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未领功时先领刑,宠辱不惊何曾闻?
人相轻时莫自轻,慧眼还须有慧根!
话说孙腾匆匆赶来,神情很是惶急,总道莫不是有外敌来犯,谁知一问之下竟是段长忽而病倒,性命已然垂危,急欲再见高欢一面。高欢闻听此讯心间顿即一紧,当下不及换装立时与他直奔段府。
待见得段长,却果已是高卧病榻,奄奄一息,老夫人与段宁、段凤俱哭得与那泪人相似。高欢见状大为不忍,忙也抢前一步半跪榻前。段长随之缓缓睁开双眼,对着高欢露出一丝儿笑意,强提精神道:“老夫总算……总算盼得贺六浑来了”说着更奋力抬起枯槁之手,好似欲抚欢背。高欢大恸,连忙一把将其握住,勉力挤出一丝微笑道:“段大人勿动,千万好生调养,不日便可痊愈呢!”
段长闻言摇了摇首,断断续续又道:“不……不顶用了,贺六浑切莫伤感,老夫……老夫今生得见汝这等盖世英才,却也了无遗憾。只可惜……只可惜老夫再不能等到亲眼目睹汝纵横天下之日了……”絮絮至此,又低低地咳嗽起来。
高欢眼眶一润,险些儿掉下泪来,知其多半时日无多胸中之言定然不吐不快,于是唯有静静儿听着。
果然段长略略歇得一歇,挣声又道:“老夫早已年过花甲,死不足惜,只是……只是老夫死后,一对儿女无所依靠,实在……实在放心不下。贺六浑日后发达,能顾念薄面,代为照应一二么?”
高欢听得此言,连忙重重颔首,抑声道:“段大人且放宽心,与尊家此情此谊,贺六浑今世永不敢忘!”
段长闻言艰难一笑,似乎很是欣慰,又接着道:“汝,汝可唤老夫一声……一声‘伯父’么?”
高欢一时触动百感,当即依言轻轻地唤了两声。
不料那段长听得“伯父”二字,忽地嘴角一咧,双眼慢慢合上,握在高欢掌中的手也一下变得僵直,随即只听得满室哭天抢地、悲声一片。
过得好一歇,高欢想到老将军之托,只得强抑胸中悲痛,先起身安抚阖府老幼,再主持操办奠葬事宜,接待往来吊唁宾客,随后又陪同段宁姐弟一连守了七日七夜灵堂。到得出殡之日,更唤来自己一家大小俱来参礼。并嘱乃姐娇妻趁此多方劝慰彼遗孀孤女,令其节哀抑情顺度来日。
忙过这厢,高欢时隔九日方去新镇将处拜谒。这新镇将名唤杨均,只因朝廷早已派出,故而于段长过世次日便即到任。本来前任辞世后继者循例皆应前往吊丧,可此子系平城勋旧子弟出身,一贯骄纵得很,此番非但不闻不问,更于当日自顾自在镇军衙门会晤僚佐。继而点卯之下有数人未到,高欢孙腾等赫然在列,惹得此子当场怒起,大放厥词声言“小小队主竟敢目无长官,定要严惩不贷”云云。
这一来,那杨均见得高欢始一出现,立刻便把一副破锣嗓子提至极限,大喝“拿下”。兵卒却还未动,高欢已不慌不忙,趋前一步,拱手询道:“且慢,贺六浑又非山野强人,敢问大人因何一见便即相责?”
那杨均见这架势不由愣得一愣,两撇八字胡一歪,怪眼一瞪道:“汝目无长官,足足旷职八日之久,还不认罪!”
高欢本早已闻得风声,得悉新来主儿将欲对己不利,方才之言不过是投石问路、巧为试探。此时一个照面,更知其绝非善类,是以还须机锋深藏,从长计议。于是乎当下面上不忧反喜,且郑重道:“贺六浑甘领责罚,但不知还有几人同罪?”
那杨均见状奇道:“有几人关汝甚事,汝认罪便好!”说着又喝令拿下孙腾等。
高欢立时又道:“大人息怒,这几人乃末将部属,皆因末将方才旷职,贺六浑愿将所有责罚一并领受,还乞大人成全!”
