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快意恩仇生平事,沙场征战最开怀。
狼烟散尽胡尘远,金戈铁马入梦来。
话说高欢率众扫墓归来,恰与后苑奔出之人撞个满怀,那人唤声“哎呦”正欲开言相责,甫一抬头却又立即一改愠容,满脸堆笑道:“小弟冲撞相王,罪该万死!还乞相王责罚!”
高欢见是阿弟高琛,不禁略感意外,又兼瞥得他神色之间惊魂未定,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更觉起疑。只是虑及众人面前,多有不便,故而只淡淡一笑,颔首道:“事出偶然,何必言罪?尔日后行动间稳重些便是了!”
高琛闻听此言,忙顿首不迭,连声道:“小弟谨记相王教诲。”高欢摆一摆手,便令他退下,可待回至内室细一琢磨,想到他近日言行举止种种反常之处,却不由心下暗惊,但事出无据,总不能妄下定论。是以沉吟片刻,便撇过一旁,径与冯绮夜同游幽兰苑,顺便察视前番游罢唐叔虞祠回来所种之桂树。
幸而一瞧之下,即见前番所种十有七八皆已萌出新芽,长势十分喜人,高欢心下大慰,正欲夸赞两句,谁知偶一转眸,偏生瞥见几株较大桂苗枝叶全萎,已然枯死,而茎干之下则覆盖了厚厚一层棕黑之物,却不知是何玩意。
冯绮夜也已瞧见,正自惊诧不已,清莺见状,忙俯身去探,只略略嗅得一嗅,即皱眉道:“禀相王、娘娘,似乎是草药残渣哩!”高欢又惊又怒,暗思这偌大相府之中,谁人竟如此胆大妄为,做出这等缺心少肺之事,虽说几株桂树并不足道,但好歹是自家与伊人亲手种下,又得数月精心呵护,才得渐渐长成。何人竟偏偏无端摧残,其于心何忍,居心何在?一念及此,更觉胸膺难平,当即正色询问众仆道:“尔等可知近日府中何人用药?”侍从一旁的老婆子这时连忙插语道:“以老奴所知,近日只有小尔朱娘娘房内用过草药。”
高欢一听,顿即大怒,几乎当场就要拿那尔朱燕燕问罪。还是冯绮夜见他神色有异,忙软语宽慰道:“我王万勿动怒,草木虽佳,终不及人,尔朱妹妹或是无心之失,亦未可知哩!”
高欢听得伊人之言,这才怒意稍解,当下唯轻轻叹道:“卿卿菩萨心肠,只是恐怕有人未必领情呢!”
冯绮夜闻言嫣然一笑,摇首又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高欢见伊人轻言浅笑,大有效仿自家前番之态,不由得霎时转怒为喜,遂唤绿蓬、碧荷取来手铲、畚箕等物,亲与伊人将那几株枯桂下的药渣一一清理,并浇上清水,期盼能一朝返荣。临了,又命苑内花匠好生调理看护,不可再有类似辣手摧花之事。
晚来归寝菁华堂,高欢忽又忆起日间之事,思来想去,总觉疑虑难消。更兼此番祭扫,诸家眷除却襁褓之中的婴孩,便只有尔朱燕燕称病未往,而高琛以腹痛为由半途早归,亦是可疑得紧,再联想到倒药一事,莫非那贱婢有病是假,与人犯奸是真不成?思至此,高欢不由得怒火中烧,险些儿便要发作。但转念又顾忌此事关系重大,须得有真凭实据,岂可因自己单方臆测而草定是非曲直呢!故而好一番沉吟,少不得还是强忍下来,且待多方查证,再作计较。
娄昭君见夫君神色古怪,还道是为军国大事所忧,虽不免替他担心,但念及妇道人家总是不好主动干政,便只有劝他早些安歇,保重贵体。
次日起来,可巧接到一封邺都急报,高欢便召集阖府亲眷道别,只说邺都有紧急军务,澄儿年少识浅,难以应付,须得亲往处置。娄昭君忙为他打点行装,又率后庭众人亲自送他出府。
送别之际,高欢见冯绮夜星眸锁幽,姣靥含愁,好几番欲言又止,却终于忍住;继而斜刺里一瞥,又见高琛与尔朱燕燕二人夹在在人群之中,果然忍不住眉来眼去,似乎有天大的喜事难遏难止。高欢心下大怒,但面上仍只好装作全然不察,匆匆嘱咐得几句,即率斛律羡、封子绘领五百精骑径出相府,往晋阳南门而去。
