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高楼明苑欢声渐,绮户冰帘夜色寒。
红烛粉泪感君别,金翎孤影伤漏残。
话说冯绮夜见两女态度瞬间转变,立时觉察个中玄机。芳心不禁又是难过又是喜慰。她生性最是善良无比,此际以己度人,反倒对她三人生出许多怜悯。于是乎一时间柔肠百转,忧喜参半,可外人面前,唯有勉力收拾情绪,稍作回应。
李毓儿、尔朱燕燕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径直丢下尔朱英娥,对着冯绮夜猛夸一气。什么“姐姐国色天香,真真尘世少有,世间难寻!”什么“姐姐风华绝代,莫非神仙中人?”如是这般,不一而足。临了,她二人又自报家门,请教对方雅号。
闻听此言,未免略有夸张,冯绮夜只收了泪痕,微微一笑,徐徐答道:“二位谬赞,断不敢当!贱妾冯绮夜,还请二位直呼其名的好哩!”
李毓儿闻言忙又夸道:“冯姐姐非但风姿绝世,连名儿也这般清新脱俗呢!”尔朱燕燕也即点头附和。
冯绮夜仍是轻轻一笑,徐徐道:“绮夜凡俗女子,二位实在过誉了哩。”
李毓儿却也伶牙俐齿,至此又笑道:“冯姐姐若尚称凡俗,如小妹这般,岂非俗不可耐呀!”哪知尔朱燕燕不分好歹,忙又随声附和。
冯绮夜见她这等娇憨,芳心不禁一乐,笑道:“妹妹实在太过自谦了。”
尔朱英娥见她三人有说有笑,竟兀自将自个儿晾在一边,大为不忿。耳听得李毓儿、尔朱燕燕夸赞冯绮夜之语,字字奉承,句句讨好,更觉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一时如坐针毡。
冯绮夜何等样人,只稍稍一瞥,即瞧破各人心思,但此际自己烦忧未去,却也无心旁顾,唯有暗自叹息罢了。
话分两头,表过绮夜,再表高欢。且说他下车之后,只觉意兴阑珊,大为懊恼。方才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现在想来,实在是大错特错,荒谬至极。若伊人因此有个好歹,气出病来,自己岂非罪该万死!而若伊人因此更加不恕,今后却该如何是好?如此胡思乱想好一阵,竟然全无头绪,心绪降到冰点,低落至极。
转眼到了邺城,娄昭君、高澄母子与尉景等人照例出迎,却也毋庸细表。
惟回到府中,自不免使冯绮夜四女与娄昭君等相见。娄昭君本大度贤淑之人,对自家夫婿向来设身处地推心置腹,对于高欢纳妾,非但从不阻拦,还多方赞同,甚至积极促成,故而此番见到四女个个如花似玉,尤其冯绮夜不仅生得堪比天仙,举止间还透着别样温柔,心下格外喜欢,一一对四女夸赞数语,临了,又拉着冯绮夜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冯绮夜见高欢正妻竟是如此通情达理、豁达大度之人,暗暗赞许之际心中也不禁平添许多暖意。娄昭君要她与自己姐妹相称,但在高欢面前,那声姐姐却怎么也叫不出口,沉吟再三,只唤她作“王妃娘娘”。
娄昭君虽是女流,却也是聪明绝顶之人,当下鉴貌辨色,便知他二人尚心存芥蒂,故而哈哈一声,便即一笑而过。高欢在一旁暗暗留心伊人一举一动,见她如此,更觉怅然若失。
高澄其时虽年才十一,但心智早开,今日一见冯绮夜之面,立时定定地瞧着,目光瞬也不瞬,如痴如醉,似傻若呆。
高欢不经意一瞥,见得儿子那副可笑的模样,不由想起自己当年,当下暗笑一声,即唤他过来见礼。
