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扬帆登程夜已随,长风未乘岂可归。
当年照我一灯明,明朝报尔朗月辉!
话说段长欲将一缺相委,却又只恐怠慢恩人。好在高欢并不以为意,当即郑重道:“将军但有差遣,贺六浑无不遵从,屈就二字何敢言哉!”
段长微一沉吟,这才道:“实不相瞒,昨日平城来使,乃是传上峰军令,将在六镇各征调佣丁三千名,用以修葺故都外城。老夫现已派人征就,明晨一早即将启行。只是尚需一队兵士解送,今将此事相托,不知贺六浑意下如何?”
高欢闻言立时应道:“但凭将军吩咐,贺六浑定不辱命!”
段长喜道:“好好好!如此贺六浑上前听命!”
高欢听得心头一阵振奋,忙跨步上前,单膝跪地道:“属下在!”
段长即振声道:“本将军今擢汝为执役队主(相当于挂职劳工队长,还不是正式的军职,正式的军职为队主),明晨解送三千名佣丁前往平城效命,务必如期克竣!”
高欢朗声道:“属下领命!”段长连忙上前将其扶起,又询问道:“汝约需多少人手协助?”
高欢本待说属下一人足矣,但电光火石之间又虑初来乍到实不宜锋芒太露。于是略顿了顿,便道:“回禀将军,计属下在内,十名即可。”
段长听得此言,不由双眉一抬大感吃惊。还道怀朔一向兵力紧张,希望不得索要过多才好,不料高欢报上如此数目,他哪里知晓此数已是经其斟酌之后特意添加的。是以疑惑间忙又道:“汝切莫大意,此事虽不比行军打仗却也非同小可。十人之数实恐不足敷用,依老夫看,便拨汝百名如何?”
高欢当然早料到他的惊奇,闻听此关切之语,心下感激之余便即微微一笑,颔首称是。
段长见状,这才抚掌笑道:“贺六浑一来,便又了却老夫一桩公务,真真可谓老夫一家的大福星呢!”高欢自然连称不敢。
那老夫人与段宁、段凤早在一旁急不可待,嗔怪老爷子一见恩人尽言公务。此际忙吩咐摆酒入席,共赴欢宴。
这一餐直用到日薄西山,方才作罢。期间段长已着人到镇军衙门领了戎服、腰牌、解送公文、兵士佣丁名册等,临了又唤段宁牵过一匹枣红马,一一交付高欢。高欢少不得又拜谢一回,在众人依依声中,随即辞别段府老幼,归家而去。
待到得家来,已近二更时分。尉景、高芸、高蔷几人却都坐在桌旁发呆,桌上三五个小菜用竹盖覆着,看样子还不曾用过。此刻见了高欢,都兴奋得了不得,不住问长问短。高欢心头大热,当即关切地道:“这般晚了,姐夫、阿姐快些用膳罢。今后若怕小弟饿着肚皮,但教随意留些便是,若是饿坏了粲儿、琛儿,还有我的好蔷儿,小弟可担待不起呢!”
尉景闻言嘻嘻笑道:“我家欢弟人人皆欲邀为座上宾,断断无有此忧。只是远远赶路归来,肚中定会有些空了罢。吾与汝姐自来惯了与汝一道,稍晚又有何妨呢。且粲儿、琛儿整日价只知偷嘴,又哪会饿他得着!”
言犹未已,高琛、尉粲却一迭声地为己辩解道:“阿爹(姐夫)赖人,粲儿(琛儿)一向乖得很呢。”
高欢粲然一笑,忙一边一个抚住两小孩儿,稍事温存。高蔷虽略长,见状却很是不依,也急忙忙凑过身来索拥。当下怀里揽了三人,顺道将段长任命他为执役队主,明日即将解送千名俑丁前往平城修葺城墙一事一一讲出。
一家子听到这个消息,欢喜地了不得。“太好了,欢弟终于要出息了”,尉景、高芸异常兴奋,几个小孩儿也不甘示弱:“大兄做官咯,嘿嘿,我也要去平城”,“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胡闹,大兄是去公干,汝去作甚”。
瞧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高欢心中稍慰,面前七尺开外的汉子,只见他脸颊消瘦,目光炯炯,一撇小胡子显得格外精神。此时对着自己眉间眼角皆是笑意竟也好似孩童一般,但那笑吟吟的双眸却分明闪着慈父般的光芒;而他身旁的年轻女子也是一脸含笑地注视自己,只是她那端庄秀丽的面庞因过度劳累而微显憔悴。瞧至此,高欢胸中禁不住一阵热血翻腾,眼眶一润险些儿便要控制不住。遂连忙收摄心神,揭了桌上竹盖,温声笑道:“姐夫、阿姐,再不即刻享用,菜都凉了呢!”