奔了半日,高欢才故作恍然道:“今番事起仓促,孤竟遗忘一物,须得即刻回府!”说着便勒令返回。大众莫名其妙,但又不敢动问,只得遵命而行。
回至城南,夜已三更,南城守将见自家相王去而复返,当然讶异非常,一面开城相迎,一面正要遣人飞马报达相府。不意高欢当即谕道:“夜已深沉,尔等不必通报,免致滋扰百姓。”
守将见自家相王这般体恤下情,当然拜谢不迭。高欢左右一瞧,奈何尚有这一众护卫在侧,行动却是多有不便,于是眼波一转,又下令言道:“尔等随孤奔波至此,必已劳累,此去相府,不过十里,孤有丰乐(斛律羡字)相伴即可,尔等也各自回营安歇去罢,且待明晨再于相府汇集开拔。”众护卫一听,也是喜悦无限,当即齐齐道:“属下遵命!多谢相王美意!”说罢,即一齐跪伏于地,恭送自家相王。斛律羡夙来不喜多嘴,自然毫无异议。
不多时,到得相府门外,斛律羡即上前打门,内间老仆听得咚咚有声,一面阴阳怪气地埋怨,一面懒洋洋地挪步,斛律羡不由怒道:“汝再胡说八道,小心汝项上狗头。”
经这一声怒斥,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待见得竟是府上最大主人返驾,那老奴顿时吓得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口中不迭请罪:“老奴一时嘴快,无意中冒犯相王,实是罪该万死!”
高欢哪有心思跟他计较,只匆匆道了声:“汝已年垂白首,应知和善待人,今日暂免追究,且下不为例!”言讫,便令斛律羡退下歇息,自又径往尔朱燕燕寝处“揽月阁”而去了。
可还未靠近阁前,即听得室内“嗯嗯啊啊”“哼哼唧唧”,摇榻声、浪语声、声声混杂,不绝于耳。女的一口一个“冤家”,男的一口一句“心肝”,听声辨音,俱是异常熟悉。
高欢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浑身发颤,立时奋全身劲力飞起一脚,猛地将门踹了个稀烂。而室中一对男女此刻正赤身裸体在软榻之上行那苟且之事,方此恣情忘我之际,骤听咣当一声巨响,他二人立时一分即开,一弹而起,险些儿背过气去,当下再凝神一瞧,见是高欢,顿又骇得魂飞魄散,欲动不能。却不是尔朱燕燕与高琛是谁?
高欢见得眼前奸夫淫妇无耻之态,更觉怒极欲狂,当下挺身冲上,一脚再踹向软榻,可怜那榻久经震荡,早已不支,此刻遭此重击,顿时轰然坍塌,榻上男女惊呼一声自也随之跌落,但见衣物、丝带散作一地,真个是狼藉万状,不堪入目。
高欢听这呼声,愈发火冒三丈,猛又再起一脚,直将高琛踹出丈许,重重撞在墙壁之上,才又跌落。只是这三脚下来,颇是耗力不少,更兼奔波半日,身体多少有些儿疲惫,于是高欢转头四顾,再寻替代之物。
此时此刻,尔朱燕燕伏在一边,早已抖作羊癫疯相似,见高欢转身,以为要来惩己,更是吓得将头一缩,紧紧抱于胸前。
高欢见她这等模样,心中鄙夷万分,只是淫妇虽然可恨,尙是本性使然;而高琛身为自家亲弟,在己消沉之际竟干出这等下作勾当,非但趁人之危,寡廉鲜耻,更是目无兄长,无法无天。思至此,高欢不禁悲极痛极恨极怒极,立时挑起一只榻杖抄在手中,再向高琛浑身上下一顿乱击。
高琛本来文弱,自幼又因排行最末,甚得各方娇宠,哪里受过这种大刑,至此当然是呼天抢地,哀号不止。高欢偏偏平生最不喜贪生怕死之辈,动粗之时旁人若愈是求饶告恕,愈是适得其反,高澄深悉此点,故而每每受罚之时,即使再痛也要咬牙忍住。而高琛未曾亲身体会,自是不知。故而此番一顿乱杖下来,顿即嚷得与那杀猪相似。
高欢见他这等无用,更是怒上加怒,下手反而愈重,且一面暴打,一面厉声斥道:“胆大包天的畜生!若再与孤作态,定然将汝打杀!”