高澄尚在出神,忽听父亲呼唤,猛然惊醒,情知方才太过失态,顿即大感忐忑,好在他一向反应甚快,慌忙应了一声,快步趋至冯绮夜面前,欲待开言,又有些儿惶恐,唯用眼角余光斜觑高欢,却见父亲面上似笑非笑,似乎并无责备之意,这才略觉心安,当下连忙定一定神,才朗声拜道:“澄儿拜见佳人姊姊!”(鲜卑习俗,称呼庶母为姊姊)
冯绮夜不禁哑然失笑,想到高欢初见自己,也是以佳人相称,看来他二人,还真不愧为父子连心哩。一念及此,唯轻转星眸,偷瞥高欢,不料高欢也正向她注目,且点头示意。冯绮夜面上微微一红,只好敛衽回礼。
高澄略显慌乱,连忙再次曲身回礼,又见眼前这位佳人姊姊与自家父亲似乎情形有异,他天生是个灵馨儿,于是乎将本来准备了半日的夸赞之语生生咽下。末了,再循次拜见其他三女,李毓儿自然不敢怠慢,回礼甚是恭敬,尔朱燕燕和尔朱英娥却似乎俨然已把自己当成了长辈,前者受之如饴,后者敷衍了事。
此刻却听娄昭君笑吟吟地道:“澄儿这般呼唤,绮夜妹妹却也当之无愧咧!”在场众人多半也连忙随声附和,高芸、高蔷等尤其欢欣,围着冯绮夜转了好几圈,犹赞不绝口。
众女见娄昭君端庄大方,颇有些儿柔中带威的女儿英气,遂少不得收了心性,俱扮作一种和顺姿态,李毓儿机敏得很,对着娄昭君,更是乖觉如猫,温驯似羊。
继而冯绮夜无意中发现一女,也是蓝衣云髻,装扮竟与自家有些仿佛。她是何等冰雪聪明,顿即明了高欢心思,当下芳膺不由得一阵波涛起伏,只是众人面前,却不得不稍稍掩饰。
游絮影一见冯绮夜,仿佛泥菩萨见了真神,立时惶惶不安起来,显得颇不自在。而韩轻想是与娄昭君相处日久,受其感染熏陶,今番见到新添同列,也是客客气气,周全有加。至于王、穆二姬,本就混迹江湖多年,深得三教九流真传,早练成一身夹缝求存之绝学,应对此区区数女,自然不在话下。故而此际见了众女,殷勤无比,场面竟好似失散多年的亲人久别重逢一般。
高欢见诸女其乐融融,倒也勉强有些宽慰。更兼月余前王、穆二姬先后产下二子,此时瞧来,俱是康健喜人,高欢遂分别取名为“浚”“淹”。
随后因思国乱日久,地方政务多半荒废,新任各州刺史早日赴任,却是刻不容缓,故而当夜即令在外府摆酒置宴,大会文武,权为众将佐壮行。娄昭君见夫君如此安排,也即依样画葫芦,于内庭设一家宴,召众姐妹把酒言欢,为她等接风洗尘。
于是乎两宴齐开,内外同忙,府中灯火一片辉煌,倒也热闹非凡。高欢见诸将俱是兴致盎然,即也暂时抛却烦恼,持爵慰谕道:“自起事以来,幸赖众卿九死一生,鼎力相助,方有今日之功。我高欢由衷感怀,但值此之际,功业初建,四方未定,远非我等懈怠之时,望众卿此去,凡事以苍生为念,勠力同心,齐修德政。高欢亦当与众卿共勉之!”
这番话乃高欢含情而叙,由衷而发,故而雄声朗朗,感人至深。众文武听得此言,多半触动感慨,也即齐齐举爵言道:“相王之命,生死不违,相王教诲,末将等谨记在心,永不敢忘!”一席话引得群情激昂,众文武开怀畅饮,自不待言。
这轮酒席因是饯别宴,并不限定饮酒之量,只因高欢自起事以来,但凡饮酒,从不超过三爵,故而众将此番俱颇为自觉,高欢见状,深感喜慰。
子夜时分,席阑人散,高欢趋至内庭,见众女竟犹在座,不禁略感意外。总道女儿家红颜力弱,必是不胜酒力,谁想此道却不输须眉男儿。众女见得高欢,自然立时起迎。高欢举目瞧去,只见眼前倚红偎翠,一个个娇靥泛红,俏目含春,较之平日,更增添了几许风韵,唯瞄来瞄去,却独不见冯绮夜。
娄昭君瞧破他心思,忙不失时机地道:“我王且宽心,绮夜妹妹身体略感不适,妾安排她先行歇息去了。”高蔷也即笑道:“大兄勿虑,王妃已着太医瞧过,绮夜姐姐乃是旅途劳顿,偶感暑热,却是并无大碍呢!”
