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江河万里世间殊,波涛缘何癫狂舞?
追随瀚海志不移,幸得蛟龙指迷途!
话说高欢出于爱才之心,便令宇文泰自行离去,宇文泰拜谢道:“多谢相王美意!此番全义之德,黑獭永不敢忘,小人就此拜别,相王请珍重!”说罢,便转身大步退出相府而去。
待宇文泰离去后,高欢略觉怅然,百无聊赖之际,即又信步走到聆荷居。冯绮夜见高欢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便即关切相询,高欢在伊人面前自是毫不讳言,便将宇文黑獭到来之事简述一遍。
冯绮夜听罢,当即微蹙秀眉道:“宇文黑獭之名,妾也尝听闻苏师兄提及,言道此人才具器识,算得关西首屈一指。欢郎今日纵虎归山,恐是遗患无穷哩!”
高欢闻言,心中一紧,忙道:“卿卿这位苏师兄乃是何人?何以于那宇文黑獭知之甚详?”
冯绮夜浅浅一笑,幽幽叹道:“妾这位苏师兄姓苏名绰,关中人氏,欢郎却是见过的哩。”
高欢这才知晓,敢情昔日洛都所见伊人身畔男子便是这苏绰,他出自关中,自然熟悉故土人物,一念及此,立又问道:“令师兄想必也是一方隽杰,未知较之卿卿如何?”
冯绮夜听得此言,俏脸一红,娇笑道:“欢郎也太抬举绮夜了,家师常言,苏师兄乃吏治奇才,世间少有,绮夜区区女子,不过略通文墨,怎好与他相提并论哩!”
高欢见伊人这般推崇,不禁大感意外,至此又放声笑道:“恐是卿卿太过自谦了罢,以欢之见,卿卿出尘绝伦,旁人才是断不可相提并论。”语至此,见伊人轻抿檀口,娇颜生粉,好似朝霞流波,分外妍丽,于是话锋一转,又道:“如此说来,令师兄与尊师相较,又当如何?”
冯绮夜星眸一转,徐徐又道:“以妾浅见,苏师兄相较家师,御外确有不及,治内却只在伯仲之间哩。”
高欢听得此语,心下更觉沉重起来,当下心念电闪,立召斛律光、斛律羡兄弟领兵出城,截回宇文泰。他二人领命去讫,黄昏时分才悻悻返报,却是那宇文黑獭脚底抹油,早已过了风陵渡口,追之不及了。
高欢闻报,不免颇觉闷闷不乐,冯绮夜见他剑眉紧锁,面有忧色,便软语宽慰道:“欢郎勿忧,一切皆有定数,常言道,一时侥幸,可一不可再,彼人断不可久恃哩!”
听得此言,高欢才稍稍释怀,于是心念一转,便又笑道:“听卿卿之言,茅塞顿开,一宇文黑獭,何足为虑!”
冯绮夜不料他情绪转变如此之快,也颇觉欣喜,当下甜甜一笑,持了一盏香茗,笑盈盈双手捧上,幽幽地道:“承蒙欢郎错爱,贱妾幸何如之!只恨力弱识浅,无以为助,今唯有添香奉茶,聊表心意。”
高欢含笑接过,徐徐而饮,继而微笑又道:“饮卿卿佳茗,神清气爽,陶然忘忧,此‘国山茶’可易名为‘忘忧饮’哩!”
冯绮夜嫣然一笑,当即敛衽一礼,盈盈拜道:“谨遵相王钧令!”
