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儿女缠绵红尘梦,醒时万般皆成空。
君子岂堕青云志,温柔乡乃英雄冢。
话说高欢忍痛惜别冯绮夜,一时心神俱碎,好容易捱至馆驿,实在无心他顾见榻便倒,只是一夜中心戚戚,不免辗转反侧,又如何能够成眠?直待得五更时分天已破晓,仍是睁着一双离魂目,睡意全无。
耳听得屋外鸡人鸣锣,报更声声,高欢方忆起今日犹有朝廷函诏须待领取,于是不得已只好强提精神,拖了恹恹倦体,换过公服便即出门而去。
行至街上,此刻虽尚在卯时,奇得是却见四处人潮涌动,且个个神色俱显慌张。高欢微微讶异,暗忖莫非为昨日自己从羽林军手中搭救绮夜之事。但击贼救人俱在刹那间完成,慌乱中打斗要记清自家全貌倒也并非易事。况又不曾伤得那肥贼性命,官府就算抓人,谅也不致如此大动干戈,却不知眼下情形又是为着哪般?虽如是想着,但身心俱疲之下高欢却懒得管那许多,索性听之任之,由他自去。
待到得尚书省门外,远远却见正门左右、檐角上下皆成破损,竟似有被砸痕迹。而几个戊卫门子也是缠头裹足、目赤面肿、哎声叹气。高欢大奇,本欲询问一二,但观这情形定然非属好事,有道是揭人伤疤仁者不齿智者不为,还是略过此节为妙。
是以当下惟浮个笑脸,摸锭银子,上前权作抚慰。那几个门子正长吁短叹、无精打采,陡见眼前亮光一闪,一白花花、沉甸甸之物已自动落入掌中,顿时只觉浑身愁闷瞬间飞至九霄云外哪里还有什么不喜!于是当下也顾不得细问即忙不迭引这从天而降的财神爷入内。高欢一笑点头谢过,便即随他大步趋入。
继而拐得两拐,到得一处偏厅,即见一四十开外的精瘦汉子身着暗朱僚服,正歪着半边麻脸伏案瞌睡。那门子欣喜之际也不多想,径直向高欢努了努嘴,挤眼一笑道“此便是令史老爷麻祥,朝廷颁予六镇诏令俱在彼处,待小的与高函使唤来。”说着当即提高语声呼得两句“麻都”,谁知那麻祥耳力灵敏得紧,闻声立时一惊而醒,一弹而起。反应虽说快则快矣,怎奈行动间手足幅度过大,竟将身前木案一下仆倒。高欢不由得暗暗好笑,只是面上却未露声色,但那门子显然断断无此功夫,顿时噗哧一声险些儿令腹内隔夜酒菜也一并喷将出来。高欢暗呼一声“要糟”,果然此念未已,便见那麻祥甫一挣身坐稳,立即鼠眼一横,大声喝斥道:“蠢物胆敢取笑本令,敢是讨打来着,来人呐,速与本令拉出去杖责四十,以示惩戒。”一面说一面当真将其驱出。
高欢见他心量如此狭窄,不禁暗暗替那门子叫起屈来。但此时此刻,同在屋檐下,委实又爱莫能助。且对付此等睚眦必报之徒,只能顺捋须发不可倒逆寒毛。于是乎当下只好强浮笑意,恭声报了职务姓名又颂得几句官腔。那麻祥果然立时转怒为喜,盯着高欢瞧了又瞧,似乎颇合心意。高欢又趁热打铁送了他几顶高帽,引得那麻祥连赞“有见识,少年人合当如此!”此际恰有从僚进奉早膳,不曾想那麻祥大喜之下竟吩咐赏高欢一只猪脚。
高欢称谢接过,因夙不惯站立进食,便趋至一蒲团坐定。方欲一裹饥腹,岂料突又听那麻祥喝道:“本令未唤汝坐,如何便可径坐?”高欢闻言暗叫不好,心道百密终有一疏,恐不免要蹈那门子覆辙了。
思忖未已,又听那麻祥絮絮道:“朝廷汉化日久,礼之一道断不可废。方夸汝两句,便即失礼,如何了得!汝亦须领杖四十,以便谨记。”
高欢听得此言,不禁暗叹:正可谓方替他人来鸣冤,转眼己身已受祸。今日智力皆疲,思虑未周,糊涂之下,竟一至于此。当下惟有苦笑一声,自认倒楣。
好容易领罢刑杖,取了函诏,高欢即悻悻而退。本欲就此购马返归,奈何背部犹痛,只得暂回驿馆歇息。继而侧卧榻上,回顾近日种种,不免浮想联翩,一时间旧伤新恨、内忧外愤,多年来百般苦楚一齐涌上心头,霎时竟只觉万念俱灰,悲从中来。
