝,但翻来覆去,也无非把那“无耻小人,见利忘义”等语数落几遍,以解心头之恨。

恰在此时,偏又听帐外高声禀报:“彭将军回营!”高欢心头既怒且喜,又见众将余愤未消,絮絮叨叨,连忙摆手制止。彭乐此时业已大步进帐而来,且行且呼道:“黑獭漏网遁去,已是吓破胆了。”

高欢本待再和颜悦色试他一试,可一听此欲盖弥彰之语,顿时勃然大怒,当即一拍木案,跳下座来,指着彭乐大骂道:“混账东西,汝做的好事,还敢来欺瞒于孤么?”

彭乐平日本就甚惧高欢,此刻既已做贼,更不免胆战心惊,一见相王发怒,慌忙扑通跪地,呆头呆脑地呼道:“相王恕罪!”

高欢见他业已不打自招,更觉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一把将他大头按于地上,接连呼呼摔得三下,奈何此间泥地偏软,而彭乐想是皮糙肉厚,经此几碰,除却沾得一脸泥沙外,却并无丝毫损伤。高欢无处解气,立又抽出腰间宝剑,架于他脖颈上,痛斥道:“前番汝骄纵轻敌,阻孤好计,致有沙苑之败;今日汝利欲熏心,私纵黑獭,使得贼首漏网,汝且扪心自问,该当何罪?”

彭乐听得此番训斥,也觉无话可说,呆了半晌,才嗫嚅道:“末将愿乞五千精骑,再为相王擒取黑獭!”

高欢见他此番模样,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即怒斥道:“混账,汝亲手纵他遁去,此刻尙好说擒取么?”语至此,便高高将剑举过头顶,作势欲砍。

彭乐吓得大惊,连忙抱头大呼:“相王饶命!”高欢故意在剑刃将要劈到脖颈时才堪堪收住,顿得一顿,又重新举起,再如法炮制两次。

众将此时皆已洞悉相王用意,虽然对那呆鸟并无多少情谊,但自家相王意图,还须勉力配合,于是众将略一迟疑,便齐齐跪地拜道:“临阵自损大将,却是不吉,还乞相王三思!”

高欢本意乃是略施惩戒,给那呆鸟长长记性,并不想杀他,见此情形,自然借坡下驴、顺水推舟,于是当即抽剑还鞘,重新落座。并唤左右道:“速取绢帛十万匹!”

左右愣得一愣,连忙遵命,众将却不免莫名其妙,但知自家相王行事,一向出人意表,莫测高深,往往事先无不好奇,事后又无不叹服。

高欢见众将神色,当即眼波一转,一改愠容,指着彭乐正色道:“取绢三千匹,压他背上!”左右不敢怠慢,连忙依言而为。众将见相王惩戒之法果然新颖独特,不由得暗暗称奇,彭乐更是两目闪闪,一脸茫然。

高欢见这许多绢帛一股脑儿压于他身,竟不闻丝毫气喘,不由暗赞一声,这才叹道:“汝有力不忠,也是徒然!今日姑且饶汝,汝应自知前愆,效力恕罪!”

众将一听此言,这才恍然,彭乐更是喜出望外,立又恢复一脸呆笑,连声谢恩道:“相王大恩大德,彭乐没齿难忘!今后再也不敢了!”

高欢见得此状,复又正色道:“孤向来赏罚分明,此番前驱之功断不可没,汝背上之绢,统统赐汝,算作今日特别之赏!”彭乐一听还有这等好事,更觉大喜过望,立又不迭叩头,不迭谢恩,忙活个不停。

高欢又将其余绢帛分赐诸将,众将见相王宽仁若斯,无不深受感动,领赏之际,目中多半泪光盈盈。

赏罢三军,用过便膳,因虑宇文泰此番遁去,必然复来,还须一鼓作气,将他残部歼灭。于是,高欢即命大军兵分两路,由娄昭、库狄干各率军四万,再往敌人遁逃方向左右夹击,务必痛打落水狗,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自己则率两万人马坐镇中路,拦截漏网之鱼。此令方才颁布,偏有小校来报,说是中军有一士兵违背军令,擅自杀却一驴,竟当作下酒菜来食。高欢因敌方主帅未灭,料定还有一场厮杀,当下无暇分心,即随口传令将其暂行收押,且待班师之日,再行发落。

谁知仅过得一夜,看守军士即禀报那违令杀驴者已然弄断绳索畏罪潜逃了。高欢一听,心头不由一凛,此子若跑至敌营将我方部署全部告知,岂非大大不妙。思忖未已,陡听帐外一阵喧闹,随即骤闻警镝响起,军士业已飞报大队贼寇正气势汹汹袭营而来。

高欢大惊,连忙率众迎敌,怎奈对方有备而来,而己方主力已然尽数遣出,并不在此,此刻兵力薄弱,又并无防备,怎禁得住贼众左冲右突。眼见得贼兵四集,中军大本营已然抵挡不住,高欢无奈之下,只得引了七名亲随,向东狂奔。