高欢见伊人与自己顽笑起来,心中大乐,大笑道:“爱妃平身,此‘忘忧饮’孤岂可独享,当与爱妃交杯同饮才是。”此语一出,更惹得冯绮夜轻捧檀口,娇笑不迭,个中旖旎缱绻,自是不言而喻。
撇过儿女情,再叙英雄志。此时关西各方势力,尙是各自为阵,互不相统。前些时日,灵州、凉州、渭州等三州刺史虽暗通款曲,背地示好,但毕竟碍于贺拔岳等,尙未明目张胆。高欢正以逐步蚕食,各个击破,偏又闻报河西贼首纥豆陵伊利不买己账,竟归附了那贺拔匹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然是先翦羽翼,再捣腹心。于是乎将内事稍作安排,高欢便径率一万轻骑,昼夜兼程,直取伊利老巢。
那纥豆陵伊利本是乡野莽夫,部属也多半是乌合之众,故而人数虽众,却并不济事,此番骤遇大敌,还疑神兵天降,立时一哄而散,四散逃命去讫,贼首纥豆陵伊利飞天乏术遁地无门,也只好束手就擒。
高欢马到功成,只因这等狂悖愚夫,往往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他毫无益处,便斩首了事,惟留贺拔焉过儿领五千兵镇守河西,防御盗贼匪事。
回到晋阳,高欢再召集文武,商讨那直捣腹心之策。其时侯莫陈悦为秦州刺史,此人一向贪诈无信,唯利是图,今又模凌两可,多方暧昧,若与那贺拔岳暗相勾结,必为祸乱,却是不可不防。高欢虑及此点,又想到前番对付众尔朱之法,颇为奏效,今此二人与众尔朱也相去不远,何不依样画葫芦,故伎重施。主意已定,正要开言,却听帐下新任右丞翟嵩禀道:“相王何不用反间计?嵩别无所长,愿凭此三寸不烂之舌,为相王效力,管教鼠辈自相残杀!”
高欢一听,非但与己不谋而合,更连人选也已敲定,当即大喜,笑道:“爱卿此计甚佳,孤意也是这般,如此便将此事托付于卿,孤静候佳音便了。”
翟嵩伏地拜谢,欣欣然领命而去,恰在此时,洛都送来诏书,责问何故袭取伊利。高欢不免来气,即命立时回表,但言“伊利为祸河西,扰民滋事,是为贼也,自古平定祸乱,贵在神速,故而未尝预报,别他意”。
朝使一去,说客便回,如此锦囊妙计,又是对症下药,天衣无缝,断无不成之理。高欢暗暗嘉许,立时赏他绢帛若干,便气定神闲,安坐观变。果然不出数日,那贺拔匹夫死讯即如约传来。原来那贺拔岳邀了侯莫陈悦共讨曹泥,却不防共论军机之时被侯莫陈悦女婿暗施偷袭,一刀劈为两段。
闻此喜讯,众文武大笑不迭,皆称相王妙计,妙不可言!高欢欣慰之余又加賜翟嵩许多钱物。继而转思,贺拔岳有部众数万,此刻群龙无首,正好设计收于麾下,便立遣侯景前往招抚。
侯景才去,又报侍中封隆之不知何故竟弃官逃归乡里,高欢心知有异,当即遣使召他前来。
不多时侯景返报,却是空手而归,说是被那宇文泰捷足先登。高欢至此不禁暗叹:前番真个有些小瞧了那宇文黑獭,此子竟有这般见识,足见超乎常人。反观那侯莫陈悦虽然得以诛杀贺拔岳,却又弃众而去,白白将数万人马拱手让人,真乃匹夫竖子,酒囊饭袋之徒。高欢当下沉吟一番,又命散骑常侍张华原、义宁太守王基前往慰劳宇文泰,以窥彼之志。
次日入夜,王基等便已返归,愤愤禀道:“宇文黑獭这厮欲将下官等截留,下官等抵死不从,才得重见相王尊颜。下官等受辱事小,此子狂妄自大,对相王大大不敬,实是罪不容恕,还请相王速速出兵,剿灭此贼!”