众人闻听此言,统皆大惊,方欲出言相劝。却听那杨均一声怪笑,不阴不阳地道:“好一个高欢,好一个贺六浑!汝可不要反悔!执刑司何在?还不与本官将此人拉出去重责五百军杖!”
众人一听此言,莫不吓傻了眼。试想五百军杖下来,纵使铜浇铁铸亦可打得折了,凡体肉身又如何禁得!于是齐齐跪地相央,恳请看在高队主一片赤心,从轻发落。
不想那杨均却偏偏仍是不依不饶,直将他那形若鸡爪之物挥舞得与牛尾驱蝇相似,说什么尔等不必多言,否则一并重责,决不轻饶!
众人闻听此蛮横之言,只得面面相觑,纷纷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只盼着大仁大勇的高队主神仙保佑,万佛搭救,得以安然渡过此劫。
其实执刑军士素来敬佩高欢,又感他今番代众受过,恩义难得,是以连称“得罪”后俱相互间递个眼色,行杖之际往往是举得高、放得轻,更趁着那杨均心腹监官愣神犯困功夫时不时胡乱数数,临了再咬破自家指头在高欢背上横竖抹些血迹遮掩过去,如此好容易敷衍得百余下,只说五百已满由孙腾、尉景等装模作样协力抬了回去。
一到家中,高芸、娄昭君当然大急,连忙扶至榻上揭衣察视,待见得爱弟夫郎浑身上下累累杖痕斑斑血迹,俱心痛得了不得。高芸自是泪光莹莹,娄昭君虽稍稍刚强,此际唤着声声“夫君”,却也不免有些儿语带哽咽。高欢见状大是不忍,强笑道:“阿姐、娘子莫要悲伤,前些时闲散已久令吾早已不耐,今日只当是松松筋骨呢!”
她二人闻听此言,俱又不由得破泣为笑,高芸假嗔道:“这般光景欢弟尚有心思说笑,还不快快与我等闭目静养为是。”一面说,一面又忙不迭地为其敷药更衣,服侍汤水。而娄昭君在身旁搭手之际深深瞧着眼前夫郎,双眸中除却关切更有着许多难以察觉的骄傲……
待将养得四、五日,只因高欢素来体壮兼且伤势并不甚重,故而迅即便又龙精虎猛,鲜活如初。
至此高欢不免自思,日后于此等镇将麾下再为队主亦必处处皆受掣肘,不如提早另作他图。因见各镇函使常年得以往来洛都等地,非但于增广见闻、丰富阅历上大有裨益,更可藉此一窥天下大势。继而将这念头说与娘子,昭君也是极力赞成。自古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高欢遂将主意敲定,只恐那杨均到时平白又生阻挠,于是更飞转脑汁,想出一套绝妙说辞。
次日到得衙门,高欢当先出列,对那杨均言道:“前番贺六浑无意冒犯大人虎威,不胜惶恐之至。是以虽经责罚,心犹颤栗。今日肯乞大人免去末将队主一职,愿转为我镇函使,交通南北,以赎前愆。”那杨均还道高欢身经五百军杖重刑自不免死去活来,怎么也得躺个一年半载,岂料对方非但完好无损,更是如此之快便即复原,不禁暗暗有些儿疑惧起来,一个劲儿寻思“莫非此人真个有九天神佛护佑不成”?若是如此,我辈凡夫俗子还真不宜开罪呢。正纳闷间,可喜眼下听得对方主动求和,当真是再好不过。况那函使一职虽与队主同级,但薪俸微薄,并无多少油水可捞。兼且常常往来驰骋、鞍马劳顿,可说绝非美差。于是那杨均稍稍愕得一愕,当即满脸堆笑,颔首准予,又赶忙趁热打铁签了委任状,好似生怕高欢反悔一般。
不数日,高欢领了累月堆积的奏折,还有少许相熟人家托与的私函,即别过家中亲眷,骑了西凉白马,如飞赶往洛都而去了。