而敌众此番目的似乎简单明确,纷纷舍了旁人,独独追赶高欢。耳听得身后杀声震天,追兵甚急,高欢怒极,奈何此际众寡悬殊,虽则恨贼入骨,却又万万恋战不得。

正在焦虑,却听身旁都督尉兴庆愤然道:“相王速去,兴庆留此断后!”高欢一听,大是感动,尚在犹豫之际,尉兴庆当即扬弓一拂,立将他坐骑惊走。

当此际,高欢一面向东奔去,一面不住回头去瞧,但见此刻贼众你追我赶,距离尉兴庆只不足百尺,眼见是凶多吉少。高欢胸中一痛,连忙大呼:“尉卿快快随孤离去!”

那尉兴庆听得呼声,一面弯弓射敌,一面慨然语道:“兴庆深受厚恩,早思报效多时!此刻腰配百箭,尙可杀敌百人!还乞相王速速离去,万勿耽念末将!”

高欢还待相劝,身旁兵士已毅然决然地道:“大王快快离去,小人等与尉都督今日拼得一死,也要护得大王周全。”说着,已连拉带拽,齐齐催促。

高欢无奈,只得道一声:“尔等舍命相护,贺六浑永不敢忘!尔等家小妻儿,我必代为照料!”说罢,便即强自忍住心中巨恸,向东再奔。

幸而经尉兴庆等人一堵,总算将敌众抛开老远。方在暗自庆幸,却听身后忽又哗声大起,一个有些刺耳又非常熟悉的声音道:“贺六浑休走!”

高欢一惊,这等破锣嗓不是那贺拔胜是谁?当下匆忙间回头一瞧,果见得一将手舞长戈,此刻正领着无数贼兵嗷嗷乱叫而来,正是那阴魂不散的贺拔匹夫。

高欢一瞧之下不禁大怒,这厮早先几次三番落入己手,韩陵大战时更是将他俘虏,因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才特意网开一面饶他不死。这厮不知报效倒也罢了,不想竟如此冥顽不灵,反倒恩将仇报,甘为宇文黑獭卖命,与自己处处作对。

若在从前,论起单打独斗,高欢本不惧他,但一来此刻敌众我寡,二来因冯绮夜仙去,高欢体魄早已大不如前,故而当下只得咬一咬牙,拔马暂避锋芒。怎奈此刻高欢身下坐骑,并非宝马良驹,远远比不了当年云中雪狮。是以眼下纵然扬鞭疾驰,却也始终甩不开身后之敌。

耳听得身后蹄声逼近,背颈凉风嗖嗖,那贺拔胜狞笑声也已清晰传来:“贺六浑,今日吾贺拔破胡势必杀汝!”高欢大怒,当下忍无可忍,便欲调转马头,回身与他做殊死搏斗。恰巧正在此时,猛听一声鸣镝破空呼啸而来,继而又响起一声断喝:“逆贼休得无礼!”语犹未毕,又闻一声惨呼,那贺拔胜已然中招仆地,跌下马来。

高欢回头看时,却是段韶拍马赶到,但听他口中犹呼:“相王快走!”于是当下不及多言,又与他同向东去。

所幸再奔得数十步,麾下众将即已率兵大批赶到,他等齐声儿道:“末将等救驾来迟,还乞相王恕罪!”高欢连忙道:“卿等切勿多礼,此刻贼犹未远,速速与孤返将回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众将齐声得令,立又挥着万马千军西向杀回。贼众这时正欲收军,哪里料到对方去而复返,竟来了一个回马枪,故而当下被高欢大军一冲,顿时阵脚大乱。不多时,娄昭、库狄干两路人马越聚越多,且专向敌方中军杀入,意欲擒斩黑獭,建立奇功。敌众勉力抵挡片刻,便即招架不住,纷纷各扯残部,向西逃窜。一时间,但见敌阵人仰马翻,手脚齐飞,头颅共舞,直杀得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高欢此刻不肯丝毫放松,当即传令全军速速追击。一路之上,敌众尸首、铠甲漫山遍野,随处可见,各营初略一估算,此战歼灭敌寇八万人,收缴兵器、铠甲十余万副,关西主力应是伤亡殆尽,而那敌首宇文黑獭,业已狼狈逃奔关中老巢去了。

待大军进至陕城,因追击了数日,人马困乏,高欢便命暂时就地驻扎,并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共商进止。

军帐之中,高欢甫一抛出议题,却听一将排列而出,朗声奏道:“混一东西,正在今日,昔魏太祖平汉中,不乘胜取巴蜀,失在迟疑,后悔无及。如今黑獭全军覆没,狼狈逃窜,只要我军一到,他必死无遗类,愿相王勿以为疑。”

听得此言,高欢也深以为然,抬眼看时,却是小将封子绘。

欲知高欢是否采纳,且容下回交待。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