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明月中天耀清辉,人生百年孰可悲?
条条大道任君择,误入歧途誓难回!
话说高欢正对着月色怔怔出神,忽闻身后有人叹息,遂连忙收了锦帕转身去瞧。但见一人青衫束带,一脸沉郁,对着自己口称主公,却不是段荣是谁?
高欢辨清来人,当即微微笑道:“子茂兄亦为这月色所动么?”
段荣闻言也是一笑,随即向前迈上一步,徐徐道:“主公取笑了!月华如水,岁岁年年;便连土石草木,亦是如此。只可惜我辈自诩万物之灵,却反不似他等久长呢!”
高欢听他似是有感而发,也不觉大为动容。当下抬首望天,只见那玉轮银光闪闪,如梦如幻,一时也不由感慨万端。继而悠悠叹道:“韶华易逝,红颜难返!大丈夫在世为人,若不能建功立业,确是反不及土石草木呢!”
段荣听罢此言,眼眸一亮,立时躬身拜倒,满腔诚挚地道:“主公壮志豪情,凌云冲霄,他日必定一朝得遂!”
高欢忙将他扶起,温言道:“子茂兄不必多礼,私下之时,我二人仍是兄弟。”说至此,顿了一顿又道:“今日之事,其状甚惨,伤亡甚重,我实不忍!不知子茂兄有何高见?”
段荣闻听此言,眼波轻动,略一寻思即恭声应道:“主公宅心仁厚,实乃天下万民之福!只是今日之事,为国家百姓计,实属无奈。而伤亡虽巨,岂出主公本意?有道是“海纳百川尚遗沟渠”,况贼子无故犯境,死不足惜。万望主公勿以为虑!”
高欢凝神听来,恰是至理,不由心下稍舒。旋即轻轻点了点头,正色又道:“如今祸乱一开,朝廷恐是难制,四方亦必多有效仿。子茂兄以为如何?”
段荣一听此言,也即郑重道:“主公果然明察秋毫!荣意亦是如此,但不知主公何去何从?”
高欢胸中困惑也正为此,听得此问,一时颇费踌躇,好一歇沉吟不语。正在难以断决,蓦地里神光一闪,心念一动,忽忆起西僧达摩那几句佛偈,似乎隐隐有所寄寓。于是略一梳理,便即徐徐言道:“大义所指,民心所向,唯有顺天应人而已。”说罢即含笑瞧着段荣。
却见段荣听得此言顿时目露精光,又惊又喜,立又拜倒在地,慨然语道:“主公英明神武,荣有幸追随左右,今生无憾矣!”
高欢忙又将其扶起,也慨然道:“子茂兄于我贺六浑,亦不啻一张子房也!”说罢犹朗朗一笑,段荣也即大笑。随后他二人一同下山歇息,毋庸赘述。
次日,高欢一面嘱令大众在各要道口设壕沟,置陷阱,修筑防御工事,为长守计;一面亲率补给队至那深谷将阵亡敌尸就地掩埋,以免鸟兽啮食。众人见自家主公仁厚至此,唏嘘之余统皆叹服。
已而数月下来,高欢更时常派哨骑远出数百里,探闻各路消息。在此期间,怀朔虽还未尝失守,贼势却更加壮大。连西北一带,盗寇也蜂起响应,更有几个霄小狂徒,占得三五城池,居然便敢称帝改元,俨然做起了一方诸侯。而朝廷征剿大军顾此失彼疲于奔命,又兼所托非人,往往弄得灰头土脸,败报连连。
转眼到得岁末,忽又报武川镇陷入贼手,那怀朔镇将杨钧一闻风声,便即弃城南逃,并带走甲兵千人。高欢心知怀朔兵丁共计不满三千,前曾损却近千,今又带走如许,所剩还有几何?且贼军又非个个痴呆,定然趁势猛攻,那贺拔父子却如何抵挡得住!于是乎眼下也不暇他顾,立时振军往援。
哪知匆匆赶至怀朔东门,却远远便见城头贼旗招展,竟而已然失陷。无奈众寡过于悬殊,贼子士气偏又正盛,高欢只得再次麾众收军而返。好在贼众新胜入城,只顾四处劫掠,并未来追。
回军已毕,高欢料那贼寇此番既已得城,必将很快来报前怨。是以当即传令大众各就各位,严阵以待。果然仅越一日,那贼寇竟似赴约集会一般,吆五喝六、蜂涌而来,观其数目,不下三五千。但此际各路守备工事早恭候多时,又如何放过这白白送上门的猎物!于是乎前路一陷,又被高欢引军一阵射杀,贼众顿时大乱,只得各保各命,狼狈奔还。
经此一败,贼寇却也胆寒,竟不敢再来。高欢这厢虽则连连大胜,但碍于生力军有限,总归是守有余,攻不足。也只好隔三岔五派人或往东门放火或趋西门盗粮,对其巧施骚扰与其百般周旋。弄得众贼提心吊胆又恨又怕,却又无可奈何。