高欢听他等人说得慷慨激昂,竟好似贞洁烈妇拼死拒绝无耻匪类一般,嘉许之余,不免稍觉滑稽,于是温言笑道:“卿等稍安勿躁,尔等不见贺拔岳么?我自有计除他,此番委屈了二位爱卿,且先行歇息去罢。”
王基等闻言,说什么“下官为相王甘效犬马,万死不辞!”便即退下,高欢一笑而过,倒也未过多置于心上。
又过得两日,忽报宇文泰进军水洛,讨伐侯莫陈悦,高欢见机不可失,即欲率军抄他后路,谁知那厮不晓得卖了什么花俏,竟与侯莫陈悦妹夫李弼暗相勾结,使得侯莫陈悦数日之间即兵败身亡。高欢只得暂时作罢,按兵不动,同时致书宇文泰,多方笼络,谁知那厮蛮夷习性,并不晓什么礼尚往来,书函一去,却是肉包打狗,有去无回。
撇过关中之争,又报封隆之求见,他乃高欢心腹之人,前番受命在邺都辅政,今日未经呼唤,突然来到晋阳,必然事出有因。高欢隐隐感知不妙,当即传召。而封隆之一见高欢,却是吞吞吐吐、期期艾艾,高欢大奇,料他必有隐情,即命他但说无妨。谁知一问之下,顿时惹得高欢怒起。
原来,孙腾、封隆之二人先后丧妻,可巧那元修有一从姐封为平原公主,唤作元明月,此女生性风流饶有姿色,前文曾有述及,孙封二人皆有意纳为继室,元修便命乃姐自行选择。因封隆之相貌更胜一筹,元明月自愿嫁他,因此孙腾不免怀恨在心,竟将前些日高欢给孙封二人的密函泄于斛斯椿,封隆之听到风声,为保性命,当然只有连夜出逃。
知悉个中原委竟是如此,高欢气不打一处来,心道:“他二人皆我心腹,为一妖女居然纷争至此,况且这显而易见乃是元修小儿的挑拨奸计,他二人竟然中招,真真气煞人也!而孙腾更是跟随自己多年,一直尽心尽力,竭诚侍奉,不想一旦富贵,竟然骄纵阴忌,一至于此,岂不大大令人失望!”思至此,即徐徐叹道:“龙雀(孙腾字)此番悖谬,孤绝不偏袒,卿且安心留此,不必多虑。”
封隆之听得此语,即长拜于地,泣道:“多谢相王体恤,以下官之见,龙雀乃一念之差,侍奉相王仍是毫无二心,愿相王明察。”
高欢听他这一席话,公私分明,甚是可敬可佩,立有稍觉欣慰,即将他扶起,温言道:“爱卿不计前嫌,难能可贵,今番卿既有此徳,孤心甚喜!”
封隆之更觉惶恐,颤声道:“相王言重了,隆之愧不敢当,今生得相王知遇之恩,万死难报!”
高欢见他声泪俱下,语语诚挚,更觉十分感动。经此一叙,他二人情谊日增,高欢待他又大不相同,同时急召孙腾回晋阳述职。
谁知仅过了两日,已报孙腾灰头土脸,狼狈而来,高欢当即传召。
此时虽只一别数月,孙腾较从前更为瘦削,加之一路奔波劳顿,面容显得十分憔悴,此刻一见高欢,纳头便拜,且抽抽噎噎地道:“属下辜负相王所托,万死难辞其咎,请相王责罚!”
高欢见他这般狼狈,不由又是气愤又是怜悯,当下却不动声色地道:“龙雀不必多礼,汝且将洛都情况与孤细细道来!”
孙腾战战兢兢,这才说出原委,说什么朝中御史无端弹劾,蓄意加害,故而孙腾先下手为强,于尚书省诱而杀之,之后又怕元修等不肯甘休,施以报复,故而只得连夜逃出洛都。
高欢听至此,不禁暗叹一声,忖道:“前番因帐下人才匮乏,故而留京辅政人手大大不足,原指望汝等勉力支撑得一年半载,且待料理过后方,大局稍稳,即重做调整,谁知汝为一己之私,竟将我多方嘱托抛诸脑后,可恨可恼!”但若欲重重责罚与他,又念及他侍奉自己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竭尽恭诚,故而当下一番沉吟,仍微微笑道:“孤前番有令在先,汝今日做法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尚有一人先行来此,汝当与他一见。”言起,便合手一拍,唤封隆之入内。
孙腾乍见高欢玉面如常,是以方才还未尝太过慌张,而此刻一见封隆之,顿时神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于地上,磕头如捣蒜,并失声痛哭道:“相王饶命,属下只因一时糊涂,头脑发昏,方才铸成大错,此后一直惶恐难安,自责不已,绝非真有违背相王教诲之心,伏乞相王明鉴。”
高欢见他且泣且语,且语且泣,倒难为他见机得快,但如此大错,总不可轻轻一笔带过,须得教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才可惩前毖后,不至于重蹈覆辙。于是当下将剑眉一竖,玉面一沉,厉声喝道:“混账!汝头脑发昏,便可将封卿置于绝境,便可将孤百般嘱咐抛诸脑后么?汝且扪心自问,心中可尙有孤?且如此胆大妄为,该当何罪?”
