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千里奇袭秀容川,弹指几平关中乱。
当年一念生疏虞,致使夙敌得生还。
话说高欢此番夙愿得遂,终与伊人共效于飞,同展比翼,自是畅美无边,快乐难言。起来审视,但见怀中人儿云鬓蓬松,星眸睐眄,娇颜凝酥,似醉非醉。真个是足令嬛娥失色,堪使西子掩面。
如此过得月余,高欢与伊人耳鬓厮磨,我我卿卿之际,也不忘拟定平寇大计、安邦良策。冯绮夜本蕙质兰心,又颇通文史,高欢偶有询问,往往亦有过人之见。只是临了每每不忘加上一句“自古女子干政,向非良法,欢郎宜慎戒之。”惹得高欢阵阵大笑,又爱又敬,继而复将伊人画像出示本尊,更引得冯绮夜感动不已,美目盈泪。
只是温柔乡虽妙,却断断不可沉醉,高欢深知此理,故而纵然鸳鸯衾下佳人难舍,却仍须重提金戈,再扫胡尘。
其时已然入秋,天已渐凉,待将尔朱天光、尔朱度律斩首,便立时整顿三军,北上往讨苟延残喘的尔朱兆。高欢令高澄留守邺城,由段荣、潘乐、高隆之等辅佐,又命窦泰率领五千精锐骑兵为前驱,由洛阳先行。此时邺城兵力,约有十五万之众,高欢自提十万精兵,自邺城进发,亲征西北群寇,斛律金父子、库狄干、段韶、侯景、贺拔焉过儿、封子绘等随行。
随即大军浩浩荡荡开拔,一路向北,堪堪行至太行山附近,才与窦泰合兵一处。闻听此间常有悍匪出没,骚扰商旅百姓,高欢正拟令段韶、斛律光二员小将留此攻灭,却已报众贼解甲来降,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是兵家首选,未免他散而复聚,便即统统纳入麾下,勒令改过自新,戴罪立功。他等得到这重新做人的机会,自然感恩戴德,欣喜莫名。这其中有一贼首,面容肥大,身材壮硕,使一口八尺钢刀,面目与那传说中的韦陀尊者颇有些儿仿佛,问他姓名,唤作彭乐,早年曾随追随葛荣大将韩楼,韩楼败亡后,无处可去,便藏匿太行山间,做起那没本钱的剪径拦路买卖。高欢见他貌似憨戆,眼神却颇见漂浮,因此倒也对他格外留意。
大军堪堪进至晋阳,触目皆断壁残垣,昔日繁盛却已面目全非。四下着人一问,才知那尔朱兆韩陵兵败之后,更加丧心病狂,一回到晋阳便纵兵四处烧杀抢掠,比寻常强盗还要凶狠十分,那帮瘟神接连搜刮了十余日,才率众逃遁至契胡老巢秀容川,仍妄图顽抗。高欢心痛之余,对那暴徒憎恶之情又增加了几分,只是此时若强行围剿,一来秀容川山高路险,易守难攻,二来大军劳师远征,还需养精蓄锐。于是他略一沉吟,便命三军在晋阳就地驻扎,顺便修葺遭遇破坏的宫殿屋宇,补给粮草军马,同时放出风来,只说即日出兵秀容川,但一连数次,却是只放消息,并不真个出兵攻打。
如此反复数次,转眼秋去冬来,堪堪已近元日,那尔朱兆早已麻痹大意,竟在老巢大摆筵席,宴饮取乐,准备暂行抛去烦恼,图个眼前享受。高欢此时才命窦泰领五千精锐秘密行军,奇袭秀容川,自领万余人马接应。
果不出所料,醉生梦死的契胡将士一见从天而降的窦泰精锐铁骑,立时四散奔逃,作鸟兽散,哪里还有多少抵抗。于是乎高欢大军兵威所指,敌众皆望风披靡。
一番围追堵截,堪堪到了一处陡峭山崖,唤作“赤洪岭”, 此时忽接前方哨骑探报:赤红岭下发现小股敌踪,灰头土脸,举止慌张,为首一人身材长大,形迹颇为可疑。
高欢听得描述,当即猜到三分,遂打马至高处瞭望,果见前方山隘之处,有一小队人马,跌跌撞撞,彷徨失道,好似那丧家之犬,惊弓之鸟。其中一人虎背熊腰,异常眼熟,却不是那尔朱兆是谁!