可那高琛实在有些脓包,听得此言,仍是忍耐不住,狂嘶乱叫依旧。高欢气极,似他这般嚷法,阖府上下岂非尽人皆知,日后颜面何在?威德何存?于是狂怒之下,当即奋起全身之力,再重重一顿乱打。
忽然,只听高琛闷哼一声,即两目一闭,两腿一伸,不再动弹。
高欢见他业已昏死过去,便即调头惩戒那淫妇,可大杖方一举起,却听尔朱燕燕嘤嘤泣道:“我王容禀,贱妾尙有一言,述罢死而无憾!”
高欢听得此语,没好气地道:“我王之称,岂是汝这淫妇唤得!事已至此,汝还有何颜面狡辩?”
尔朱燕燕闻言重重叩了叩首,呜咽又道:“贱妾此番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悔恨已迟,只是贱妾本心,并非真欲悖王。还乞我……相王念在昔日之情,赐贱妾一个痛快,稍免这皮肉之苦。”
高欢听她语声凄惶,似乎带着三分悔愧,三分眷恋,又见她此刻满面泪痕,悲悲切切,全无平日我行我素、百无禁忌之态。当下不由心中微微一软,竟有些迟疑起来。继而又思自家平素忙于军政要务,稍微得暇,每每首位探视的必是伊人冯绮夜,其次是娄昭君,又次乃尔朱英娥、韩轻、游絮影等,至于其余诸女,则鲜有陪伴之时;尔朱燕燕本是粗心大意、全无城府之人,既无争宠之术,又乏邀怜之姿,自然难免长门寂寂,夜夜孤枕,如今想来,倒也不无委屈。故而一念及此,高欢唯有暗叹一声,将木杖一扔,冷冷道:“汝欲求生,便即刻离开此地,免我动手!”说罢,即头也不回,转身出门而去。
耳听得身后清晰传来尔朱燕燕痛哭流涕的凄厉呼唤,高欢胸中一痛,目中有泪忍不住悄然而出。此时各厢俱已惊醒,但碍于主人颜面,却又不好出来相劝,高欢一时恨意难消,不免有些彷徨失道,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安歇。本待至重光堂敷衍一宿,可行得数十步,已见冯绮夜手持宫灯,翩翩而来。
高欢大惭,欲待转身相避,却听伊人一声娇唤,堪堪已到了近前,无奈之下,唯有勉力收摄心神停下脚步。冯绮夜又爱又怜,连忙携了他手,央他归寝。一向英明神武的大丞相渤海王此时却仿佛犯错的孩童一般,低眉垂首,乖乖与她同归。
好容易到了次日正午,高欢才勉力梳洗而起,唯忆及昨夜之事,想到昨夜盛怒之下将乃弟一番痛击,却不知此刻他是何种情状。幸而未及动问,清莺已然入报:“二爷昨夜已由王妃命人抬回,现仍昏迷不醒,尔朱燕燕则整装已毕,静候相王发落。”
高欢闻言更觉添堵,惟与伊人对视一眼,淡淡道:“逆弟除非已死,否则不必入报;至于彼人,打发她白银二百两,撵至灵州便了!”清莺领命而去,那尔朱燕燕没法可施,只得含羞带惭,遵令而行,独自一人受那异乡凄风苦雨去了。
再过一日,高欢与冯绮夜正在房中对弈解闷,忽见绿蓬惊慌失措来报:“二爷醒来说得一句‘永宝愧对相王,今生无颜再见!’便口吐鲜血,寂然而殁了。”
高欢一颗棋子正抓在手中,听得此报,顿即眼前一黑,险些儿晕将过去,冯绮夜大惊,连忙抢身扶住,并即令清莺端来忘忧饮灌入。饮得数口醒神汤,高欢才悠然醒转,当下即强抑悲痛,与冯绮夜等同往赵郡公府(这赵郡公府即高琛家,他虽无甚显著佐命之功,但高欢念在手足之谊,特地封他个公爵,领定州刺史),探视高琛遗体。
此刻公府内外,早已白绸高挂,哭成一片。高欢一到,高琛之妻连忙出来接驾,言语之间也十分小心翼翼、畏畏缩缩。
高欢见此情形,心中略觉不是滋味,连忙摆一摆手,匆匆入内,继而进得中厅,一眼便见高琛僵卧榻上,此刻双目紧闭,面有戚容,手脚早已冰凉,而他身侧血迹斑斑,被褥尽赤,触目尤觉惊心。众人于此俱不忍再瞧,只是他致死情由,早已知悉,虽觉他死状可怜,但色令智昏,一至于此,却是咎由自取,可悲可叹!