尉景高芸哎哎连声,立时又是端汤又是盛饭,忙个不迭。高蔷等也不甘落后,纷纷助阵。这一来高欢欲待相帮,却奈何几乎丝毫插不上手,于是乎只得在一旁含笑瞧着。这一顿饭相较午间,虽极简单粗陋,但高欢品在嘴中,却有着寻常珍馐佳肴难及的甘美!
第二日天还未亮,趁着高蔷等尚慵睡未起,高欢就着热汤胡乱用了些饼,便换上戎服,系过腰牌,揣了公文名册准备出发。尉景一面将马牵至跟前,一面连声道:“欢弟换上戎装更是威风得紧呢!”高芸则在一旁将早已打点好的衣物包裹缚于马背,瞧着临行的爱弟眼中已不觉有些儿湿润。高欢有些不忍道:“阿姐切莫挂怀,弟不久便归呢!”语声未了,却听尉景在一旁兀自劝道:“欢弟休要管她,妇道人家省得什么,此去办大事要紧呢。”
高欢勉力展颜一笑,拱手作别道:“姐夫阿姐好生保重,弟去也!”说着即牵过缰绳,出了院门,又轻轻一跃上得马背,匆匆向北驰去。
耳听得身后依依之语,再回头看时,高欢远远只见乃姐姐夫的身影愈来愈小,直至模糊在这薄薄的晨雾里。
待到得镇军衙门,晨光方大开。大门外已黑压压站了一群人,更有一队兵卒在指挥众人列队,不用说那便是即将征调往平城的佣丁与解送配备的军士了。高欢策马方近,早有两名年纪相仿的兵士过来行礼,齐道:“属下参见高队主。”
高欢勒马“吁”了一声,当即颔首道:“不必多礼,吾此番权为镇军分忧,暂代执役虚职,只是免不得有劳尔等了。”说着翻身下得地来。
那两兵士闻言道一声“高队主只管吩咐便是”,立即又抢身接过缰绳牵至一旁。高欢大步行至人群前,见眼前队列东扭西歪,众人神情沮丧,在嘈杂的呵斥声中甚且有人互相推搡起来,而一位胖大汉子居然同一名瘦弱兵士扭作一处。高欢心中暗叹一声,立时断喝道:“尔等统统住手!”
那二人闻声倒也依言停下,抬头看时,却又听高欢厉声道:“兵民相殴,成何体统!汝二人还不速速与我退下!”听得这话,那汉子和兵士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只得悻悻退开一旁。
高欢继而又大步踱至队列前一处台阶上,向众人徐徐扫视一遍,目光很是凌厉。众人见他英姿勃勃、语声雄壮,心中已不由有些畏服,此时遂才渐渐敛声屏息,静了下来。高欢瞧在眼里,却不紧不慢振声又道:“列位父老乡亲,此番朝廷征调实属无奈之举。只因平城乃我朝故都,又系北地门户,一旦有事,非但六镇难以幸免,甚且祸及天下。身为大魏子民,试问国若生乱,我等尚有宁日么?”一语至此,见台下已是鸦雀无声,于是顿得一顿辞气又渐趋温和,满腔诚挚地款款续道:“今日吾贺六浑受命与列位一道,同为国家出力,实属三生有幸。在此谨对天祈愿,誓与列位父老同生共死,三千人同去,必当三千人同还!如有违背,天人共弃!”
不待这番话说毕,台下众人已是群情振奋,有人振臂高声呼道:“同生共死!同生共死!”紧接着呼声此起彼伏,在场诸人连同兵卒皆跟着呼喊起来。
衙门内的众军士见了此等情形,竟也按捺不住心潮澎湃,不由纷纷随之舞动起了长矛。而此刻出来查探的省事、主簿简直不敢相信自家双眼,统惊得目瞪口呆,哪里料到片刻前还如丧考妣如临大刑的一众佣丁,经这位小小代理队主短短数语,竟俨然已成了死忠之士。是以当下皆不禁喃喃暗呼道:“此人好生了得!”