此情此景,高欢不觉又是可气又是可怜,当下便令军士三面合围,却不允发一弓一矢。
尔朱兆没法可施,只得被驱来赶去,此种情形,只与那渔夫张网捕鱼捞虾相似,只是渔夫之网尙有隙可遁,而高欢部众密密匝匝,漫山遍野,却是无路可逃。不多时,追至一山崖之间,名唤穷“谷”,但见两崖间峭壁千仞,岚气氤氲,偶有一两声猿啼鸟嘶,自底而发,处处透着阴森,也令人不寒而栗,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尔朱兆无可奈何,当下唯有长啸数声,喃喃叹道:“哀哉苍天!这穷谷莫非是我尔朱兆葬身之所么?”
高欢见他自悲岐路,心中略有不忍,只是此子可恨之处远胜今日可怜之时,却是万万恕他不得。是以沉吟片刻,即对着谷底朗声呼道:“万仁(尔朱兆小字),汝今无路可去,念在昔日相交一场,劝汝自裁为是。汝之家人妻女,我高欢绝不为难!”
尔朱兆听得此朗朗数语,震荡山谷,不觉惨然大笑,笑了半晌,却又对着高欢声嘶力竭地道:“我尔朱兆本罪有应得,不想尙蒙高兄如此厚待,实是感激不尽,今日便别兄去了,只望来世我二人再续兄弟之情,尔朱兆必不相负!”说罢,又向天拜了三拜,即解下腰带,向林中大步去讫。
高欢闻听此言,哭笑不得,却也大感意外,本道他必会恶语相向,谁曾想如此暴徒,竟也有悔过之日。由此看来,人心善恶,本在一念之间,只是一旦沉沦日久,即使临了迷途知返,却再无改过自新之机,不免悔之晚矣!常言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真可谓警世良言,世间众生不可不察也。
正在遐思,已报尔朱兆悬首高树,自缢身亡。此时此刻,见得彼人尸身,在叶间风中左右晃荡,牵引得树枝摇摆不定,沙沙作响。此情此景,实在凄凉。高欢心下黯然,便令军士将其解下,运归秀容厚葬。同时晓谕远近;尔朱兆旧部,概不追究,愿去愿降,悉听自便,只是不得再聚众作乱。
此令传出,立竿见影,大众除却行伍生涯,多半别无他长,一旦散去,无处谋生,又早闻高欢仁名,于是乎,一日之内,悉数举降。其中一将正是高欢素来敬重的慕容绍宗。他两人本来一向你敬我慕,彼此神交已久,只是前番为了一个义字,不得不对敌沙场。至此,尔朱兆恶贯满盈,却也不值为他死节,况弃暗投明,亦未尝不是一段佳话,故而两下相见,倒也各偿所愿。
至于尔朱兆一干家眷,目下只余若干女子,却也多半系强抢而来,并无多少恩爱之情。高欢见她等孤苦无依,便即分发银两,嘱令各自返乡投亲,又命三军一概不许与她等为难,若有违者,格杀勿论!众女方唯唯拜谢而去,又报于山野荒郊捕得两名童子,疑似尔朱后人。高欢一听之下,顿即大喜,立时传召。一经照面,果然分毫不差,正是尔朱荣之子,尔朱文恬之弟,名唤尔朱文畅、尔朱文略,现虽已长了两岁,但面目依旧,却极易辨识。
只是他二人年纪未长,智虑未足,还当高欢仇人一般,此刻一个瞋目而视,一个战战兢兢,俱是不言不语。慕容绍宗欲上前述情,也被他二人横眉冷眼,晾在一旁。
高欢见状丝毫不以为意,即令军士好生侍奉,不得怠慢。待如此种种善后事宜处分已毕,这才率大军返回。一到晋阳,高欢未作歇息,便亲往拜祭尔朱荣父女。
其时正值人日,北地草木早已凋零,但见两座坟茔,空空荡荡,周遭并无一物,寒风一吹,卷起些许尘沙,唯听得呜呜有声,如泣如诉。高欢胸中一痛,不觉悲从中来,尔朱荣一世英雄,只可惜听信小人之言,误酿河阴惨祸,最后更是一时大意,横死他乡,从而致使恬儿如花妙龄便即香消玉殒,更令人扼腕。思及此,已是泪出如泉,不能自已。