瞅瞅眼前凄惨之状,想想当年亲昵种种,高欢一时百感交集,泪出如雨,也分不清是悔是恨,是愧是怜?抑或兼而有之。
正在此时,却听一声尖锐啼哭,众人皆为之一惊,扭头看时,却见一个三尺稚童双手抹泪,跌跌撞撞而来,且边哭边唤:“阿爹,何故撇下睿儿去了!”听来声嘶力竭,甚是凄凉,高欢大痛,连忙一把将他抱起,柔声慰道:“须拔我儿,勿悲勿啼,汝父舍汝而去,今后跟着伯父便了。”
这须拔二字,乃是高琛之子高睿乳名,时年仅有两岁,方才蹒跚学步,呀呀习语,其生母乃是高琛原配,早因难产去世,此刻听得高欢抚慰之言,小高睿顿得一顿,复又抽抽噎噎,连声直呼“伯父”。
高欢中心忧切,当下嘱咐数语,即将高睿带回相府,令游絮影代为照料;又因尔朱燕燕前番遗下一子,唤作高湝,此时未满三月,尙未断奶,而遍观诸姬之中,唯有李毓儿尙未生育,也不见有孕,便令她抚养。同时讣告邺都,追赠高琛为太尉、尚书令,赐谥曰:贞,一应丧葬事宜,仿高乾殁时待遇。
理罢此事,高欢心境长时郁郁寡欢,久久难以平复。数月来,经冯绮夜、娄昭君等百般抚慰,才渐趋平和。
甫一入秋,复又接报宇文泰兴兵犯境,共兵分三路,一路下三荆;一路围洛阳;一路攻蒲坂。高欢大怒,本正拟一雪前耻,哪里容他得寸进尺,顺杆上树,于是当即勒令高敖曹、侯景分出御敌,同时紧急征调各路大军,待三军汇集,便再与他决一死战。
只是前番征调,使得就近各州兵马损耗不少,此时事起仓促,自不免稍稍费些儿时日。果然大军还未调齐,即报洛阳、蒲坂双双失守。高欢更是不敢怠慢,再令高、侯二将务必相机夺回,并分遣帐下大将刘丰生、可朱浑元各领数千精骑,先行往援。
所幸过得数日,即又闻报前番失地多半业已收回,只有洛阳、颍川、金墉三城尚且负隅顽抗,高欢此际已调齐十万大军,于是当下便径出并、汾,直扑西南。
话分两头,却说侯景本来率军驻扎河桥,立营已毕,即与宇文泰本部遭遇。先期依山列阵,背水冲锋,那候景倒也丝毫不落下风。继而他立马山头,远远瞧见一人执旗指挥,形状好似宇文黑獭,如此良机怎可错过,于是侯景连忙张弓搭箭,兜头便射,怎奈平时学艺不精,射术堪忧,仅仅射中对方坐骑。饶是如此,那马受伤之后一惊一蹿,狂嘶乱奔,立即将那敌首掀下地来。
侯景大喜,见他左右仅有一将,连忙勒兵追了过去,不料快到近前时,只见那旁边一将忽地一扬马鞭,抽在那貌似宇文黑獭之人身上,且厉声喝道:“笼东军士(关中方言,即败军之将),尔主何在?汝留此作甚?此时还不上马应战,更待何时?”
