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当年有幸识夫君,相濡以沫一世情。
纵使此生历万劫,难报殷殷结发恩!
话说那蔡俊听了高欢之言,便要放那马车出城。不料正在此时,却有一女子道声“且慢”,继而马车门帘被一双素手缓缓挑开,一位青年女子在那瘦小老者的搀扶下轻巧跃下地来。
只见她头戴淡紫拧花玉钗,身着泛青夹领簇锦褶裙,眉目清雅之中透着三分明快,整个人儿修颀婀娜却又不失娴静端庄。在众人打量间,她先是理了理裙裾下摆,才徐徐抬眼望向高欢,盈盈道:“小女子娄昭君拜谢高队主。”说着便从容敛衽施了一礼。
高欢怔了一怔也即稽首作答,并微微笑道:“昭君小姐不必拘礼,合当谢蔡兄才是。”那娄昭君闻言轻轻抿一抿嘴,眸中似乎盈满笑意,当下还真个依言转向蔡俊欠了欠身道声“多谢”,却不待对方回礼又匆匆复了原位,再定定瞧着高欢柔声细语地道:“未知高队主名讳表字可否见告?”说罢又轻抬素手拂一拂额前秀发上几片雪花。
高欢不及细思,也徐徐道:“既劳尊口动问,区区敢不相告。在下高欢,草字贺六浑。”语至此,却见那娄昭君望向自家的双目更趋柔和。于是眼波一转,又温颜续道:“天色渐晚,雪深路滑,昭君小姐快些去罢!”
那娄昭君闻听此言,立时报以会心一笑,更不由低声儿道:“小女子谨遵君命!就此拜别高…高队主…”
高欢听得并不真切,正愕然间,却见她纤手一挥,倏地拧过腰身,只轻轻一跃居然不用搀扶已然上了车内。
随着那马车渐行渐远,高欢也一步步踱下城楼。因见那蔡俊冲己嘿嘿直乐,当下心中一动便唤他附耳过来,略略嘱咐道:“兄上头若问,只说此乃旧都勋贵,不便阻拦即可。”
那蔡俊闻言如获至宝,不住颔首连连称谢,又要分些银子以示感激,高欢自然不受,摆手笑得一笑,在一串“改日央兄吃酒”声中大踏步去了。
一连又过得好几日,怀朔镇的修筑工事已然完结,只待郡守亲来察视过目,便可大功告成率队返归了。高欢因早闻城西武州塞佛龛雄奇,瞻仰者众,眼下左右无事便欲趁此良机一逞游兴。于是乎这日早膳过后又交代孙腾等人数语即换了便服打马径出西门而去。
止行得盏茶工夫,大名鼎鼎的武州塞赫然便在眼前。此时方值岁末,天日虽则晴好,前些时大雪却犹有部分未消,故而在那日光映照下,山体呈现出一些儿平芜残颓一些儿晶光莹莹,倒真个颇具几分化外景象。高欢一面瞧一面策马上了山南,举目只见山体洞窟林立,大大小小决计不下百十。
待到得近处,又有许多石阶蜿蜒而上。高欢遂只得下了马来,随意拣了一处牵曳步行。好容易行至尽头,果见得一尊巨佛居中而立,远眉深目,不怒自威,神情肃穆庄严,气魄甚是宏伟。而巨佛两旁则有身形较小姿态各异的护法诸天沿窟内一字儿排开,好似共襄盛举般。
随后进至别处,又见一高约丈八的金刚头角峥嵘、怒目圆睁,模样儿分外狰狞;还有那方面大耳的菩萨;刚猛悍戾的力士;轻盈振翼的飞天,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却无一不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也不知瞧得多少时候,突听一个熟悉的女声道:“前方可是高队主么?”
高欢闻言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一位身着簇锦短袄淡青褶裙的女子正向自己笑招素手,她旁边还有两男两女。那两女妆扮和她颇为相近,面庞儿也有些仿佛,只是似乎一位芳龄较长,一位年岁尚幼;而那两男皆作青衫,乍观之下却是一个深沉一个灵动。
高欢蓦忆起眼前招呼自己的女子不正是前些日在城门口偶遇的那位娄昭君么,一念至此,忙点了点头,拱手笑道:“原来是昭君小姐,幸会幸会!”
那娄昭君颔首之余也报以轻轻一笑,向着她身旁年纪略长的男女道:“姐夫、阿姐,这位便是昭君前些日说起过的高欢高队主了。”语毕又同高欢一一引见,原来两男中那位疏眉朗目,神情温和,视瞻沉着的,系她姐夫,姓段名荣,字子茂;另一位虎躯猿臂,身形长大,举止敏捷的,乃她亲弟,唤着娄昭,字菩萨;而那两女则分别为她长姐娄平君、季妹娄文君。
两厢循次见过礼,她姐弟诸人倒是分外客套。那段荣先是朝高欢打量一番,忽而欣然道:“日前内妹曾言高队主人中龙凤、与众不同,早已令段某心驰神往!今番幸得拜识,方知闻名不如见面,段某委实不虚此行呢!”