窦泰等在一旁见状,也是不胜唏嘘,怎奈逝者已矣,生者犹存,却是无可奈何,当下唯有劝他节哀而已。
高欢少不得只有稍稍抑情,即令军士寻来若干树木,亲手培植在坟茔两旁,又在中央设一木台摆放果品、酒水。临了再于尔朱文恬墓前凿一深穴,将腰间铁链埋入,并暗暗泣诉道:“恬儿长眠于此苦寒之地,高欢何忍!今将伴我二十年铁链相赠,见此链如见高欢,聊为恬儿驱除寂寥罢!”祝祷已毕,才依依离去。
回城途中,又思:“今若远去,当不知何日方可再祭青冢,又因此间北接众番,西临关中,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不若长住于此,一来可年年祭拜英灵,二来可保一方净土,甚且以此为据,则扫清六合,平定天下,指日可待矣!”主意已定,便命三军在晋阳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驻扎,同时命将士在原大都督府的基础上修葺大丞相府,又命窦泰率先锋部队返回洛都,顺带召高澄、段荣等于明春三月春暖花开之际护送娄昭君、冯绮夜等家眷来此。又因邺城乃兵家重地,不可无大将镇守,便调窦泰为相州刺史在此坐镇。
不料仅过了数日,娄昭君、冯绮夜、尔朱英娥等便在段荣五千铁骑的护卫下抵达晋阳,并运来粮草、钱物数以万计。
高欢喜出望外,一番嘘寒问暖,自不待言,但听高澄朗声禀道:“父王连月来在北地远涉艰险,母后、佳人姊姊与众位姊姊皆是百般牵挂,孩儿也日夜思念,故而趁此输送粮草之际,便护送而来。违命之处,还乞父王责罚。”
高欢连月征战,乍见爱妻伊人早已喜上眉梢;再听得爱子这一番诚朴之言,更是大为感动,哪里还会责罚!况且此时还有一喜,便是尔朱英娥自从高欢出征后,便发现已然身怀六甲,前月更已在洛都产下一子,高欢见她母子平安,更是欣慰非常,遂替这个第五子取名为“浟”。继而高欢豪性一起,便令三军欢庆一日,并发给许多衣物、酒肉以御严寒。
可巧这一日正是上元佳节,高欢念及当年在洛都情形,便亲手制作河灯千百盏,携娇妻爱子同往汾水放灯,并不设关卡,听任百姓自由观赏,与民同乐。
待至黄昏时分,暮色初上,高欢一声令下,但见满河明灯如繁星闪闪,齐耀天穹,映照得汾水两岸影影绰绰,如梦如幻。众人得赏此等美景,皆是赞叹不已,欢欣无限。冯绮夜美目盈盈,此刻更是如痴如醉,高欢见此情形,更是大为舒心,欲待揽上一揽伊人蛮腰,但虑众人面前,不便骋怀,只得稍作忍耐,唯与伊人并肩而立,翘首而观,此情此景,实胜千言万语,个中妙处,绝非常人可以领会。
约莫赏得个把时辰,因河畔夜冷风寒,便即携娇妻、伊人、爱子回府。经此盛况,中原大地上元节放灯之风大盛,于千百年后更形成元宵灯会,热闹非凡,这却是后话咧!
却说高欢回到府中,径延伊人至新建的聆荷居中,冯绮夜见此间依水而建,阁楼屹立台榭之上,茜草遍布池沼之中,借着月色四下望去,恰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颇有些儿世外雅居气象。
冯绮夜十分喜欢,当下与意中人相依相偎,自然是无限缠绵,情到浓时,冯绮夜又轻启檀口,徐徐吟道:“罗刹飞天,谁教盛我中原?一声叹,八荒修罗舞,四海菩萨蛮。”
高欢乍听之下,顿即大惊,只待伊人略停,即脱口续道:“苦海本无边,回头岂有岸?前尘多少恨,俱随烟!”