如此又僵持得数月,可喜接报贼寇二十万主力新败于朝廷与柔然联军之下,贼首破六韩拔陵只带着千余残兵剩卒奔回老巢沃野。如此良机怎可坐失!高欢大喜之下料定“树倒猢狲散”,贼酋大势一去必令贼子贼孙方寸大乱,大好家园不趁此时夺回更待何时?是以当下毫不迟疑立时整军往收怀朔。
果不其然,此番去城尚有里许,便见贼众四逸,乱作一团。随着高欢一声令下,讨贼军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立时一拥而上,那惊惶失措的众贼又如何能够抵挡?故而片刻之间便成落花流水,只能任人拾掇。
高欢随即又领一队人马奔上城楼,令身后将士齐呼:“降者免死”,听得这声佛旨福音,本就毫无斗志的众寇顿又纷纷缴械,降者约二千余。高欢将其集于一处,但令“罪止乱首,尔等一概既往不咎,愿去者自去,愿留者一视同仁”。
降众本作贼不久迷途未远,今见拔陵大势已去,正愁日后生计没个着落,难得高欢如此仁厚,于是乎统皆口口声声“吾等皆愿改过自新, 从此唯听高公调遣!”
高欢欣慰之余,便将其一并纳入讨贼军阵营,晓以恩义。这一来降众愈发被他所感,更觉今是昨非,悔不当初,哪里还有什么二心!继而高欢又着段荣、孙腾等一一恢复怀朔秩序,不几日下来,倒也勉称粗安。
又过得些时日,哨骑带回一大喜询,却是破六韩拔陵已被擒斩。众人方在欢欣,偏偏“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忽又闻柔玄镇人杜洛周,聚众数万,又在上谷造起反来。
高欢得报略一思索,即命当堂设炉烤肉,立召段荣、娄昭等密商进止。娄昭言道不如立足怀朔坐观成败;孙腾又语或者联络官军,同往征讨;段荣默然半晌,方道;“朝廷前平拔陵,幸得柔然为助。但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况蠕蠕贪诈无信,由来已久。此番断不肯洗心革面长为下援。现乱局日胜一日,若要平定,恐非一时。为今之计,主公还宜摸清各路形势,再相机而动,如此则大功必成。”
高欢听罢抚掌笑道:“列位所言皆不无道理,子茂兄之语,尤为入木三分。然如何摸清各路形势,子茂兄亦不妨一并道来!”听得这话,众人俱不由齐齐瞧向段荣。
段荣瞥得高欢笑意吟吟,似乎早已成竹在胸,顿即心领神会。又见厅中炉火殷殷,不时向外吐着赤信儿,空气中阵阵肉香更扑鼻而来。当下遂起身大步趋至明炉前,抬手飞快向火中一探,立时抓得一只野猪脚,既而环顾众人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毕旋又捧至高欢面前,恭声道:“美味已成,主公请用!”
高欢哈哈大笑,先是欣然接过,再朗声道:“好一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吾意正是如此,诸位快快与贺六浑同享美味!”
众人闻言当即跟着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纷纷离座去取那香喷喷的烤肉来食。一时间满室皆馨,无不开颜。
此番计议已定,自然即刻动身。高欢因虑怀朔城防不可空虚,政务不便荒废,遂留孙腾、司马子如、侯景等十余旧吏领二千兵士据守,自己则携段荣、尉景、娄昭、蔡俊别过家中亲眷带了五百人马直奔贼巢上谷而去。
大众行至距上谷二三十里处,高欢即命就地驻扎。只与尉景轻骑往见那新贼首杜洛周。
却说他二人到了对方营门,好容易过了层层通报,方进得中军帐来。高欢施礼已毕,又略述投诚之意,这才抬头去瞧。只见那杜洛周生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恰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刁专刻薄之相,此刻也正乜斜贼眼,打量着自己。继而便听贼音入耳,却是有些儿不冷不热:“汝有多少人马?现在何处?”