孙腾跟随高欢十六七载,极少见他这般盛怒,顿时吓得浑身哆嗦,魂不附体,当下连忙膝行至高欢身畔,泪如雨下地道:“属下罪该万死,但相王如君如父,十六年来,何敢一刻忘却。”
高欢心下虽略有不忍,但为长远考虑,只得拂袖背过身去,来他个充耳不闻。
封隆之在一旁见状,此刻也连忙跪伏于地,央求道:“启禀相王,龙雀一念之失,并非存心悖逆,还请相王念在其昔日之功,从轻发落。而隆之前番亦有欠周之处,愿与他一并受罚。”
高欢听得此言,倒也在意料之中,欣慰之际便即回过身来,但见孙腾如痴如呆,竟愣在那里,顿时不免暗暗好笑,只是此刻尚须稍稍忍耐,故而当下却故作惊讶道:“封卿这又何苦!如此倒教孤好生为难也!”
封隆之叩头道:“隆之不敢忤逆相王,只是前番确也有负相王重托,实在该罚!”
孙腾一听此言,立时大惭,忙向封隆之长揖一礼,歉然道:“封兄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此等胸襟,腾万分敬佩,请受我一拜!”说罢旋又向高欢央告道:“启禀相王,此番种种过失,皆由属下一人所致,敢请相王宽宥祖裔(封隆之字),重责属下。”
高欢见此情形,心中甚喜,这才一改愠色,慨然叹道:“古人云富贵莫忘贫贱之时,孤与卿等历经艰阻,备极艰辛,才有今日。眼下合当事事谨慎,人人同心,奋发戮力,再展宏图。今若各存私心,任意妄为,若一朝懈体,非但功亏一篑,更惹天下耻笑。前车之鉴不胜枚举,卿等皆既聪且敏,岂可不知耶?”一语至此,悲凉之情,油然而生,声音皆带着三分嘶哑。
孙、封二人听得此慨切之语,谆谆之言,又见自家相王大为动情,当下更觉过意不去,忙齐齐再拜,痛哭流涕地道:“相王教诲,字字珠玑,属下等有负重托,悔愧万分,只是相王万金之躯,还请万千珍重才是。”
高欢见他二人泪出如雨,言下又这般恳切,欣慰之余,自然见好就收。于是顿得一顿,这才易忧为喜,颔首嘱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求全责备,非孤本意,但教卿等能知孤心,便可聊感安慰。如此既往之过,孤暂不究,今后二位凡事宜谨慎再三,勿失孤望!”
孙、封二人听得此语,大喜过望,连忙拜谢不迭。高欢又亲自将他二人扶起,擦拭脸上泪痕,他二人虽然俱已年界不惑,但此刻因心怀感佩,俱是又哭又笑,与那三岁孩童一般无二。于是乎一桩变故,被高欢迎刃而解,至此君臣一体,上下一心,自不待言。
当此际,高欢与那元修,已然势成水火,断难两立,故而当即便致书各州心腹刺史,密令整备三军,随时候命。又因徐州乃东南门户,接壤梁境,交通中原,前刺史杜德已死,现任守吏为元修党羽,未免到时引发祸端,高欢立即遣使夺回。
此间种种举措有条不紊,步步为营,彼厢条条对策却也接二连三,不甘落后。先是接报韩贤、蔡俊被那元修小儿无端免官,继而又闻洛都京畿大肆征调,显见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过得两日,即又诏书传来,说什么“宇文泰、贺拔胜似有异图,朕故而托辞南伐,潜为防备,王宜共为声援。”临了,还加一句“此诏阅讫,请付之一炬”。弄得煞有介事,像模像样。高欢不禁暗暗好笑,元修小儿见识浅薄倒也罢了,斛斯椿这等老奸巨猾之徒也妄想用这等欲盖弥彰之举瞒过我高欢,岂非可笑至极!
高欢一时兴起,也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亲自操刀,手书一表戏道:“臣闻荆、雍将有逆谋,所以勒兵三万,潜渡河东。又遣恒州刺史库狄干、领军将军娄昭、冀州刺史尉景各统兵数万,分讨南北。现皆勒甲以待,伏听处分。”书罢,即令朝使速速送达,且正色促道:“此乃军机密件,汝须快马加鞭,不得有误!”