高欢听得此言,微微一笑,也道:“承蒙抬举,贺六浑实不敢当。段兄风度儒雅,气定神闲,才是令人心折。况区区微末小职何足道哉,若不见弃,还望段兄直呼鄙名的好。”
段荣闻言忙道:“岂敢岂敢!高兄过谦了,若不介怀,我二人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高欢一见此人便即有心结识,这时听他言下这般诚挚,自然喜道:“好极!如此段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说着便即躬身一揖。
段荣忙也屈身还礼,连称“贤弟切莫多礼。”正热闹间,那娄昭忽道:“这等好事,岂可少了小弟,昭弟拜见二兄!”他一面说一面对着高欢也是长长一揖。
不意高欢见状哈哈大笑道:“菩萨就免此俗礼了罢!”
众人闻听此言,齐齐大笑,一时间仿佛多年故友再度相逢,分外融洽。
一行随即同游,又见得诸多浮雕造像或作殿宇堂皇或作寺庙森森,或作男女嬉戏或作老少肃立,个中精妙之处、清俊之态与方才初来所见已是大相径庭、意趣颇殊。末了行至一偏洞更有各式乐具列壁凸现相映生辉,譬如箜篌、箫管、琵琶、胡琴等物,形制虽异,却也般般极尽精妙。
众人无不啧啧称奇,那段荣尽管言语不多,可每一开口,必有独特之见;而娄昭君虽则一介女流,却也是谈笑自若,毫不拘束。是以高欢瞧在眼里,不由多留意了几分。
偏那娄昭君恰也不时瞥向高欢,此际猛可里与他四目对视,不由得双颊一热,待要扭过头去权且相避却又忍不住偷展杏目飞眼斜睇,但只见眼前人儿丰姿英挺、临风而立,正微转星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娄昭君一瞧之下,略显忘情,不禁有些痴了……
这时忽听段荣问道:“敢问贤弟可曾婚配?”
高欢闻言摇一摇首,笑道:“小弟家徒四壁、身无长物,纵有良媒恐亦无人肯将终身托付呢!”
段荣忙又摆手道:“贤弟太也过谦了,眼下愚兄便欲作一回月下老,但不知贤弟肯否成全?”
高欢听他如此说,立时隐隐猜到三分,于是沉吟道:“段兄但讲无妨!”
段荣见状面露喜色,当即以手指了指娄昭君,郑重道:“内妹昭君年方十七,尚亦待字闺中,非是愚兄夸口,往日媒聘不下数百,却皆难入其眼。唯贤弟雄姿英发世间少有,令彼一见倾心,念念不忘。依兄看来,汝二人正是一对良伴,如若不弃,愚兄愿与贤弟缔连襟之谊。”
高欢闻听此言果在自家意料之中,不由得剑眉微拧稍稍忖度起来:自己夙日虽有些儿抱负,但奈何天时未至地利不占只得权且忍耐。眼前这段荣器宇深沉、谈吐不俗,显见绝非泛泛;而那娄昭君虽系女流却也不乏巾帼英气,若得此二人为助,实乃幸事。思至此,又见他兄妹皆怔怔地望着自己,一脸的期盼,当下遂心神一定,正色道:“承蒙段兄隆情厚谊,贺六浑岂敢不遵!”
段荣一听此言自然大喜,立时抚掌笑道:“贤弟真痛快人也!昭君,看来武州塞之佛果真灵验无比,却才方一拜过,这般神速便得着一位如意郎君呢!”饶是那娄昭君再怎生落落大方,此时也早已羞红了脸,两手不住缠绕衣襟,喜悦甜蜜之情自不待言。
如此一来两厢愿变作一家亲,自又大不相同。随后段荣娄平君夫妇再提议迎娶之期,唯虑怀朔平城相距甚远,往来不免破费周折。正在大感为难,却听娄昭插语道:“依弟愚见,莫如趁着天清气朗,赶明儿径直在舍下办了喜酒,二姐夫公务在身,住不得几日也好携了二姐一并还乡呢。”
听得此言,娄文君一下子欢呼雀跃率先拍手称妙,惹得乃姐在旁羞涩无限,好容易一番生拉硬拽,才令她娇笑渐止。
谁知段荣略一屈指,却也含笑道:“昭弟之言不无道理,可巧明日正是吉期,大利婚娶,未知欢弟意下如何?”