高欢心下微哂,面上却不露声色,当即如数言明。那杜洛周闻言淡淡地“哦”了一声,半晌才道:“如此汝便在本王帐前作一赞军校尉罢!本王不日即将率军出征,汝等军士一并随行,待城破之日,另有封赏。”
高欢只得拜谢,为表诚意,立又命尉景单独去引段荣等一干军士前来会合。
过得两日,高欢所部被并入中军,随其东进攻打燕州。行军途中,高欢日日往那杜洛周跟前献言献策,款款条条煞有介事,弄得那痴物竟将高欢引为左膀右臂,不数日便连升数级。
为更加取信于彼,高欢先用计助他攻取燕州,越年又败官军于军都关,直喜得那痴物口口声声唤作“军师”几乎片刻不离,很是亲近。甚且言道:“天降军师助我,区区元魏不足惧也!”
高欢心中暗喜,口中却道:“大王天命所系,自当无往而不胜!”那痴物听得此言,还道自家真个系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真命天子,愈发得意非凡。
只是高欢那军师一职,始终停留口头,并未兑现。而待遇其余诸将更是极尽苛责、动辄刁难。如此一晃数月又过,杜洛周势力所及,渐已南移。其时数万人马正进军蓟城,高欢献策围而不攻。说是待他满城人心惶惶之际,便可不废吹灰之力,一举得克!那痴物哪里知晓个中蹊巧,自然满心欢喜依计而行。
当天夜里,高欢即令娄昭乔装入城,约彼太守子时三刻率军出城,来他一个里应外合、内外夹击。
怎奈到得半夜三更,仍是不见动静,这厢自不免暗暗焦急。正在进退两难,忽然闻报中军大帐捉得一个奸细,高欢心中一紧,只得率段荣等硬着头皮前去查探。岂料不看还罢,一看之下顿即叫苦不迭。原来这奸细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派出的内弟娄昭。只是因其乔装之故那帮痴物一时还未认出。
高欢当机立断,不待对方仔细分辨,忙向段荣等使个眼色,段荣立时意会,忙一个箭步上前挺刃架住杜洛周;尉景、蔡俊也同时拔刀砍翻两个偏将,救起娄昭;高欢则持链在手,谕道“速速挟彼脱离此地!”
众将闻言毫不迟疑,当即架了那痴物奔出营来。那杜洛周本犹自懊恼所谓奸细平白扰了半宿春秋大梦,正欲在对方身上寻些晦气开解开解,岂料这晦气寻来寻去竟会落到自个儿头上,真真世事难料,瞬息万变!况平日里厮杀对敌皆有苦命军士挡在前面,眼下阵仗又何曾经历!真真惊煞哉吓煞哉!故而此子两腮抽搐半晌才凄凄惶惶、颤颤栗栗地哀求道:“军……军师饶命,洛……洛周实不负军师,军师何……何以如此相待?”
段荣等见他舌头好似打结一般,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尉景当即愈发厉声斥道:“谁是汝军师,我家主公盖世英雄,岂是尔等鼠辈可以呼来喝去的么?”
那杜洛周被他这么一吓,连忙闭口,不敢再言。此时贼兵早已鼓噪而至,将他几人三面围住。与高欢旧部成对峙之势。
高欢却并无一丝惊慌只淡淡地道:“汝不负贺六浑,却负社稷黎民。先勿多言,速令彼等退下,否则休怪刀剑无情!”