一路上时而揽辔徐行,玩味那乳莺雏燕弄语;时而又扬鞭疾驰,追逐彼风云雷电之姿。是以虽则山险道阻,却也乐得自在逍遥。
如此未及数日,已然到得京师洛阳。高欢先寻驿馆交了公函,又送得几处私信,当晚稍作歇悉,次日即换过便服信马闲逛起来。一时只见这新都胜地,果与别处不同。单是这街衢之阔,屋宇之盛,平城便不能比。而其间士子商旅,贩夫走卒往来穿梭更是络绎不绝。再瞧那各色店铺临街而陈之衣饰服玩、起居物用,多半也是百态千姿,极尽花俏。摊主中甚且还有不少碧眼紫须、袒胸露乳之西域男女,操着略显生疏的中原官腔在同旁人讨价还价,间或一急嘴里往往不由发出叽哩呱啦之音,却不知乃何方鸟语?高欢一路行来倒也并未怎生在意,只管走马消遣。
不多时日升三竿,堪堪近午,高欢用膳之际无意间听得他人言道伊水两岸风光独具,踏青者众,却是洛都第一胜景。当下心中一动不由起了念头,于是只待酒菜下肚便即勿勿支了银两,问明方向策马而去。
止往南行了片刻,果然举目便见一江清波恰如碧带飘飞;两岸屏山好似鸳侣携手,当真是青山绿水万象生辉。高欢心中甚喜,也不禁生出一些儿揽物情怀,当即便轻扣手中辔,漫折柳间枝,沿着江衅缓缓而行。继而面上被那暖暖煦风一吹更不免意动神驰,大是沉醉。
正在肆意逞怀,忽听一阵桨声响起,一叶兰舟拍着水花翩翩而来,待其渐行渐近,却发现原来是一艘精巧别致的游船。船身恰好似一只大蚱蜢,正翘首敛翅,意态悠闲。而它左右两排长桨从腹际穿出,整齐划动之状更仿佛运足如飞。高欢自幼长在北地,见船本就不多,精致若斯者更是闻所未闻。故而惊叹之余便欲一抒胸中感慨,谁知方要开言,却见船头珠帘一卷,一位蓝衣妙龄女郎浅摄罗裙,轻移莲步,袅袅婷婷行了出来。高欢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忙定晴细细端详起来 。
但见她秀眉微蹙,凝娇含翠;星眸巧转,似笑还嗔;顾盼之间有若秋月映波,清辉脉脉,流光四溢。如云发髻儿随意挽向一旁,惟以三叶孔雀翎金钗斜斜坠着;一袭蓝缎交领罗裙曼裹娇躯,偏有粉色海棠上下萦绕。更兼蛮腰束带,广袖飘飘,俏生生伫立船头,恍若仙子。高欢呆呆地瞧着,一时竟如痴如醉,浑然忘我。
可巧那女郎许是有些乏了,此刻忽将纤手一抬,拢了拢额前秀发,便欲回转。但恰是于这螓首微侧之际,正好便瞥见岸边的高欢在痴痴地瞧着自己,当下惹得她不由玉颊一红,连忙掉转视线,移向别处。只是仓促间却不知怎生又未尝入内。
高欢见状立觉失态,也即匆匆收回目光。可断不料自家平夙一向定若磐石的一颗心此时却变得万分忐忑起来,似乎再也不肯听从主人驾驭。欲待强自相抑,怎奈佳人如画实难自已,一个不逮,竟而适得其反。既是当前没法可施,遂少不得只有顺其脾性硬着头皮再睹芳颜。谁知这一瞧之下却顿即又惊又喜,原来那佳人堪堪也正偷偷回望自己。此番两厢四目对撞,立又有如齐遭电击,倏地一合即分,一闪即逝。
高欢只觉胸中好似擂鼓一般,好容易勉力定一定神,才稍稍平静一丝儿。可仅过得片刻,偏又忍不住转头去瞧。这时却见不知何时那蓝衣佳人身旁又多出一位头梳双丫髻,身着黄襦裙的少女侧立左右,观其妆扮,应是佳人丫环。