正在伤痛难禁、五味杂陈,忽听得院内脚步声响,似有数人直奔自家房间而来。高欢心道:“莫非是捉我来了么?真是福难双至,祸不单行。不过若真个如此,倒也可一死百了,以得解脱。”
此念未已,果听自家房门被轻轻扣响,紧接着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道:“敢问此间是高公子所在么?”高欢一惊之下还疑听错,但这声音并不熟悉,自家来京堪堪也才三日,却不知被何人识得?只是语气听上去恭敬有加倒全不似来捉拿嫌犯之类。于是略顿得一顿,便即翻身而起,上前应门。
继而门一打开,却只见三位面目稚嫩的少女笑吟吟立在门口,一位着黄衫年约十四、五;两位着绿裳年约十二、三。为首的黄衫女子对着高欢先是敛衽款款施了一礼,接着又娇声道:“奴家清莺见过高公子。”说着她身后两个女子也即同拜。听其自称,分别唤作“绿蓬”、“碧荷”。
高欢乍见之下还未辨出,待听得这声娇语,才蓦忆起昨日绮夜身畔丫环岂非正是眼前这黄衫女子。识及此,心中顿感一喜,遂连忙拱手道:“原来是三位姑娘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还望切莫见怪才好!”
那清莺闻言立时格格一笑,娇声又道:“高公子取笑哩,奴家等三个小丫头哪值高公子这般抬举,又是大驾又是远迎的。”说罢仍是娇笑不止。那绿蓬碧荷也即同笑。
高欢听她语声天真活泼,果如清莺出谷,只觉伤楚立又减去大半,于是当下轻轻叹道:“清莺姑娘此言诧矣,三位于在下,确不啻贵人。还请快快入内相叙罢!”说话间已侧身作出延让之势,她三人闻听此言,更是大乐。
随后两厢进得屋内,那清莺一望高欢,当即又道:“昨日一别,高公子气色大减,还盼公子善自珍重哩。”高欢闻言不由心中一热,没曾想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丫头竟这般洞察秋毫,关切体贴,而自己念兹在兹的伊人却不知亦会否如此呢?
高欢正在遐思,却听那清莺又连珠炮般地道:“我家夫人深感高公子相救大恩,止恨无以为报。今特遣奴家等送还座骑,捎带略备薄礼,聊表寸心。还望高公子万勿推却才好哩!”说着那唤作碧荷的小丫环已将一直抱于胸前的紫檀木匣捧至几上放了。
高欢早已猜到几分,但听到“止恨无以为报”一语,仍是不禁暗恨:“绮夜啊绮夜,汝明知我高欢心思,犹偏偏决绝如此,我却要这些劳什子作甚。”一念及此,便即淡淡地道:“既是如此,还请清莺姑娘一并带回罢。且转告汝家夫人,便说高欢心意已领,只是此物太过贵重,高欢无福消受。”
那清莺见高欢情绪陡转黯然,当下呆得一呆也似明白了三分。继而略略一顿,方又娇娇滴滴地道:“还盼高公子稍稍宽心解念,就不要为难奴家了罢。”
高欢见她忽然露出这般娇怯劲儿,虽自不及绮夜那颠倒众生的万种风情,但开言吐语间却也是楚楚堪怜非比寻常。于是乎不由心下一软,便讪讪一笑,略带自嘲道“好,在下绝不为难姑娘。只盼姑娘同样莫要为难在下。匣中之物但留一二便罢,余者还请一并携归。否则倒真教高欢难以从命呢!”
那清莺听他如此说,一愣之下旋即娇声称好,且立又上前打开了几上紫檀木匣。只见一刹那顿时晶光四射,耀眼夺目。原来却是满满一盒珠宝首饰,甚么玉露滴、碧蝉坠、蜻蜓簪,般般俱是精美无匹,甚且连伊人昨日发髻儿上的孔雀翎金钗竟也在内。那清莺一件件摆弄着道:“这些皆是我家夫人私房之物哩,高公子瞧来美么?”
高欢闻言心中一动,忙颔首道:“汝家夫人之物自然无一不美,只是不知汝三位携此出门之际,旁人可曾瞧见?”