那朝使信以为真,立时诺诺连声,拜别而去。高欢见其踉跄奔行的模样,险些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只因众文武在侧,方才勉力抑住。当下眼波一转,又将那蹩脚诏书转示左右,众人览毕,在想到刚才高欢方才神态言语,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此表一去,元修等立时慌了手脚,才越数日,又颁一诏,却仍是遮遮掩掩,故弄玄虚,末了,只劝高欢退兵。高欢见事已至此,虚言无益,索性再上一表,提他挑明,并为其指一条明路,彼若果能遵循,自是杀一儆百,以观后效;彼若自不量力,说不得只好再次挥师南下,翦灭群贼,问鼎轻重。
有道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硬闯来”,此言倒像是为元修度身定造。此表去后接连数日,却是犹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此刻却接报,洛都调兵遣将,正忙个不亦乐乎。那贾显智此刻竟受命往代济州刺史蔡俊,高欢不禁怒起,一则为元修等不识抬举,自寻死路;二则为贾显智反复无常,首鼠两端,此种小人行径,着实可恶。幸而又闻蔡俊毕竟棋高一招,非但未令其奸谋得逞,更将其拒之门外,痛斥一番。高欢听得解气,倒也怒意稍解。
因见战事一触即发,不可避免,便又飞书一封,召定州刺史高琛来晋阳,托付留守事宜。高琛未至,又有一诏传到,内中所言,无非是虚情假意,徒逞口舌之能罢了。只是其中有“朕不劳尺寸,坐为天子,所谓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一语,倒甚是贴切,高欢瞧得暗暗好笑,心道:“汝既知之,怎地尙这般忘恩负义,世间岂有如此忤逆父母者么?”一念至此,唯如他前番所言,付之一炬了事。同时又将前番戏言,变作真实。即刻往济州增兵数万;又遣斛律金率八千精骑出屯建兴;并令窦泰征调十万粮草入邺城,以候大军到来;再命娄昭列军黄河以东,防范东南;同时命库狄干、刘贵各引军西出,拱卫晋阳。
部署已毕,便准备指日亲征,南下扫荡群贼。期间又接到洛都诏书,说得更是振振有词,不屈不挠。只是高欢这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彼“止戈散马”等语却无异于痴人说梦。高欢当即命杨愔作书一封,传檄四方,力陈斛斯椿、宇文泰罪状,并声言将入清君侧,代主除奸。此书一颁,立又调出十万大军,即刻出征,以高敖曹为先锋,督五千精骑,倍道兼行,剑指洛都。
大军径直邺城,即报宇文泰不甘示弱,出军东南,那元修也领兵十万,列营邙山,高欢因早有预防,毫不理会,当下稍作补给,立又挥军进发,并令窦泰率三万精兵,从虎牢关进攻,自引大军由滑台口渡河。
有道是冤家路窄,此际虎落关守将正是那卖主求荣的斛斯椿,滑台主事又值那反复无常的贾显智。两厢遭遇,一番相持,境况却又各不相同。这边尚未正面出击,却报有故人密函进呈相王,高欢心头微哂,一瞧之下,果然不出所料,乃是那自作聪明的贾显智又要故态复萌了。函中所述极尽诡辩之能事,将过往种种说得似有千种委屈,万般无奈,仿佛苏武子流亡塞北,堪比关云长屈身曹营。高欢冷冷一笑,当即回书道:“贾卿孤之故交,非同他人。古训糟糠之妻、贫贱之谊,孤怎忍忘之!今马首南向,投鞭止流,千秋之业,万世一时。卿天资明敏,切勿坐失良机!”