高欢本有心上前结识,止恨一时并无来由,是以当下眉头一皱,不禁犯起难来。眼见得那佳人所乘之舟便要靠岸,突听数声轻骑哨响,一队军士蓦从远方纵马扬尘,呼啸而来。只觑得人人褐衣银甲,执戟擎弓,行动之际腰间铜牌叮当作响,“羽林”二字依稀可见。
此时岸边驻足男女一见眼前阵势,竟似遇着瘟神一般,俱不由纷纷侧目相避。高欢本距其尚有数丈之遥,至此便也勒马不前,欲待静观其变。只是心下犹不禁暗奇道:“看起来这京中百姓对羽林军是分外惧怕的了,却不知他等如此阵仗奔来这游憩之地作甚?莫非。。。”一念及此,忽想到那蓝衣佳人,顿时不由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于是急忙忙抬头再行审视。却见此时船已靠岸泊住,那蓝衣女郎娇靥之上微微色变,似乎略显不安,正在对她身畔丫环示意着甚么。而那一干羽林军士驰至船前左右一分,仿佛迎迓主人大驾,只是个个举止神态轻佻傲慢却又分明不像。更有甚者,居然堂而皇之冲着那女郎打起了飘荡荡的胡哨。高欢顿即大怒,待要立时发作却又觉如此似乎有欠稳妥。为保出手之际万无一失,不免还得耐着性子且观他等如何作怪,再相机而动未迟。
正思量间,却见其中一锦袍金鞍、肥大虬髯者跃马趋至最前,先是冲那女郎嘿嘿怪笑两声,继而公鸭嗓一抖,涎着脸道:“大美人儿切莫惊慌,某家乃当今侍中(门下省最高长官,彼时政出门下)、羽林军领军(此职全称领军将军)元叉,特来相邀大美人儿同游春山,别无他意。还请大美人儿快快下船,随某家去罢!”一面说一面更将两眼眯作斗鸡形状,一些儿不肯放松地盯着船上女郎。
那蓝衣女郎一看便是秉赋过人之辈又岂会上他这等呆当!果见她当下俏脸一沉,只对着身旁黄衫少女吩咐了两句,那少女当即站站兢兢奔进船舱,立时引出四名家仆装扮的灰衣壮汉来。
那四人快步奔出的一刹那本是满面怒容、气势汹汹,可一见得眼下阵仗,俱不由面面相觑,统皆瞬间成了跌落油锅的软脚虾。这般呆得一呆,其中一人瞥眼一望自家主人,待见她业已转身退过一旁,于是只得壮了壮胆,对那元叉陪笑道:“小的见过侍中大人,大人之命小的本不敢违。只是我家主人乃当今宗室亲眷,还望大人格外念及,不要为难才好。”
谁知话音未落,那元叉却反又一阵怪笑,继而拖长声音道:“好个宗室亲眷,果然妙极,却不知我元家何物小儿竟有此天大艳福!真真羡煞人也!只可惜这大美人儿亲眷今日撞入某家手里,便应算他福份到了尽头!”说罢仍嘿嘿怪笑不止,模样愈加放肆。
那女郎起先尚勉称镇定,一待闻听此凶相毕露之言,顿即神情一滞,不由踉跄退了一步,险些儿未能将身稳住。而她身旁黄衣少女和四个家仆则已是面无人色,呆在当场。
高欢也是大惊,暗忖宗室乃大魏皇族,单封王爵者已不下数十,只是其中权位大小不一、虚实有别。此元叉虽同姓元,但观其跋扈嚣张之态却似乎丝毫未将宗室放于眼里,足见其权势方隆更足见其混账之极。思至此不觉已是怒极,但面上还是含而不露,引而不发,接着观其下文。