侯景一听此言,还疑自己看错,又见此刻敌众皆意散尽,还道打了一个大胜仗,便即欣欣然收军还营,恰在此时,高敖曹也已领兵赶到。
两厢正欲庆贺,谁知突听四面八方一阵呐喊,敌众竟有调头杀回。这边戒心已松,又不及布阵,当即大乱,侯景向来善于见机,此际见势不妙,连忙调转马头,便即迅速开溜,向东北方向逃去。
而高敖曹夙来心高气傲,又兼大军新至,尚未与敌交战,如何肯退?故而他当下非但不退,反而率军迎头冲上,且专拣敌方中军密集处杀入,意欲直取宇文黑獭。怎奈己势已沮,敌焰正盛,杀倒一片,复涌来更多,且数名敌将各领兵众,单单围困高敖曹一人,高敖曹仗着仗着勇武绝伦,又兼长槊在手,宝马跨身,尚能左支右挡,毫发无损。但回首四顾,却见麾下兵将此际多半已身陷重围,伤亡惨重。
高敖曹见此情形,当即大喝一声道:“尔等速速撤退,某家断后!”他一面说一面跃马四突,为兄弟们扫敌开路。
只可惜敌众越聚越多,高敖曹纵使再神通广大,一人之力终究不免有些顾此失彼,眼见得麾下兵将所剩无几,而贼寇却似有增无减,又听敌阵传来声声“活捉高敖曹,立赏万户侯!”的叫嚣,高敖曹大怒,当即狂笑三声,挥槊呼道:“黑獭竖子,休要痴心妄想!某家在此,尔等何人敢来送死?”口中说着,犹反手持槊一兜,立将背后两名偷施暗算的敌将洞穿咽喉,挑落马下。他一时兴起,当下再转动长槊,将其中一人高高挑起舞在半空,顷刻间,直舞得那人鲜血四溅,脑浆迸出,其状惨不可言。
贼众见得这等惨状,俱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骇退。
高敖曹见无人再敢阻拦,又即狂笑三声,这才一拍雪狮宝马,径向东南去讫。
行得数十里,岂料那贼寇复又追来,敢情是贪功恋赏,不肯甘休。高敖曹因见天色已晚,麾下兵众又早已离散,便单人独骑,飞马河阳城。
当此际,高敖曹血战半日,又奔得半日,力气已乏,好容易到达河阳城下,便高声大呼:“快快开城!”谁知此城守将乃是高永乐,这厮此刻不但不开城门,反而排众而出,语带讥讽地道:“这不是勇冠天下的高敖曹大都督么?怎地不在虎牢迎敌守关,却来我小小河阳作甚?这城门关系重大,万一引来敌寇,却是大大不妙,请恕本将不敢擅开咧!”
高敖曹哪里受得了这冷嘲热讽,顿时大怒,当即扬槊呵斥道:“永乐小儿,休得放肆!便在相王面前,某家如欲斩汝,亦可毫不费力!”说罢,即一夹马腹,转奔他处。
如是又奔了片刻,听得背后哗声大至,显见是追兵甚众,若在平时,高敖曹倒也并不惧他,只是先前经历一番血战,半日奔波,又整日水米未进,此际早已人困马乏,却如何能有力气御敌?继而他四下一望,唯见一石桥就在不远,没奈何今时不同往时,当前别无他法,只得翻身下马,牵着云中雪狮一起进入桥下藏匿。
不多时,贼兵四集,叽里呱啦叫嚷不断,耳听得一声“在此”即闻嗖嗖箭雨破空而来。高敖曹避无可避,顿时身中十余箭,万般无奈之下,唯有奋力奔出,且以身护马,大声喝道:“汝速报我王,今生大德,且容敖曹来世再报!”那雪狮子似乎能懂人言,至此猛地高高跃起,长嘶一声,似有千般不舍,高敖曹无奈,唯有大力一拍马臀,促它上路。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高敖曹又已身中数箭,他心知今日将是此生了账时候,便奋力挥动长槊,再作最后一击。但闻一声狂吼,长槊业已挑起数名敌寇,直叠成一串,好似那冰糖葫芦一般,随即高敖曹惨然一笑,大喝道:“来!来!来!与汝作开国公!”言犹未已,却见刀光乱闪,鲜血狂喷,一代英豪高敖曹业已身首异处,他那伟岸身躯仍行得数步,手中长槊犹舞得两舞,才轰然倒下。
而此时此刻,高欢大军业已快马加鞭行至虎牢,正欲传命三军扎营,不意忽见前方一匹身中数箭的战马狂奔而来,瞧那矫健身姿,分外亲切异常熟悉,却正是昔日爱驹云中雪狮。那雪狮子见得高欢,立时急急一跃前蹄,又破空长嘶数声,旋即鲜血狂喷,倒地毙命。见得此状,高欢心中大痛,即命飞马探知高敖曹消息,并命军士厚葬爱驹,为其树碑曰:义驹云中雪狮墓。