此书一去,立得回报,乃是“相王但请安坐,且观显智手段”,高欢暗暗一笑,少不得如他所言,安坐观变。果然未及半日,即报滑台守军后撤三十里,向洛都乞援。高欢心领神会,并不追赶,众将多半狐疑,独段韶笑而不言。谁想仅越一日,已报敌方援军主帅侯几绍半夜身首异处,滑台守军举城来降。自家毫发无损,便能这般轻巧破敌,三军自是皆大欢喜,渡河时分,众将问及此点,高欢只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众将转头瞧时,却只见贾显智满面得色,喜上眉梢,于是这才恍然。
待十万大军渡过黄河,方与娄昭汇合,又报窦泰业已攻克虎牢关,也正长驱而来,高欢挥军继进,堪堪到达邙山脚下,尙未开战,对面守军却又望风来降。高欢隐觉不妙,一问之下才知那元修竖子闻风丧胆,竟然携了妃嫔、公主连夜逃往关中去了。
众将听得一脸鄙夷,高欢却眉头紧锁,未及多言,立遣娄昭、高敖曹率五百轻骑飞马去追,继而又命大军原地驻扎,暂由窦泰统领,自领五千骑兵挺进洛都。
此时,洛都百官除却斛斯椿、王思政、独孤如愿、南阳王元宝炬之流随元修西逃外,大半人在,见得高欢到来,早已远远出迎。瞧得这一班老臣,个个俯首帖耳,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高欢不禁气不打一处来,这帮人平时只知讨好卖乖,要紧时候却无半点作为。
高欢立召洛都所有五品以上官员,悉数赴太极殿议事。百官自然奉命,只是此刻见当今相王神色冷冷清清,未免心虚腿软,浑身战栗,统与那软脚虾一般无二。高欢放眼巡视一周,见得老老少少,少说不下三五百人,只是人数虽众,却多半尸位素餐,鲜有可取之处,至此,高欢更觉可恨可恼,当即剑眉一抬,振声诘问道:“为臣奉主,理应匡危救乱,若处内不谏,出外不从,无事时希宠邀荣,有事时委主逃窜,则臣节何在?请诸君自陈!”
百官见高欢震怒,更吓得两腿筛糠、噤若寒蝉,一个个皆垂头耷脑,闭口不言。高欢冷哼一声,正欲再行数落,却听一声咳嗽,一人晃晃悠悠出得班来,絮絮地道:“启禀相王,主上与近臣图事,下官等不得预闻,即乘舆西逃,若往追赶,又恐迹同佞党,所以唯有留待大王。今却以不从蒙责,转使下官等进退两难,无从逃罪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左仆射辛雄,高欢听他满口遁词,百般推诿,立时勃然大怒,即冷冷地道:“列位久食朝廷俸禄,理应尽忠报国,前番群佞用事,列位曾有一言诤谏么?今日国事至此,试问罪将何归?”
此语一出,即刻命左右拿下辛雄,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以儆效尤。继而又朗声谕道:“方今多事之秋,山河飘摇,九州震荡,孤虽忝为冢宰,时时犹恐颠覆,不敢丝毫懈怠。卿等上承社稷之托,下孚百姓之望,各自皆宜持谨守节,竭诚奉公,为天下长治久安计。今日之事,实足引以为戒,望众卿慎之!”百官听得此振聋发聩之言,忙又一迭儿拜到,一迭儿口称:“下官等定当谨遵相王教诲!”语声听来倒是整齐划一,只是此中真真假假却又各不相同,高欢无暇细辨,也懒得去辨。
入夜时分,高敖曹、娄昭悻悻而归,却是那元修小儿已被宇文黑獭迎入关中,追之不及了。高欢听得此讯,剑眉一锁,略觉怅然,此番元修一去,便是平白地将大好形势让与黑獭,这等便宜怎可让他轻得。故而略一沉吟,即拟亲往征剿,欲趁他立足未稳,一鼓荡平。又思洛都断不可再生变故,须得另择元魏宗室,以维系众心。因见清河王元亶,乃是一代贤王元怿之子,立他倒也名正言顺,于是当即令他为大司马,暂居尚书省,听候安排,同时命司马子如、孙腾为执掌门下省。处置停当,高欢即率五千骑出了东门,至邙山与窦泰汇合,并令侯景带兵一万,往南进攻贺拔胜,伺机夺取荆州;高欢则亲统两万铁骑向西北挺进,高敖曹随行;京畿大都督窦泰则领二十万精兵在此镇守,并许他相机而动,便宜行事。