那元叉见蓝衣女郎主仆似乎颇为畏惧,更是大感得意,继而又阴恻恻地道:“大美人儿为何物亲眷?是那老匹夫元澄、元徽还是那盗嫂小儿元怿?如是元怿小儿真真再好不过!某家今日正好与他新账旧账一起了了”他口中说的这几人皆是当朝宗室中最为显贵者,个个位极人臣官居一品。此子连这几人尚且不惧,又遑论其余势力远逊之辈!果然此语一出,那蓝衣女郎如花娇靥已然渗出涔涔细汗,一双纤手则微微发颤,显见是芳心大惧,不知所措。而再瞧她旁边黄衣少女早已是浑身瑟瑟抖作筛糠,四个家仆中有两人更是先后扑通一声跌坐船上。
那元叉见状嘿然一笑,当即翻身下马,其势竟欲上前强行掳劫。高欢在不远处久候多时,此际岂能容他放肆,是以当下再也忍耐不住,立时抽出腰间铁链,两腿奋力一夹马腹,如飞冲了过去。羽林军蓦见有人突施偷袭,大惊之下连忙举戈相迎,不料高欢略一闪身止横链一挥,立将无数长戈短戟高高卷起,飞出数丈跌落水中。那元叉见此情形,连忙回身上马,怪叫一声挺刃来刺。高欢瞥见此子冲锋之际腰腹肥膘上下乱舞,不禁冷笑一声,随即瞅准来势不慌不忙将身一侧,两腿勾住马背,倒转身子兜头便击。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那元叉顿时满脸开花,继而瞬间血肉模糊惨叫一声翻身落马。
高欢毫不迟疑,趁着敌众惊魂未定立又纵身一跃上了船头,对着兀自愕然的蓝衣女郎略施一礼道声“得罪”,便即将她拦腰一把抱起直奔自家坐骑。那女郎一时间羞怯难当,欲待稍示挣扎,可一瞥眼间见高欢威风凛凛、一脸坦然,遂不由得芳心一横,急忙紧紧闭了双目任他所为。
说时迟那时快,高欢眨眼间已抱着蓝衣女郎上了马背,先是回首对船上诸人吩咐一句“尔等快快划舟入水!”紧接着又大力一拍马臀,向前朗声喝道:“挡吾者死!”语犹未竟便已冲了出去。前方一众羽林儿欲待阻拦,怎奈高欢早将手中铁链晃得呼呼生风,无论何种兵刃稍一接触立时便飞弹出去,且那玩意一沾头面当场即会拉下尺余长血淋淋的大口子。众羽林儿平日养尊处优久疏阵战,眼下又识得个中厉害哪里肯白白破了自个儿卖相,是以一时不禁慌了手脚,纷纷闪避不迭,竟无一人再敢上前接仗,只好眼睁睁目送高欢策马飞奔而去。
且说高欢搂着蓝衣女郎朝东南方向奔出数里,举目四望,却并不见有追骑尾随,于是稍稍宽下心来,又忍不住俯首去瞧怀中人儿。只见她螓首低垂,绿云高挽;美目深阖,檀口浅闭;整个面庞儿好似粉雕玉琢,又疑彩笔绘就。此际秀鼻两翼微微耸动,正呼出如兰似麝的缕缕幽香。
高欢这一瞧之下,一颗心又按捺不住突突直跳起来。偏巧因低头之故,那女郎呼出的气息堪堪皆拂在他鼻尖唇际,一时竟觉酥酥麻麻,心痒难耐。高欢不由得将头又埋下数寸,如此两鼻之间,不过一指之隔,顿即令他呼吸一下浊重起来。而那女郎却仍是紧阖美目,只是粉颊似乎更粉,气息也渐急促。高欢欲待索性欺身下去,但面对如此佳人却又委实未敢造次。于是一时间便只好将头悬在半途,进也不妥退又不甘。
正在为难,岂料身子猛觉一颠,不由自主脑门一沉,还是唇唇相印,重重压了上去。那蓝衣女郎哪里料到有此变端,大惊之下立时奋起纤手一把推开,当下只见她美目漪漪,娇喘吁吁;似嗔非嗔,如怨如诉,一张如花娇靥更是胀得通红。高欢本身不由己,自然一推即开,此刻顿也大感讪讪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嗫嚅半晌,好容易才鼓足勇气道:“在下一时鲁莽,冒犯佳人,罪该万死!还乞佳人责罚!”