高欢听得呼喊声渐隆,便抬手一摆,示意肃静。待大众渐渐停歇,这才取出名册,先将众人一一点了卯,再指挥军士十人一组,分列队伍前后左右,以便照应。而先前跟胖大汉子扭作一团,身形略显单薄,面容颇为黑瘦的唤作孙腾,见此人面相忠厚,高欢便着他跟随自己身前听用。那孙腾得令喜不自胜,一叠儿道着“谨遵高队主吩咐。”
高欢淡淡一笑,立又吩咐兵士将许多干粮及百十只满满的水壶一并负于自家枣红马上。众人见眼前英姿勃发的青年军官这般为大伙着想,皆不由感激莫名,一时难以言表。那孙腾张一张口似乎还待出言劝阻,却早被高欢摇首制止。
不多时处置停当,一行三千余人便在高欢带领下秩序井然地离开镇军衙门,朝着故都平城方向稳步进发。
一路上进退行止,高欢但有所言,大众无不乐于听命。属下军士个个亦皆喜形于色,谁曾想这解送劳役的大苦差竟也可这般轻松自如。而与过往经历略一相较,都不由得对眼下头领钦佩得五体投地!那孙腾跟在高欢身旁趋前趋后,执礼尤其恭敬。高欢劝他勿拒形迹,他却一本正经地道:“上下之礼不可废,我视高队主如主公。”高欢闻言一笑而罢,便不去管他。
如此徒步行得几日,众人皆已是满面尘土,狼狈不堪。可待瞧向高欢时,却见他竟而衣不沾尘丰神依旧,半点没有连日赶路的样子。这一独特发现更令众人又惊又异暗暗称奇!
到得第八日正午,队伍方抵达平城北门,抬首果见城墙残破不堪,竟已有好几处塌陷。而那正门上方的“平城”二字也多少显得有些儿斑驳,不远处乱石杂木更是委顿于地,几乎堆出数丈高的小丘。高欢眉头一皱,不禁暗忖:“这般光景,此间守吏却不早做打算。外敌一旦来犯,却又如何抵御?”一念及此,只微微摇一摇首,便示意众人于门前停下,自己则快步向城门口行去。
而此际门口有两守卒正靠着墙根伸着懒腰,见前方一行人来,也依然故我毫不在意。高欢趋至近前,行了一礼道:“烦劳二位兄台通报一声,便说怀朔镇执役队主高欢率千名佣丁前来应征。”
那二人闻言慢吞吞转过身来,乜斜着眼将高欢上下打量一番,似乎略微有些讶异。但仍是半晌才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某理会得!”言讫,其中一个黑脸壮汉努一努嘴打发另一个身形略短小的上去禀报。那人白眼一翻,极不情愿地脚下迈着醉八字颠颠去了。
高欢淡淡地瞧着,黑脸汉子被瞧得有些发毛,嘟囔道:“汝,汝瞧某作甚?”
高欢并不答话,可巧此时无意间觑得头顶上空恰有一只苍鹰盘旋而过,便飞快向背后一探,猛地里张弓搭箭斜射而出,只听“嗖”的一声,那苍鹰急速下坠,堪堪便掉在了黑脸汉子脚下。于是至此方才收弓一笑,温颜道:“此番来得仓促,随身未带金银,谨射此苍鹰权作见面礼,还望兄台莫要见怪才是!”