那清莺果是聪明伶俐,远迈等闲,当下一听便即明白,忙摇首道:“不曾哩,高公子且放宽心罢。奴家三个自小跟着夫人,是绝计不会令夫人着难的。”
高欢听她这话语气竟与乃主有几分神似,不由呆得一呆,随即微微一笑,便自宽下心来。继而俯首再瞧,忽见匣边一块锦帕,蓝底衬粉,新芳吐蕊,当真秀美绝伦。于是连忙趋前一步捧至手中,细细把玩。
但见帕身一面绣着一枝海棠,堪堪娇艳欲滴;另一面则是一束粉荷,丰姿婷婷玉立。
高欢痴痴瞧了半晌,突听那清莺又格格娇笑起来,且摆动纤手在高欢眼前轻晃,娇声道:“高公子,这是我家夫人贴身之物,本来只有一面海棠,这荷乃是昨晚新绣的哩!”
高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即小心折了藏入怀中。随后无意间抬眼一瞥,又望见那唤作绿蓬的小丫环手中捧了一幅卷轴,似是字画之类。当下不禁略感好奇道:“此乃何物?拿来瞧瞧。”
却听那绿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此为夫人画像哩!”清莺见高欢问起本早已递过眼色,欲待阻止,偏生那绿蓬只顾着高欢,是以并未察觉。
高欢闻言大喜,连忙示意打开。那绿蓬娇声一笑却也格外配合,当即依言轻转皓腕,捋轴展了开来。
但只见:云鬓结峦,珠翠倚秀,冯绮夜那翩翩仙姿立时便呼之欲出。
高欢目光霎时溢满温柔,心底顿生无尽怜惜,仿佛心上人儿此刻正含忧带怨,俏立眼前。
那清莺见状,腮角一动欲待说些甚麽,终于还是忍住。可持画的绿蓬却冲高欢吃吃笑道:“高公子,画得像麽?”
高欢闻言略一愣神,居然面上一红,讪讪道:“像,像极了。”接着顿了一顿又对清莺道:“这画便留给在下罢。”
那清莺一听此言,立时小嘴一嘟,面露难色。继而嗫嚅道:“这……这本是前些日画师来府里见过夫人归去所画,今儿顺道取回。高公子若要,奴婢只恐于阖府上下不好交待,夫人亦不免要责奴婢办事不周哩!”
高欢听她此语说得委委屈屈,且改口忽称奴婢,就与昨儿冯绮夜突称贱妾之状无二。心道:“她果然不愧伊人心腹,心思变化万千俱是一般地难以捉摸!”于是当下略一沉吟,即道:“清莺姑娘不必忧虑,随后返归,只管令那画师再作一幅便是。而见了汝家夫人,则须照直言明。且说‘那高欢固执得紧,非要夫人画像,没奈何拗他不过,只得给了’,如此在下可保各位姑娘定然无虞!”
那清莺听得这话立又不由易忧为喜,娇声笑道:“高公子言语当真有趣得紧哩!好罢,如此奴家就依公子”。
高欢一笑谢过,当下很是欣然,又道:“只这两件便可,余者还请三位姑娘好生收起。”清莺等闻言也只得依了,遂收了紫檀木匣,告知座骑所在,便即匆匆辞别而去。
高欢挥别她三人,重又坐至榻边,将那卷轴轻轻展开,再次细细瞧来。这一瞧之下,直将满腹相思,一点执念,尽数倾泻开来,已而情到激越处,不免心绪大动,百感杂生,难遏难止。
如何描摹高欢彼时心境?有诗云:
伊水河畔见卿卿,几疑仙姿扫洛尘。
若得上天称我意,执子同看满河星!