高欢暗思平日里在家,姐姐姐夫每遇大事都由自家作主,此番事贵从权,少不得也只好来一个先斩后奏了。是以闻言当即道一声“小弟悉听尊便”以示允可。可话音才落,那娄昭、娄文君二人立时欢天喜地绕着高欢“二姐夫、二姐夫”唤个不迭。只是到了此时,任他如何宏伟壮观的飞天神佛也是无心再看,于是便一同取马下山,各自归去准备。
高欢到得营地略略同孙腾等人述及,众人也皆是喜不自胜,纷纷道贺,讨要喜酒,高欢当然允诺。孙腾等又急忙回房各自寻出几文铜钱捧来,众口一词道是“高队主新婚,属下等别无他物相贺,委实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高欢辞了几回,见众人执意甚切,实不便轻拂,于是乎眼波一转当即又交予二人,吩咐前去置办些酒菜,以作大众长夜之欢。众人见状更是感叹高队主仁义,是以一夜酒虽未丰菜虽不足人人却无不尽酣。
第二日一早,那娄菩萨便着人抬了百余担酒菜寻至营地,高欢慰劳了几句,声言务必尽欢,即在众人恭贺声中携了孙腾随同娄菩萨过府而去,途次遇着蔡俊又邀了他一同前往。
到得娄府,处处早已是张灯结彩喜气昂然,高欢听着众人的道贺声、称赞声、隆隆的爆竹声(当时的爆竹是燃竹而爆,非后世之炮仗,那时候火药还未正式发明)、洋洋的鼓乐声,也不禁舒肝张胆,壮思满怀。言语酬答之际,少不得逸兴四溢、妙语连珠,而众人对其褒扬之词,钦敬之情也自然更胜从前。
继而寒暄甫定,酒宴即开,随着几番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大众渐已是面红耳热、醉意熏熏。唯高欢似乎量大如海深不可测,虽频频仰首豪饮,此时却依旧轻言浅笑神采如常。
好容易捱到席终人散,送入洞房,一对新人鱼水相谐、欢好无间却也毋须一一细述。
又过得几日,修筑工事受检已毕,高欢便携了新娘子、随侍丫鬟及许多金银妆奁,骑了新购西凉马率队返归怀朔而去。
于怀朔镇军衙门复命之际,段长等少不得一番夸赞,当即道“贺六浑非但统御有方,更难得如此神速,果真不同寻常,实乃我大魏之福!自今日起,即擢汝为怀朔镇铁兕营队主,共保家园。”,高欢依言谢过。言语间众人又见军门外有妙龄女子作新妇妆,自不免动问,高欢忙命娘子趋前大礼参拜镇将,那段长注视良久,神情很是落寞,只道了句:“汝夫妇英采焕发相得益彰,当真羡煞旁人!”高欢鉴貌辨色,微微感知他意下所指,于是当下只得浅浅一笑,先行告退。因其阔别家中亲眷数月,眼下又值新婚燕尔,段长自然应允,只是望着这一对佳夫妇远去的身影,不禁一声长叹。侧旁从属僚佐不明就里,见状不禁大奇,待含糊听得一句“止恨我儿无福”,这才统皆恍然。
再说高欢携妻归家,尉景、高芸陡见乃弟带回这么一位端庄大方的俊俏媳妇,皆乐得合不拢嘴来,又生怕委屈了新人,不迭端汤递水、拂桌抹凳,直不知怎么才好。还是娄昭君笑吟吟替他二人宽解道:“阿姐姐夫万勿见外,小妹嫁于夫君,同二位便是一家。日后还当恭听教诲、朝夕侍奉才是呢!”
尉景、高芸闻听此解人之语,俱不由得笑逐颜开,连连点头,可一闪念猛觉欠妥忙又摇头。高欢见状哈哈一笑,打趣道:“只是小弟未尝事先禀明,还乞阿姐姐夫莫要见怪才好!”
他二人不费半分力气便得着眼前如此称心弟妹,欢喜犹嫌未及,自然不怪,甚且连夸“我家欢弟当真眼力过人,新娘子非止相貌生得标致,连说起话儿也这般熨帖呢!”高欢闻言大笑,娄昭君见夫君一家这般和气,亦是开心得了不得,当下更拉着高蔷等三个孩童又搂又抱,一时间真个是亲亲热热、其乐陶陶!
过得两日,只因人多屋狭平素起居多有不便,高欢夫妇便同乃姐姐夫相商,拟另择新居。尉景高芸本对此早感心中歉然,闻言自也乐得依议。于是高欢当即于镇街南口置了一处宽大宅子,令阖家一齐搬了过去,乔迁之日,皆大欢喜,毋庸赘言。
有道是“美好光阴容易过,困顿时节度日难”,此时的高欢,初为人夫,娇妻偏又格外温柔体贴,时时处处言听计从,不仅一家生计无忧,还常可接济邻里贫病孤弱。兼且镇军衙门一时也并无大事,是以倒也乐得自在怡然。
如此物换星移、日月斗转,娄昭君十月怀胎产下一女,高欢喜不自胜,亲自为其取名为“娴”,暗寓一生娴雅,恬适无忧之意。不觉到了神龟三年仲春,娄昭君又已身怀六甲。这一日高欢从镇军衙门归来,因见天色尚早,匆匆用过晚膳便在书房研习文史兵法。岂料兴致方隆,忽闻丫鬟来报,说是孙腾来访,神情似乎大为惶急。
高欢不由心中一凛,连忙将那卷轴撂过一旁,大步出得厅来,还未开言,果见得孙腾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看起来颇有些儿坐立不安。
欲知孙腾所为何事,且容下回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