安排已毕,几厢分头行事。高欢率军疾行,直逼关中,不出一日便到了潼关附近,闻报对方守将,唤作毛鸿宾。因见天色尚早,若此时贸然去攻,他必有防备,更兼己方长途奔袭,业已有些疲惫,索性令全军潜入附近山谷,造饭歇息,并备齐火把、长藤、松油等物,以作夜攻之用。
候至半夜三更,四下里已是黑漆漆、静悄悄,高欢便令高敖曹率五百名勇士身背长藤、钩索,舍马徒步,衔枚疾进,先掩其不备攀上城头,再一面发射用松油浸泡过的火箭,一面夺他门守。高欢本人则亲率大军列阵谷口,只待他火光一起,即挥军杀入。
却说高敖曹率众依计摸至城下,果见城上黑灯瞎火,显见是并无多少值守,遂连忙搭钩城头,飞身而上,这城墙虽高,怎奈高敖曹身手独步天下,却是丝毫难不倒他。而其余勇士长期经他调教,一个个也是身手矫捷,几乎与那猿猴相似。故而此番神不知鬼不觉,便已顺利得手。
夜风之中,忽听得嗖嗖箭雨划破长空,继而城头呼喊有声,火光四起,高欢大喜,当今一声令下,指挥三军齐燃火把,飞马直捣敌城。
此时城头守军已被高敖曹率众歼灭,城门早已洞开,城内守军多半尚在黑甜乡中做那美梦,骤听得杀声四起,眼见得火光冲天,顿时骇得魂飞天外,慌忙提衣扯裤,狼狈奔逃。
高欢一马当先,率众冲入城内,有将那闲置多日的十八般武艺挨个儿使将出来,此刻群寇慌不择路,不辨东西南北,自然毫无招架之力,于是乎往往一挑成双,一扫成片,杀得分外尽兴。高敖曹所到之处更是犹如风卷残云,几乎片甲不留。
不消半个时辰,潼关便已攻克,那毛鸿宾无处逃遁,也即一举成擒。随后升帐记功,各营清点下来,计斩首三千,俘敌七千余,潼关守军鲜有漏网之鱼。
因思此战得胜如此神速,那宇文黑獭必然未尝料到,自当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乘势再进。于是休整得数个时辰,高欢即留斛律光领五千兵马守城,自又率军挺进华阴,欲乘隙渡过渭水,直捣长安。怎奈探马回报,渭水数百里并无一舟一筏,其时已入深秋,就连林木亦是难寻多少,却是无可飞度。
高欢至此不免犯难,若欲回调舟车攻具,往来又颇费时日,况且一经迁延,很快便会入冬,届时彼主我客,于敌有利,于我却是无益;若欲就此弃之而去,却又心有不甘。正在大费踌躇之际,忽接小校来报:军门外有一童子,意欲求见相王。
高欢大奇,心道:“此间贼子尙未剿灭,一个童子却见我何为?莫非有甚蹊跷不成?”当下虽然颇感疑惑,却少不得召他入帐,一探究竟。
思忖间,一眉清目秀的青衣小童已昂首阔步入得帐来,一见高欢立即喜滋滋地大礼参拜,高欢见他至多不过十一二岁光景,模样却甚是惹人喜爱,尤为难得的是,其举手投足之间皆透着一种超乎年纪的镇定气度。高欢更觉疑窦丛生,只听那童儿用略显稚气的语声禀道:“闻道相王殿下龙凤之姿,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令乡野小子大开眼界!”语至此,顿了一顿又道:“我家主人有一书函敬呈相王殿下,今特遣小子代为送达,恭请相王惠览!”说着,即将一赤色书函双手捧上。
高欢听他语声从容,嘉许之余,便即含笑接过,当下展开瞧时,但见四行楷体小字,原来却是一首五言诗,写到“龙游三秦地,貉卧深穴中。天寒怎得出?合当避秋风。”
高欢本明敏非常,又甚具慧根,一瞧之下,顿即明了,此乃劝己退兵之意。而诗中以龙喻己,以貉喻宇文泰,更点明宜忌,显见对方是友非敌。一念及此,便微微笑道:“未知尊主人雅号?”
那童子听得此语,忙又恭声应道:“相王殿下动问,原不敢瞒,只是主人未尝交待,小字却是不便擅自提及,还乞相王见谅!”语毕,便要顿首告辞,高欢只好听他自便。
那童子去后,高欢又沉吟得一回,猛地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人来。于是立即亲自飞马出营,前往追赶,高敖曹等不明就里,又恐他有失,也连忙跟上。
沿着兵士指示方位奔出数里,果见一行三骑皆作青衣,正朝东南方向徐徐而行,观其身形,其中一人正是方才那童子。
欲知此人为谁?且阅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