那痴物听得“刀剑无情”四字顿时激灵灵打个寒颤,慌忙哑着嗓子依言遵行。高欢又吩咐牵来马匹,当下引了旧部,挟着贼酋,如飞向西奔去。
奔出百余里,追兵方才渐渐远离,众将皆道杀了那杜洛周,独段荣言道未可。高欢略一沉吟,便拣一无人野地将那痴物抛下。
一行百余骑又奔了半日,忽闻隆隆之声由东南而来。高欢暗道不妙,只得勒众加紧狂奔。怎奈大众俱是一人一骑,途中无马可换,又兼折腾至此水米未尽,早已不免人困马乏。是以过得一阵,大片贼兵便即追上。两厢交接,一场血战。奈何敌众我寡,此竭彼盈,勉力挡得一挡委实有些力不从心。还亏得高欢腰间铁链发挥不小威力,缴去贼子不少兵刃,大众又皆拼死力战,方杀出一条血路。饶是如此,也仅得十余骑突出重围,再接再厉,一路西向。
不多时天色即晚,高欢见前方出现一处密林,恰是藏身佳处又可稍作喘息,于是忙引众奔了进去。只是此时此刻,人人腹中均已饥饿难耐,又无干粮,也早没了力气去猎野味。万不得已,高欢只好忍痛吩咐宰马充饥。正欲动手,却听不远处草木沙沙作响,竟似又有人来。众人大惊,俱齐齐道:“万恶贼子,属下等留此殿后,还请主公速避!”高欢略一迟疑,凝神之下但觉响声渐近,似乎人数不多。遂不由心中一动,便低低儿道:“贼子若来,必执火仗。彼等黑灯瞎火进林,吾料定然非是。”段荣闻言立表赞同,众人也觉有理,于是当即又一齐噤声伏在一旁,准备见机行事。
少顷,两个人影率先进入视野,却是一长一短,相去甚远。继而立听一个少年的声音道:“阿弟,此间林深难行,过来表兄背负汝罢!”高欢蓦地一惊,暗道这语声好生熟悉!一念未已,却听另一个稚声稚气答道:“表兄还是背负阿姐去罢,澄弟自己便可呢!”
高欢听得此言,顿时又惊又喜,连忙闪身而出,抑声道:“韶儿、澄儿,尔等怎地在此?”话音才落,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倏地飞奔而至,一下扑入高欢怀抱,一个欣然唤“姨丈”,一个欢声呼“阿爹”。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段韶与小高澄。
高欢一边低低应着一边蹲身将他二人紧紧拥于胸前。这时又有几个人影如飞奔至,但听得“阿爹”、“阿舅”、“大兄”、“夫君”、“欢弟”之声先后响起,不问可知自是家中亲眷悉数到了。众人此刻也早已纷纷现身趋出,当下搂的搂,抱的抱,林中顿时热闹起来。
好容易稍稍得舒胸中热情,一瞥眼间,高欢又见孙腾寂寂无声侧立一旁,不由顿生无限感慨,遂撇下众人径直向他行去。而孙腾一见高欢目光瞧来,忙恭声直唤“主公”。
高欢一面颔首一面伸手抚住他肩,动情地道:“龙雀吾弟,此番苦了汝了!”孙腾闻听此言面上一阵激越,口中却反倒木讷起来,无措之下连忙便要下拜,却早被高欢牢牢扶住,温颜慰道:“辗转之际,吾弟不必拘礼。”
哪知孙腾听得这话,竟而眼中晶光一闪,顿时扑簌簌流下许多男儿泪来。高欢大感,忙又温言再慰,唤他切莫如此。孙腾抽抽噎噎半晌,方稍稍平复,这才将别后情形一一道来。
原来高欢等离去不久,朝廷新任镇将葛荣即来,众人皆以为至多一切照旧,倒也不甚在意。谁知未几又有个新降的镇兵鲜于修礼,扯了一票人马,奔至定州再生事端,而那葛荣竟撇下一身公职,率众前去依附。如此一来,当然人心惶惶、个个思变,不几日怀朔重又大乱。侯景、司马子如皆乘乱奔出,不知下落。孙腾料想此间不可久留,惟有带着十余名昔日同僚死命护着高欢一家从乱兵中逃出,奔了三日三夜,途中又遇匪一次,其余兵士掩护他等逃离,已然悉数失散,生死未卜。而他还是听从娄昭君之言觅得牛车一辆,径往西南僻静处行,才得已安然载得高欢一家奔逃至此。
众人听罢,尽皆默然。高欢更是久久不语,想想昔日旧部夙来对己恪尽恭诚,今番又舍命相护自家老小,此时此刻多半业已凶多吉少,一念及此,不觉已是心痛如绞;而再瞧瞧孙腾一双憔悴目也是红红彤彤、泪花闪闪,立又觉大为不忍,伤悲之情几乎难遏难止。但身为人主,凝聚大众身之所托、意之所寄,于此患难之际又岂可尽效那儿女之态!于是乎当下还得收起杂念、强振心志,继而拍拍孙腾后背,徐徐慰道:“今番小折翼,尔等无忧,龙雀必有冲天时!”