片刻,哨骑返报,只说得一句:“高大都督业已阵亡。”闻听此报,高欢顿时只感一阵天旋地转,胸中犹如万箭穿心,可谓哀极痛极,险些儿喷出一口鲜血来。前番折损连襟窦泰,已是悲不自胜;如今再痛失爱将高敖曹,无疑雪上加霜,伤口撒盐。可一念及尚且置身军中,身系十万之众安危,却又不得不强自打起精神,勉力振作御敌。
继而哨骑又将高敖曹遇难详情一一道明,高欢听至此,更是又痛又怒!没成想到头来,竟是自己人害死了自己人!白白让爱将丢了性命,当真可恶至极!众将至此也是泪眼婆娑,满脸愤慨,喝骂不休。
好容易稍稍稳定心神,高欢即遣使飞马急召高永乐来见,同时一面命勇士寻回高敖曹尸首,先行运归晋阳设灵祭奠;一面奉表邺都,追赠高敖曹太师,兼大司马、太尉都督二十州军事等衔。同时,命三军皆头缠白绫,为爱将服丧。
次日一早,高永乐即战战兢兢而来,高欢一见当即怒不可遏,先是上前飞起一脚将他踹翻,继而挥令立刻将他推出斩首。高永乐哪里见过高欢这等盛怒,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告饶不迭。众将见状,皆一起别过脸去,只有斛律金独自一人出列奏道:“永乐拒纳敖曹,虽有大罪,但此时大战在即,临阵斩将,却是不吉,还乞相王格外开恩,暂行寄下。”
此言一出,库狄干也即附和,高欢略一沉吟,也觉有理,于是一指高永乐,又厉声斥道:“畜生,汝竟为一己私念,平白枉害敖曹性命,汝且扪心自问,良知何在?公道何存?况身为部署,不救长官之难,是为不忠;为人子侄,坐视尊者受困,是为不孝;同朝效命,落井下石,是为不仁;镇守一方,因私废公,是为不义!似汝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非但枉为我高家子孙,更为天地所难容!今日若非大战在即,定当斩汝,以谢敖曹。即便如此,汝亦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执法司何在?将这畜生拉出去,重责二百军杖!”
这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辞严,声色俱厉,高永乐还有什么不服,当下立时磕头如捣蒜,跪谢相王不杀之恩罢了。
高欢至此暗叹一声,唯有强自收拾情绪,当即传命三军即刻飞渡黄河,与那宇文黑獭再作殊死较量。并悬下重赏:凡擒斩宇文黑獭者,赏黄金万两,绢帛百万匹。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三军本就义愤填膺,当下听得此令,更是人人踊跃,个个振奋,于是乎十万大军顿如风卷残云一般,持戈在手,衔枚在口,顺次登舟,飞抵对岸。
当此际,黄河对岸大雾弥漫,十步之外,人鬼不分,虚实难辨,却是大大利于行军,故而大军顺顺当当前行,一路并无阻碍,直到距离河桥尙不足十余里时,敌众方才惊觉,连忙陆陆续续排阵而出。高欢当即传命击鼓迎敌,但听一声令下,顿时鼓声喧天,万马齐出,直向敌阵横扫过去。
敌众虽一时惊魂未定,可毕竟训练有素,非比乌合,此刻听得这震天价响,却也不甘示弱,待两厢短兵相接,立又杀了个难分难解。正厮杀间,敌众无意中瞥见对方阵中个个皆是头缠白绫,两眼血红,咬牙切齿,杀气腾腾,几与那追魂无常相似,这一发现,顿时令敌众心生寒意,往往还在左顾右盼之际,便即纷纷中招毙命。
高欢此刻率中军骁骑,更是奋勇直前,疯狂厮杀,好似欲将近日来胸中愤懑、仇恨、悲伤等各种情绪一股脑儿全都发泄个遍。还有彭乐等或因立功心切,或因仇人见面,这时招招俱带怪吼,式式常伴狼嚎,敌众中胆色稍稍不足的,每每未及交锋,往往便已落荒而逃。
这一仗直杀得天昏地暗,因大雾依旧不减,高欢中军本部虽得逼近贼寇大营,可目力所及却是毫无那宇文黑獭踪影。耳听得四面八方呐喊之声多半是河东口音,高欢心知此战已然得胜,但宇文黑獭尚未成擒,却又怎地甘心!故而将贼营扫荡一遍,高欢立又挥军再进,并号令三军同呼:“活捉黑獭!生擒宝炬!”一时间,但听这八个字响彻南北,久久不绝。