冯绮夜闻言,星眸一转,嫣然笑道:“这首《女冠子》欢郎怎生知晓?此乃家师所做哩!”
高欢一听此言,顿觉又惊又喜,难怪伊人如此与众不同,却原来是高人门下,而伊人口中所称的家师于八年前在洛都也曾听闻,只恨当时时机未至,故而无缘拜识。一念及此,即轻捧伊人香肩,欣然笑道:“原来如此!尊师大号可是‘拂尘子’三字么?他老人家大名,我高欢早有耳闻咧!”
冯绮夜听高欢尊崇己师,也觉欣喜不已,忙轻轻颔首笑盈盈地道:“不错!家师道号‘拂尘子’,俗姓李,讳业兴,并州上党人氏,他老人家若听欢郎这般相敬,亦必十分喜慰哩!”
高欢至此才知拂尘子本名唤作李业兴,又想到数年前,在洛都所见李府及神秘老者,不由心中一动,便将此节源源本本道与伊人。冯绮夜至此才知高欢当年曾有隔墙相窥之事,此刻耳听得意中人娓娓叙来,句句含情,转思当年情状,一时又是欢喜又是感慨,待听到“坠落古槐”一节,芳心不免一阵悸动,虽有些儿忍俊不禁,却又不无怜惜。眼瞧着眼前人丰神朗朗,一往情深的痴痴模样,更觉芳怀大感,冯绮夜幽幽叹道:“欢郎待妾情深意重,此生只怕万死难报哩!”
高欢听伊人忽出此言,心知她定然芳膺未宁,忙柔声慰道:“卿卿何出此言?卿卿若有不测,我高欢安得独生咧?”
他二人此番小别重逢,本已是两心切切,再经这般互诉衷肠,更觉柔情四溢,难遏难止,恨不得即刻融二为一,从此再不分离。
次日,高欢又携冯绮夜去祭拜尔朱文恬,并郑重言道:“恬儿乃是吾妹,她生前尝希一见卿卿,今日须教她遂愿咧!”而冯绮夜兰心蕙质,冰雪聪明,一听便可感知个中梗概,是以她与恬儿虽未曾谋面,但隔此一抔黄土,几缕斜阳,默然而悼,亦隐然有惺惺相惜之慨。
晋阳百姓偶见当今贤明仁厚的高王风采冠世,而他身旁女子更疑似嫦娥仙子出广寒,姑射真人临凡尘,于是乎统皆顶礼膜拜,敬若神明。
祭罢恬儿,高欢又携伊人登上城北龙山,俯瞰晋阳全貌,眼见得四围城郭如带,田垄含烟,早已非复数月前的残颓景象。高欢心头甚喜,便将晋阳城防、钱粮、户口等规划一一指示。
冯绮夜此前久居中原,与真正的北地风光只有纸上印象,并未真个目见,今番得识峥嵘,不禁幽幽叹道:“此间山河形胜,却是不减京洛哩!欢郎以为然否?”
高欢见伊人嘉许,即动情地道:“卿卿所言极是!我决计定居于此,此前尙恐卿卿不喜,如今看来却是多虑了咧!”冯绮夜听得此体贴入微之言,芳心大感,也轻轻叹道:“九州山河,寸土华夏,但凡欢郎所至,处处皆是妾家。”
高欢更是由衷感怀,遂轻揽伊人蛮腰,慨然道:“好个九州山河,寸土华夏,便为此言,我高欢此生定当肃清宇内,一统神州。”
冯绮夜见意中人豪气干云,壮志冲天,不觉又是欣慰又是骄傲,遂幽幽叹道:“欢郎之心,可昭日月,上苍如若有知,必将鼎力促成哩!”
高欢微微颔首,当下即紧揽伊人入怀,喜道:“卿卿真乃我之樊姬也!果如此言,此生当再无憾矣!”语至此,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定国安邦,尙须大贤相助,却不知尊师现居何方,我当即日前往讨教拜会才是咧!”
冯绮夜斜倚意中人怀里,闻言即轻抬螓首,也学着他的语气道:“相王如此礼贤下士,真乃明主风范也!只是家师向来行踪无定,此刻只怕仍在洛都哩!”