孙腾听得高欢久久沉默之后吟出此句,不由顿时为其胸襟叹服。遂也连忙一拭腮边泪,恭声又道:“腾万万不敢僭越,今生今世唯乞永作主公身畔一小雀足矣。”
高欢听他此语诚朴之中不失风趣诙谐,恰又隐含双关,胸间略略欣慰之余便即微微展颜一笑。众人听得这一番对答,既感高欢坦荡之怀,又叹孙腾赤诚之心,是以精神皆不由立时为之一振。
已而孙腾忽又忆起什么,匆匆道得一句“主公稍待”便快步奔至一株树下,拎了几包物什过来,待他打开一瞧却是一些熟食。众人此刻早饿得眼冒金星几近晕厥,见得美食当前,一个个禁不住狂吞唾沫、直流口水。高欢忙与众人分了,众人这才各显身手齐齐往慰自家五脏庙去也。
于这密林好容易捱得一夜,次晨天色将亮未亮之时,大众便又启行。高欢等丁壮依旧骑马,娄昭君等家眷仍然乘车,为避追击,又改而取道西南。
过了半日,已近博陵郡界,众人多半言道此间去贼已远,总算可暂行松一口气。不料段韶小小年纪,却也突地插语道:“却才铁伐替姨丈卜了一卦,虽说卦象有惊无险,但此刻尚不可掉以轻心呢!”高欢听他语气口吻全然一派成人模样,心中嘉许惊叹之余,不禁莞尔道:“穷玄究理,韶儿真可谓子茂兄肖子呢!”段韶闻听此言,涩涩抿嘴一乐,拿眼偷瞥乃父时,却见他亦忍不住摇首轻笑。
说话间不觉到得一处山岔口,只见一弯小道蜿蜒向南,一条大路笔直通西。高欢微一犹豫,便拟择大路而行,前往并州安身。正要趋入,不意猛听身后哗声大作,喧天而来。众人不由一惊,连忙回头去瞧,却见来的不是别人,竟又是那杜洛周手下贼子,还当真是怨家路窄,阴魂不散。
高欢不得不改变主意,忙令众人立进山道。只是这山道狭窄,那牛车车身却甚宽大,自然不便进入。还是段荣驱马上前,手起刀落,将那车身绳套分为两段。众将忙又纷纷下马将那一帮妇人孩童背的背,扶的扶分别捎上。娄昭君则前搂娇儿后负爱女,骑牛奔行。
那贼兵涌至山道,被那车身所挡,总算阻得一阻。高欢等方得以稍稍拉开距离。只奈何牛不是马,奔得快了,颠簸异常,况又无鞍鞯约束,故而难以坐稳。突然一个转弯,高澄身子一震,竟从牛背跌落。
娄昭君大急,连忙呼救,高欢听得异声心中顿时一紧。当下扭头看时,却见爱子虽已跌在地上,反应倒还敏捷。只一个翻身即迅速爬起,又迈开小腿跟着众人后面奔了过来。而与此同时娄昭早一跃而下,将其抱回。天幸彼尚无恙,高欢这才心下稍安。
而娄昭君经此一险,则搂住娇儿不住柔声宽慰。高澄其时年方五龄,见平日宽仁有加的阿爹此番竟似不甚着急,不免意下难平,于是也不顾乃母殷切模样,只摇首故作镇定地道:“姑姑(音家家,其时鲜卑对母亲的称呼)勿忧,澄儿轻易摔不死的!”
高欢远远听得此语,知他乃是儿童心性,难免娇气,且方才情形未尝啼哭,已好算十分难能了,不过欲成大器,尚须多加磨炼才可。
如是想着片刻又过,唯可恨那贼兵却是越追越近。众人无奈还只有快马加鞭。偏生在这当口,一不留神,小高澄居然又从牛背滑落。眼见一名贼子便要靠近,娄昭君高芸等几乎吓得哭将出来。高欢见状也是大急,连忙引弓嗖地飞过一箭,将那贼子连人带马射翻在地,再添一箭,令其毙命当场。继而又观目下暂无险情却是磨炼爱子绝佳时机,于是旋即眼波一转,反将羽箭瞄向高澄,且假意怒道:“孽子三番两次坠地,平白拖累众人,却留汝何用?”说着,更作势欲射。
高澄大惊兼且大惧,万万不料一向温润慈爱的阿爹今儿竟如此狠心,这般无情。小小胸中顿觉一痛,泪水堪堪便要奔涌而出。但一个瞬间忽念及方才种种冷淡,又不由把心一横,随即死命咬住嘴唇,强自忍住。众人也是大惊,纷纷急呼:“主公万万不可!”娄昭君则几乎声泪俱下地道:“夫君今日何故如此狠心,不如就此将妾娘儿俩一并杀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