追至洛阳西北数十里,大雾已渐散去,高欢极目远眺,只见黑衣黑甲抛得漫山遍野,那宇文黑獭竟已不知所踪了。高欢恨恨不已,但“穷寇莫追”之古训却不得不遵,且虑金墉城逼近洛阳,还须先将它拿下免除后患。
于是高欢挥军再趋金墉,谁知距城还有数里,远远即见金墉城内早已是一片火海,此刻流民正四散而出,狼狈逃命。高欢又痛又怜,即遣将护送众百姓回洛阳,并妥为安置。
好容易等到城内大火渐渐熄灭,高欢便亲自率众入内查探,可入城一瞧,触目所及,只有遍地瓦砾罢了。众将见得此状,不禁相对唏嘘,连骂数声:“可恨鼠辈,贼性难移。”
高欢也禁不住暗暗叹息,因见城池已毁,当即传命将残破城墙、屋宇统统推倒,免得再为贼所用。至此,高欢军大获全胜,只是走了敌方主将宇文泰。
次日,前方勇士更将高敖曹头颅运回,但见他须发若剑,双目圆睁,恍如生时,高欢不禁悲从中来,揽住痛哭不止,众将受他感染,当时无不泪下。悲伤了好些时候,高欢才在众将劝解声中平静下来,自思此时大事,无过于令逝者得以安葬,于是便留洛州刺史王元轨镇守洛阳,自率大军返归。
回至晋阳,众人早已得知此战捷报,只是此时此刻,因高敖曹已殁,大众知情识意,皆并无多少喜悦,且此际高澄业已北归,在他主持之下,灵堂早已设就。
高欢刚一下马,即轻捧敖曹头颅与其尸身对接,且揽棺抚视,又不知掉了多少泪珠儿。此刻高敖曹二兄高仲密、四弟高季式皆已来此奔丧,见得相王伤痛之情,犹胜己三分,更是感动不已,涕泪涟涟。高季式呜咽道:“家兄命殒疆场,虽死于非命,但承蒙相王如此爱重,正可谓死得其所,无怨无悔!只是若家兄泉下有知,见相王如此哀毁,必定大大不忍!末将等也实在于心难安咧!”
高欢听得此言也是感慨万千,又闻众口一辞,皆劝他节哀,这才意下稍解。又因高敖曹职殊位勋,且辈兼叔伯,故而高欢令阖家老小皆来祭奠,并令高澄等执后辈之礼,亲往送葬。
治罢此丧,复又论功行赏,高欢因思宇文黑獭方值新败,一时必不敢轻举妄动,而中原各州近年来历经前后两番大战,非但钱粮耗去不少,人丁亦颇见减损。古有训“兵不可穷,武不可黩”,趁此良机,正好止戈卸甲,休养生息。于是当即将此意面授爱子,立命他再赴邺都,一一付诸实施。
话分两头,却说高澄入邺都辅政,至此已近两年,只因在此期间,父王正领兵与黑獭大战,一来军机事大,牵扯众心;二来人情震恐,颇费安抚,故而整顿吏治,复兴文教等政令却是一再迁延。眼见此番大势已定,高澄一回京师,便将一门心思尽付此道,只是凡事皆有轻重缓急,还得先令百官畏服,再博父王欢心并及百姓爱戴。
当下主意已定,便按既定方针大展拳脚。因思京中百官多半唯孙腾、司马子如、高岳、高隆之、尉景等人马首是瞻,他几人皆是父王佐命元勋,昔日故旧,若借此立威,却是再好不过。只是这五人之中,司马子如于己有恩,又一贯滑头;高岳乃是从叔,生性质朴;高隆之则夙来对自己恭敬有加;尉景又是姑丈,私下虽一口一个“阿惠儿”,但面上也还过得去;只有孙腾仗着辈分关系,平日里言语行动随意得很,且贪赃枉法,数他尤甚,故而思来想去,便只有拿他开刀了。
说干便干,高澄当即令崔暹召孙腾入见。崔暹得令而去,好多时,孙腾才姗姗来迟,且见得高澄只略微拱了拱手,道声:“贤侄别来无恙?”
高澄闻言不禁大怒,立时从座上一跃而起,沉声斥道:“京师之间,朝堂之上,何来叔侄?汝身为侍中,领袖一省,本当处处为百官典范,怎地擅废礼仪,轻率至此!”
孙腾万万料不到这位少年世子回了一趟晋阳,竟而一改往日亲和风度,严厉若斯,当下被这一番抢白,顿时呆若木鸡,答不上话来。
高澄暗暗一笑,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立又抢着道:“汝无言可答,想必业已知错,但如若有过不罚,岂可服众!”说着即指示左右,将其牵至门下台阶处站立,且用刀环敲击孙腾头部,令他悔过。孙腾本来胆小,被这一吓,顿时面色煞白,双腿乱颤,样子难堪至极。
高澄见状反偷笑一声,又令百官在这时候依次入见。众文武见孙腾尚且是如此待遇,更遑论他人,故而一个个皆是心惊肉跳,无不诚惶诚恐。只有李业兴来时,高澄因冯绮夜之故,特地出门相迎,且先施一礼,恭声道:“有劳先生大驾,澄儿惶恐得很!”