高欢被她逗乐,哈哈笑道:“爱妃谬赞,愧不敢当!”此时此刻,高欢只觉此生至美至畅矣!
接下来许多时日,高欢上修德政,下抚黎民,三晋大地,黄河两岸,人人乐业,户户安居,呈现出百年未遇之承平景象。高欢见内已渐安,外犹未附,尙须略施小计,教他拱手来降。于是便遣侯景、段荣父子四处巡游,晓之以理,动之以利,极尽拉拢之能事。此招果然十分奏效,北疆众番中,有唤作吐谷浑(读作吐裕浑)、阿至罗的两部便先后上表归附,继而又有关西灵州刺史曹泥、凉州刺史刘丰生等先后发来密函,踊跃通诚。众将本对此策不以为然,不想竟收到如此奇效,至此统皆叹服。
高欢对左右微笑道:“北番世代游牧,居无定所,短衣少食,财货向为所乏;然彼马革精良,谙习边事,触之则为祸,纳之则为助,委实不可小觑。今西寇未平,南邻窥视,若北地再起祸患,则纵有通天彻地之能,恐亦鞭长莫及!我以些许衣食之费,换得他为我所用,何乐而不为!”
众将闻言,统皆佩服得五体投地。正在欢欣,忽报有朝使至洛都而来,高欢略一阅名刺,见得“太常卿李元忠”数字,便即含笑召见。
常言道“士别三日,另当刮目相看”,此刻之李元忠虽只隔了数月未见,却已早非昔日落拓模样,但见他朝服衣冠,红光满面,精神很是矍铄,他见了高欢,即朗声笑道:“相王别来无恙乎?”
高欢眼波一转,揶揄道:“李卿今日尙健,孤何得有异咧!”语罢,哈哈一笑,李元忠也即放声大笑。
一番叙谈,原来却是新皇帝元修尙未立后,特向高欢求娶长女,此次李元忠前来乃是权充纳币使。高欢听明原委,倒也甚合心意,一来因高娴已年过十五,到了出阁之龄;二来更可借此掌控内宫动向,防范奸贼暗地使坏,是以自然,点头应允。
好事既成,不免在大丞相府大摆筵席,庆贺新禧。高欢特命晋阳文武百官悉数赴宴,普通兵士、文吏则发给酒菜,自行享用。
席间述及别后情状,倒也饶有生趣,李元忠素来爱酒如命,今番得见老友,自是不甚客气。之间他咕咚咕咚饮得数觥,即冲高欢嘿嘿笑道:“昔日与我王起事,很是轰轰烈烈,有趣得紧!近来闲散寂寥,无人过问,倒弄得郁郁寡欢咧!”
高欢见他眼珠斜翻,意态迷离,显见是几口黄汤下肚,又显回原形。于是当下不禁呵呵一笑,向旁坐诸人指道:“乃是此人逼孤起兵咧!”百官闻言也即大笑。
李元忠见状眼珠子骨碌一转,即故作正色道:“相王若不令我为侍中,当别求起义之地咧!”
高欢见他有心戏谑,倒也忽然来了兴致,便即敛容正色道:“起义原无止境,但虑如此老翁,却是不可多得!”
李元忠立又接道:“正为此老翁不可多得,所以不去咧!”说罢,竟起身离座,来捋高欢下颌短须,且大笑不已,众人见他这等放肆,统皆目瞪口呆,只有高欢知道他行为虽是放诞,心意却是诚挚无比,故而当下丝毫不以为意,只哈哈笑道:“孤须甚短,不及汝须既长且茂,捋不胜捋也!”
李元忠听得此言,又嘿然一笑,退回原座,四顾左右道:“尔等以为我醉了么?非也!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元忠虽不才,我家相王却是不世出之明主圣君咧!”