那黑脸汉子当即一下面色大变,呆得一呆,才道:“岂敢岂敢!”而他言语间已是恭敬了许多。继而立又转头回顾,可并未见那矮汉回转,也不曾听得城楼上有人喊话。是以连忙又道:“那死二狗怎生还不见回,敢情是马尿吃得多了不辨东西南北,高队主还是随某径直上去罢。”
高欢点头一笑,道声“如此多谢了”便迈开大步跟着那黑脸壮汉上了城楼。
此间牙将亦是个醉鬼,虽见高欢雄姿,但视其职小位低,并未丝毫礼遇。高欢倒不以为意,只取了服役文牒,问明营址宿处便匆匆告退出来。
随后带领众人去往营地稍作休整,进些饮食。众人中有几个本是修筑工匠出身,高欢一路上早已听闻,这时少不得一一唤来相商,并据各自所长责成相关事宜。安排已毕,当即便率众再到北门残破处,运石搬土,齐齐忙碌开来。
北门守军瞥见高欢一干人马行动如此之快,千百人各奋其力,热火朝天却又相辅相成丝毫不乱,好奇之余皆不禁为之叹服。
高欢在一旁统筹协调,且时常搭手相助。众人相谢之际俱甚感轻松喜悦,纷纷言道:“我等跟着高队主,真真三生有幸呢!”这一幕更令城楼上那些军吏眼界大开,于是乎连日下来,他等当值之暇,便是饶有兴致地观看怀朔执役队劳作,久而久之,竟成一道可供排遣寂寥的绝妙风景。而这些守卒再见到高欢时,皆不由愈发恭敬,常忍不住喜滋滋唤上一声“高队主”,高欢亦每每投桃报李,或相视一笑,或抚肩以应,日渐熟络。
常言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这边厢自是其乐融融笑骂随心,可其他修筑段的另五镇佣丁却断断无此好命,整日里饱尝皮鞭老拳,苦不堪言。本来自古役无好役,倒也只好自认晦气勉力支撑。偏生有人与怀朔镇队中相熟,夜间偶遇时不免论起各自近况。待一听得虽则同受官家驱使,独独老兄弟处竟得以这般舒坦自在,其他五镇中人都不由得大感羡慕,更有甚者居然偷偷逃了过来。高欢次日偶然见得好一些生面孔,一问之下才知其中缘故,不禁大是感慨。只是藏逃纳叛乃是杀头灭族大罪,当前自家实在担待不起。于是没奈何只得好言抚慰,并适量赠些吃食,劝其返归,且长声叹道:“贺六浑有心收留,只恨时机未至,诸君还宜权且忍耐”,众人感恩戴德而去,毋庸细表。
转瞬间秋去冬来,怀朔镇工段即将告竣。这一日平城天降大雪,因克期在即,并无多少工事,看看时近黄昏,高欢便放归众人,另着孙腾等几名军士去街边沽酒,以祛晚间寒苦。自己又趁此信步登上城楼,来一赏故都雪景。众守军这时早已仿佛见了老友般,纷纷出声招呼,高欢则一面颔首致意一面轻拍众人肩头。待抬眼望向城内,但见亭台楼宇、院墙街衢渐已被雪所覆,道旁偶有三三两两路人,亦正行色匆匆,远去之后唯留下一串长长的足印,却不知通向何处?
遐思未已,忽听得“驾驾”之声远远响起,由东至西一辆马车正轱辘而来。马车绣窗低垂,一排粉色流苏随之轻摆,并无些许雪迹,显见这马车业已奔了许久。那驾车老者身形瘦小胡须斑白,到了城门前“吁”地一声却是格外绵长有力。
高欢不由得留意起来,只见那老者双手一拱,赔笑道:“众位军爷请了,我家主人急欲出城一行,还望军爷行个方便。”原来此时城门已然阖上。又听前些时那黑脸军汉道:“城门已阖,不便放行,尔等还是明日赶早罢!”
不意那老者闻言嘿嘿一笑,反而跳下马来,观他身手,果是矫捷得很。继而又从怀中摸出些许碎银一把塞过,压低声儿道:“军爷还请稍稍通融,小老儿感激不尽。”
那黑脸军汉见状不禁有些儿犹豫,可旁边另一短小军士此刻却道:“蔡头,申时已过不可出城,上头若追究下来委实不妙得紧呢。”
那被唤着蔡头的军汉一脸无可奈何,似乎颇费踌躇,略一迟疑却不由抬头瞧向高欢,满是诚挚地道:“敢问高队主,不知目下该当如何处置才好?”
高欢闻言微微一笑,略显诧异道:“在下并非此间值守,更非蔡兄长官,怎好逾职胡诌呢?”
那蔡头却又摇首道:“哎!高队主英明过人,出言必当有理,还请破例赐教。日后纵有差池,俊绝无怨言。”
高欢这才知他大名乃是蔡俊,又见他一脸恳切,是以当下心念一闪便道:“蔡兄不妨便宜行事。”说着更以目示意,轻轻点了点头。
那蔡俊却也是个伶俐人,顿即领会。于是立时收了那银子,大手一挥道:“如此打开城门令尔等去罢!”
那老者闻言作了一揖,喜滋滋正欲上马,却听一个清脆的女声徐徐道:“许伯且慢!”
欲知此女何人,将有何事,且阅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