如此胡思乱想得好一会,连背部杖痕亦丝毫不觉疼痛,胸中更燃起熊熊烈焰,直将那方寸之间照得通彻透明。
待收起那画,堪堪日已近午,高欢只感腹中大饥,至此才发现连日来竟已三餐水米未进。但因此刻精神已振、心绪已提,自不免再运神光、重启睿思:且观晨间情形,洛都似有大事。不如先去外间酒肆用些饭食,一来填饱肚皮二来也好顺带打探打探,再作计较。
想到便去,只是虑及近来宵小迭出,伊人画像与朝廷函诏置于驿馆委实放心不下,于是便一并携出。继而策马到得街上,径直寻了一家汾州酒楼,要了三两个小菜,一斤竹叶清,便自斟自酌了起来。
饮不多时,蓦听楼梯口咣当作响,喧哗有声,一阵极为恣肆的笑骂夹杂许多污言秽语清晰传来。高欢抬头看时,却见几个墨衣银甲的官兵,正吵吵嚷嚷上得楼来,观其腰间铁牌,赫然闪动着“虎贲”二字。高欢眉头一皱,不禁暗忖:“两日内号称天子爪牙,京师铁卫的羽林、虎贲二军接连让自家撞上,此次洛都之行真可谓斩获颇丰了。且瞧这架势,两者皆不遑多让,真可谓羽林难为兄,虎贲难为弟”。
思至此,那几个虎贲儿已连踢带骂赶跑了好几桌膳客,于临窗一宽绰处用腰刀大力拍打桌面,冲店主、酒保高声嚷道:“尔等竖起狗耳听着,只管拣此间上等酒菜,给爷几个快快乘来,迟得半分,定要尔等狗命!”那店主见得此状,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抖作一团。还是那酒保稍稍识窍,一脸惊恐之下忙不迭打拱作揖,诺诺连声,立时便拉着东家跌跌撞撞准备去了。
高欢一面吃着酒菜,一面用眼角余光留意。只听其中一精壮虎贲儿又骂骂咧咧聒噪开来:“此等不知死活的东西,不晓得爷爷等昨日连那尚书省都砸得,谅这区区破店,若要砸他个稀巴烂,还不是举手之间便可。”此语一出,另几个军汉大笑一声忙也随之附和。
高欢听得“尚书省”三字,不由举箸停了一下,暗道:“好家伙,原来尚书省门檐破损便是尔等鼠辈干得好事,真真秃儿打伞无法无天了!”当下虽作如是想,面上却并不露声色,吃喝依旧。
岂料未及片刻,忽又听那精壮虎贲儿继续嚷道:“娘个泼才!昨日火烧征西府,痛打张彝老狗贼父子真不过瘾,正在兴头,谁知一帮羽林儿平白跑来添乱,竟比爷爷等还要疯狂。结果没折腾几下,那小贼子便一命呜呼了。娘个泼才,真不过瘾!”说着其余几人也跟着骂将起来。
高欢闻听此言更是大惊,张彝的征西府自己曾送过私函,知他乃是领正二品征西将军职衔。谁曾想这帮羽林、虎贲贼兵如此穷凶极恶!平日欺压无辜百姓不算,而今竟敢肆意砸毁举国政令所出要地,公然殴杀朝廷重臣焚其宅邸,且事后尚可这般明目张胆、轻描淡写!试问堂堂大魏,王法何在?纲纪何存?
高欢胸中正升起一股无名业火没处收拾,蓦又听一虎贲儿指着自己对他同伴道:“那白面小子看起来竟好似并不惧怕我等呢!”话音一落,只见那精壮兵士使一个眼色,立有两人站起身围了过来。
高欢冷笑一声,并不理会,只暗中摸到腰际铁链,准备随时给他来个满脸开花。
那二人渐靠渐拢,对个眼色正欲动手,突听一声怒喝如春雷滚滚,破空传来:“无耻鼠辈,休得无礼!”当下循声望去,却见西首角落之间有一短髯高颧的铁冠道人,正仗剑怒目而立。
那两虎贲兵一见又有人出头,当即嘿嘿怪笑两声,骂句“贼道找死”便弃了高欢,拔刀转奔那道人而去。
高欢不意有人出手相援,却又并非旧时相识。不禁暗忖:“此人如此古道热肠,当真是条好汉!且瞧他举止,本领亦必有过人之处。眼下莫如稍稍忍耐权且一观,若他届时不支再出手相助未迟。”
思忖间,又见那铁冠道人斜目一瞥挺刃而来的虎贲兵士,轻哼一声,似乎颇为不屑。这一下顿时大大激怒了那两虎贲兵士,只听他二人双双大喝一声,齐齐挥刀砍将过去。不料那道人只轻轻纵身一跃,勾足一带,立将身侧木桌一下踹将起来,重重砸向二人。那两虎贲儿只顾猛冲猛砍,却哪里闪避得及。但听咣当一声响过,他二人转眼便已头破血流,忙连滚带爬向其同伴呼救。
那精壮虎贲儿见状当然大怒,旋即大手一抬,三五个同党立时跟着他挥刀齐向道人围拢。高欢也再次摸至腰间铁链,准备随时上前相助。谁知那道人此刻却反而不慌不忙,居然对着高欢远远拱一拱手,笑道:“此间无乐,未免乏趣。公子但请安坐,且看贫道为公子耍猴,以助酒兴。”高欢见他这般谈笑自若,显见是成竹在胸,便放下心来。忙也拱手回礼,微微笑道:“甚好甚好,如此道兄当心。”
那几个虎贲儿平日里威风八面,几曾被人如此轻视如此奚落!于是当下统皆怒极,齐齐喝骂一声,瞅准道人乱刀砍将过去。好个道人,果是了得!立借着来势将手中长剑横向一挥,直好似划圈儿一般。只听得砰砰数声,众人兵刃竟悉数被长剑吸于一处<span style=";font-family:宋体;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