高欢听得明主圣君四字,心下一惊,连忙笑道:“此老翁醉了,尔等休听他胡言。”众人本欲附和,今见高欢态度未明,只得唯唯诺诺,因循过去。李元忠尙欲开言,见得高欢以目示意,便即作罢。这一宴直吃到夜阑人静,方才撤席。
住得四五日,因归期再即,李元忠只得迎了高娴,辞别高欢,施施然回洛都复命去讫。
高欢待他离去,因思今日情形,与尔朱荣当年仿佛,却是断断大意不得,遂将“天柱大将军”封号辞去,以示己志。
寒来暑往,转瞬又是一年,这一日,忽接到京中高乾密报:那新皇帝元修非但擅自杀掉元朗、元恭、元晔一干前任,更与斛斯椿、元宝炬、王思政等人暗相勾结,还北通贺拔岳,南倚贺拔胜(贺拔胜当时被封为荆州刺史),似有不轨企图。高欢自然不敢怠慢,因书函往来,颇费时日,便立召高乾赴晋阳面陈。
高乾如约而至,一番陈述,鼠辈逆图果是有凭有据,不容狡辩。高欢本欲乘机发难,将这班奸佞之徒一网打尽,但又虑如此一来,恐落天下人口实,于日后一统大计却是不妙得很,故而当下不禁有些踌躇。高乾候了半晌,不见高欢开言,不禁急道:“以乾愚见,元魏气数已尽,不若令彼禅位相王,必可使海内归心,中外悦服。”
高欢不待他说完,连忙起身掩住他口,低声道:“卿切勿妄言,当令司空复为侍中便了!”
高乾见高欢心意未决,只得闭口不提禅位二字,当下未多作逗留便匆匆又辞别而去。
高欢立又上表一封调高乾即日补任侍中,不想那元修胆大妄为,竟未允许。高欢正没好气,又接高乾书函,请求改任徐州刺史,高欢素来宽仁,便再次耐着性子上表陈情。谁知过了数日,竟接到那元修诏书,内有“高乾与朕曾有私约,今却反复两端,令人不解”等语。
高欢至此不免略感狐疑,因前番高乾来此,及此后书函往来之中,并未有只言片语提及此事,莫非他真有意隐瞒,首鼠两端不成?一番思量,便遣使入都,详加探查。有道是百密终有一疏,仅过两日,洛都即有噩耗传来,却是高乾已然遇害。
高欢闻报,大怒,自家稍有不慎,尽然使得忠义之士丢掉了性命,真真哀哉痛哉!元修竖子若非自己一力扶持,现仍将与田舍儿无异,如今骤得富贵,竟然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高欢震怒之余,立即修书洛都孙腾、封隆之等嘱令运归高乾尸首并密切留意斛斯椿等奸贼一举一动,若能除之,自当设法;若不能,则务必自保。同时吩咐各州心腹刺史,亦须事事谨慎,此非常之时,若非己亲令,则不必遵行。
两下颁行已毕,又遣斛律光、斛律羡兄弟率五百劲骑,往冀州方向接应高敖曹,以防贼子暗算。好在此番总算是有备无患,高敖曹果在数日后随他等安然而至。
甫一见面,高欢见高敖曹风尘仆仆,双目红肿,心中大觉不忍,又听他一声“相王”,直如撕心裂肺,更觉痛不可言。当下连忙一把将他抱住,失声叹道:“司空遭此大难,可悲可叹!”
高敖曹悲愤难当,恨恨地道:“特来请我王主持公道,敖曹誓将元修小儿碎尸万段,以报害兄之仇!”
高欢扶住他肩,温言慰道:“令兄与孤,于公则有肱股之谊,于私则有叔侄之情,他今番遇害,孤自当设法除奸,以慰他在天之灵!只是此中关系甚大,还须妥为谋划,卿且稍稍节哀,暂留于此,听孤调度。”
高敖曹这才勉力抑情,伏地拜谢。高欢又为他设置素宴、灵堂,祭奠高乾。因冀州重地不可丢失,即命尉景率三万精兵补冀州刺史任。
过得数日,高敖曹次兄高乾之弟高仲密从光州任上奔来,此人长髯宽袍,一派斯文之相,倒与其他三兄弟全不相同;高季式时在东南戍守,高欢索性将他一并召来,他兄弟三人此番久别重逢,自有一番别后之情畅叙。
到了下葬之日,高欢令依三公之礼厚葬,临了,又亲自率队送葬。
治罢此丧,便即收拾情绪,振作精神,一心一意料理关中群寇,以断元修小儿非分之想。首当其冲,便是那关西大行台贺拔岳,此子当年追随尔朱天光,被尔朱荣遣往秦地平乱,便一去不复返,至此已有数载,现天光已死,他却俨然此间诸侯,活脱一方霸王,也欲趁此天下未定之际,浑水摸鱼,享那一二十年的人间威福。
这边正在谋划,却忽接报关西派来使者求见相王。
高欢正欲一探对方虚实,当即传命带他上来。不消片刻,一黑衣轻装汉子大模大样上得厅来,但见此人方鼻阔口,黑面有采,上长下短,垂手过膝,一双骨碌眼似撒豆泥中,格外醒目。高欢只觉分外熟悉,立时忆起此人为谁。彼时装束虽异,但模样神态却是记忆犹新,这岂不是昔日讨灭葛荣时收降的宇文黑獭么。
高欢虽已认出,却只静静审视,不发一言。但听那宇文黑獭伏地拜道:“下官贺拔行台帐下左丞,帅府司马宇文泰拜见相王,恭祝相王福寿无疆!”