那女郎闻听此言,先是一愕,待见高欢一脸惶恐,全没了方才横扫羽林军时镇定自若、气势如虹的纠纠之态,又不禁莞尔一笑,继而轻启檀口,幽幽地道:“公子相救大恩,妾还未言谢,又怎敢责罚于汝哩!”
高欢只觉她这一笑恰若梨花初绽,堪比海棠吐蕊,心中的不安顿时一扫而光。又听她脉脉数语,含羞带怯,宛如天籁,更别有一种迷离娇态,当下不由得骤生千般怜惜,万种倾慕。即郑重道:“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况佳人有难在下更是义不容辞!只是方才冒犯之失,虽出意外,却实该罚!”
那女郎见高欢神情敛肃,说得一本正经,险些儿又要解颐,但犹自轻掩檀口,强忍笑意,盈盈道:“公子谬赞,愧不敢当。妾贱姓冯,草字绮夜,公子定要妾相罚,那便罚公子讲出高姓大名罢。”
高欢闻听此言,却也不禁赧颜一笑,暗道:似卿这般绝妙人儿若还称不上佳人,只怕这世上便再无佳人了!且卿非但人儿风姿绝世,名儿卓尔不群,便连惩罚亦这般新颖独特,当真是佳人佳语奇思妙想超凡脱俗!遐思至此,立又敛容颔首脱口道:“在下遵命!玉树琼花逢(冯)绮夜,冰姿雪性世间殊!在下正是姓高名欢,鲜卑小字贺六浑。”
冯绮夜被他转弯抹角一夸,俏脸立又飞起朵朵红霞。好容易稍稍平复,方以目示意,低声儿道:“高公子打算一直便这般讲话么?”高欢顺着她星眸瞧去,这才发觉自己仍是将她紧紧搂于怀中。当下又不禁面上一热,口中歉然道:“该死,欢一时不察,可弄痛绮夜了么?”说着两手忙松了些力道并轻轻扶正佳人娇躯。
冯绮夜螓首轻摇,玉颊微粉,莹莹美目中清波漾漾,仿佛伫满了欢欣甜蜜。高欢心中也不禁大乐,继而柔声又道:“在下如此相唤,绮夜可会着恼?”冯绮夜听他语声温柔,满是诚恳,便再次摇首,以示默许。
当此际高欢从后伸手轻揽冯绮夜,仍是策马缓缓而行。一路上微风吹过,冯绮夜垂下玉颈香肩的缕缕青丝儿被轻轻扬起,丝丝皆拂在高欢面上。而高欢深嗅着眼前玲珑娇躯阵阵幽香,感受着身畔玉骨冰肌淡淡温热,不由得心醉神迷,魂荡魄驰。他俩虽皆默默不语,但似乎又心心相印,一时只觉天地间一切俱缥缈了起来,这世上只有他二人的存在。
也不知过得几多辰光,不觉已置身一处幽深山谷,那马儿许是也解人意,竟而自发驻步不前。高欢、冯绮夜仍是紧紧地相依相偎,静静地聆听身畔那啁啁鸟鸣、淙淙泉涌所汇织而成的绝妙乐章。好一会,高欢方发现马儿不知何时业已停了驰骋,在地上悠闲的啃着青草。于是便低头凑到冯绮夜耳际,柔声道:“绮夜乏了罢,不如下来稍作歇息可好?”
冯绮夜正阖着美目享受这别样的宁静,闻言才略觉失态,当下俏脸又是一热,惟低低地应了一个“好”字。高欢随即道声“如此绮夜须坐稳了”便一跃下得马背,再扶着她也轻轻跳下地来。
此刻佳人玉手还在掌中,恰是滑腻腻、绵软软,柔若无骨。高欢实在舍不得松开,遂大着胆子拉了冯绮夜并肩而行。其时已近黄昏,几缕斜晖透过枝叶间隙般驳地洒在茵茵绿草间,煞是好看。冯绮夜一瞧之下顿即玉容生辉,莲步轻盈,间或听得草石间虫子啁啾有声,俏脸更是不时露出惊奇欣喜之色。高欢见她心绪颇佳,不由也觉五内大畅,继而忍不住徐徐吟道:“良辰美景,执子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