李业兴何等样人,一见孙腾立于阶下,已然窥悉个中蹊跷,当下听得高澄此言,立时莞尔一笑,徐徐回礼道:“岂敢!世子今番归来,神采焕发,可喜可贺!”
高澄一听,也不禁解颐道:“先生见笑了!澄儿此番本当登门求教才是,只恨身一入朝,即为琐务所绊,不得恪尽后辈之力,怠慢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李业兴微微一笑,又道:“世子说笑了,下官岂敢。”
高澄闻言也即陪笑道:“澄儿蒙父王抬爱,忝列此位,实在不胜惶恐,近两年来,日夜寝食难安,唯恐有负重托,上惭天颜,下愧百姓,今后唯有仰仗先生劳心费神,多多指点,澄儿感激不尽。”
李业兴听得此语与高欢语气极为相似,不由捋须笑道:“世子天赋异禀,与众不同,大有相王之风,今后但有差遣,业兴必当竭尽所能!”
高澄闻听此言,当即大喜道:“先生谬赞,愧不敢当!如此请再受澄儿一拜!”李业兴道声“不敢”,也即回拜。
高澄至此忙延他入内,唯斜觑孙腾时,却见他一脸悻悻,显见是极不服气。高澄眼波一转,却并不理会,入内坐定之后,又向李业兴询以治世方略。诸如严刑峻法与简政宽民之间优劣高下;招贤纳士与品门论第之间异同平衡,李业兴俱能娓娓陈述,侃侃而谈,将其中千丝万缕,一一厘清。高澄含笑而听,时而点头,附和一二。临了,又留李业兴在此用膳,并唤孙腾一同入席。只是孙腾自觉面上无光,尙欲固辞。高澄又假意负疚道:“却才为公,不得不耳;此刻言私,另当别论,晚辈得罪之处,还请世叔见谅。”
孙腾听得此语,一时哭笑不得,遂也只好依议,只是在席间却兀自战战兢兢,几番险些将杯盘抖落。高澄见状忍俊不禁,险些儿笑出声来,当下连忙别过身去假装咳嗽几声,才稍稍掩饰过去。
此招果然有效,次日早朝,众文武见了高澄,俱不由得打躬作揖,恭敬起来。高澄大是得意,即徐徐踱步出列,学着父王平素样子,将百官来回扫视一遍,方朗声奏道:“我朝与南梁修和业已有年,近日又值关中贼寇新败,彼元气大伤,短时必不敢兴风作浪。臣澄以为,此乃偃武修文,富国强兵之良机,实宜上肃纲纪,中纳贤良,下抚黎民,如此一来,既显我主仁厚,又彰圣朝美德,未知陛下与列位同僚意下若何?”
众文武听得这一番慷慨陈词,多半心知乃是高欢授意,怎敢不依,于是立时一迭儿称是叫好,那龙椅上少年皇帝元善见,比高澄尤小三岁,见状更是不敢违拗,只说得一句:“但凭高卿做主!”便即悻悻然下得座来,意欲就此退朝趋出。
高澄见此情形,大是心满意足,但思打铁趁热,还须再进一步,于是当即轻咳一声,正色道:“陛下留步,此刻朝犹未散,径去何为?”
元善见听得此言绵里藏针、柔中带威,不由得身子一颤,只得乖乖返身回座,哭丧着脸道:“高卿尚有什么指教么?朕洗耳恭听就是了。”
高澄见他说得很是委屈,即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敢,只是此事关乎社稷兴衰,臣澄岂敢擅作主张!”
元善见听得此语,讪讪一笑,寂然又道:“高卿英明果决,不减相王分毫,况有列位臣工为难助,朕以万事相托,自然均可无虞呢!”
高澄一听,不由更是得意,这才轻轻一笑,朗声道:“陛下过奖!臣澄岂敢僭拟父王,只是陛下与列位同僚既然有此美意,臣若再一味推却,反而诚极近虚了!”
他话音一落,便调转身子,面向百官一一授任:升崔暹为御史中尉,令他弹劾不法;调宋游道为尚书左丞,命他参预机密;又着高隆之修建集贤馆;李业兴拟定治平策。其余众文武,则各安本分,随时候命,吩咐已毕,各厢散朝督办,自不待言。
而这崔、宋二人甫一上任,便有许多威风八面的同僚丢官,欲知丢官者为谁,且阅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