高欢听他言辞清朗,掷地有声,全不似当年慌乱情状,当下便微微一笑,令他免礼,继而又道:“当年邺城一别,孤至今犹思,卿在贺拔将军处,可如意否?”
宇文黑獭闻言略略一呆,旋又大嘴一咧,嘿嘿笑道:“相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区区下官,下官幸甚!回禀相王,贺拔行台待下官犹如兄弟子侄,关怀备至,下官不甚感激咧!”
高欢听得此言,不免略觉失望,只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眼波一转,又试探道:“如卿所言,贺拔将军对卿想来甚是倚重喽?”
宇文泰愣得一愣,连忙恭声道:“回禀相王,倚重二字断不敢当,只不过略尽绵力罢了,在相王面前,却是贻笑大方咧!”
高欢见他口齿伶俐,对答如流,忖道:“我道是谁教猱升木,指点那贺拔竖子兴风作浪,却原来是汝宇文黑獭,如此看来,此子倒是难得人才。”于是当下轻轻一笑,又道:“孤与贺拔将军乃是多年故交,今有他坐镇关中,倒也可保无虞。只是卿历任繁琐,躬履艰危,实在赏不胜功。今日来此,亦是天怜英才,莫如便留孤左右,共图大计,卿意下如何?”
那宇文泰一听此言,身子微微一颤,稍稍定一定神,连忙又道:“回禀相王,承蒙相王厚爱,黑獭五内俱感,本当侍奉尊前,效犬马之劳,奈何今日有命在身,若遽从相王,岂非见利忘义,如此不堪之徒,非但惹人讥议,想必相王亦将鄙弃咧!”
高欢不料他反应如此之快,至此不免暗叹:“好个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的宇文黑獭!果然有些儿本领。”一念及此,又哈哈大笑道:“宇文爱卿能言善辩,果然非比寻常。”
宇文泰又咧嘴一笑:“相王谬赞,黑獭愧不敢当,区区口舌之便,何足为奇,相王雄才盖世,小人万分景仰!”
高欢心有不甘,继续试探道:“人言关中有龙虎气,今日观之,诚不虚也!”
宇文泰听得此言,又呆得一呆,显见是颇为意外,此刻嘿嘿一笑挠首又道:“相王洞察秋毫,世所难及,黑獭久居关中,竟闻所未闻咧!”言罢,仍做出一副皱眉不解之状。
高欢见他这副模样,只冷冷地瞧着,并不置一词,那宇文泰自始自终忽明忽痴,似乎永远满脸堆笑。众人莫名其妙,又不好出言相扰,故只得静观其变。高欢一时半会却也难下定论,心下忖道:“此子言语便济,形貌非常,显见殊非泛泛。若为我所用,倒是快事一件。只可惜他似乎去意已决,一贺拔岳倒不足为虑,但若有他为助,日后恐是后患无穷,今若纵之,则不啻放虎归山;今若杀之,怎奈他逆图未彰,却不免有枉害无辜之名,当真左右为难。”
高欢沉吟半晌,最终还是爱才之心压过半头,便轻轻一笑,温言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卿即有此义,孤怎忍拂之,如此卿且去罢!”
欲知宇文泰是否能够脱身,且容下回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