高欢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此刻却听众女异口同声地道:“恭请我王上座!”见盛情难却,高欢便即依议。
众人方一落座,娄昭君即举杯笑道:“今日难得与众位姐妹齐聚一堂畅叙情谊,甚是开怀。只是今日时辰已晚,又因多位姐妹舟车劳顿,实不宜作长夜之欢,妾身提议,再共敬我王一杯,便各自安歇去罢!”
众女闻言,齐齐娇声称好。高欢听得莺声燕语不绝于耳,却也可亲可爱,又观娄昭君语语得体,气定神闲,倒也颇有领袖天下粉黛的主母风度。故而当下心中暗赞之余,也即乐得听她安排,微笑领受。
三杯领罢,众女各自回房,高欢即与娄昭君一道而去。不曾想到了内间,高欢正要更衣,娄昭君却道:“绮夜妹妹初来新到,今又身体不适,妾知我王定然牵挂,今晚且陪她去罢,不必顾念妾身呢!”
高欢此刻确实如她所言,正自惶然,听爱妻如此善解人意,一时感激莫名,不知怎生才好。娄昭君见状又笑道:“我王快快去罢,绮夜妹妹定然也盼着呢!”
高欢大感欣慰,当下动情地道:“贤妃之德,高欢永不敢忘,如此我去去便回。”
娄昭君立又笑道:“我王言重了,此乃妾身本分,何值一提。绮夜妹妹出尘绝俗、世间少有,妾身也十分喜欢,还望我王万勿辜负咧!”
这一席话更是谦逊有加,体贴入微。高欢心中一时触动百感,便将爱妻轻轻拥过,待稍稍平复,娄昭君又再度催促,才出门而去。
冯绮夜此时正在西厢房歇息,只因日间旅途劳顿,更兼情绪波动较大,一天下来又未尝进得多少饮食,是以在酒宴上略微饮得半杯,便即昏昏沉沉,困乏难支,倒也真个并无大碍。此刻斜倚香榻,又饮得两杯清莺炮制的清茶,已是酒力渐解,体力渐苏。只是初来乍到,环境陌生,自不免遐思萦怀,浮想联翩,辗转反侧之际,却是难以成眠。
高欢行至门前,可巧此时清莺正从内间出来,不待她见礼,忙以手掩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清莺一向善解人意,当下只一吐香舌,向高欢做个鬼脸,即蹑手蹑足退出门外。
高欢轻轻推开窗户,倚窗而立,当下向内瞧去,但见室内烛火未灭,伊人此刻散了如云秀发,只着一身淡蓝罗襦,正斜倚玉枕,背窗而卧。却不知是已恬然入梦还是在想些什么?
高欢呆呆地瞧着,纹丝不动,只觉胸中贮满无尽怜惜,心下不禁暗叹,古人云有佳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只是情之所钟,又何须一日,纵一时半刻,往往亦有同感呢!
高欢正在怔怔出神,忽觉衣襟被人牵动,当下回头一瞧,却见清莺似笑非笑立在身后,手中还捧了一方粉色锦帕,上面蓝光闪闪,似乎有许多文字。见此情形,高欢不由心中一动,忙示意清莺展开,借着窗户微弱灯光,只见锦帕上绣着一首小诗:
《己酉岁寒食》
高楼明苑欢声渐,绮户冰帘夜色寒。
红烛粉泪感君别,金翎孤影伤漏残。
这一瞧之下,高欢不禁心中狂震,这诗中分明嵌有“高欢”“绮夜”四字,分明是伊人手笔。而这己酉岁分明是三年之前,难不成这许多年来,伊人竟真的从未将自己忘却,一念及此,顿觉心头狂喜,于是乎当下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抓过锦帕,便即飞身挑帘而入。
冯绮夜听得动静,微微侧首一瞧,即见高欢已然入内。她顿时大感不安,匆忙间只得别过螓首,重施故技。
高欢一步步行至伊人身前,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只是仓促间却不知从何开口。嗫嚅得半晌,见伊人仍是一动不动,不理不睬,遂将心一横,再也不管什么大丞相渤海王的身份,抑或是还有清莺就在门外。竟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可怜巴巴地道:“绮夜,高欢知错了。”
冯绮夜听音辨声,顿时大惊,连忙转过螓首一瞧,却见这冤家竟然双膝着地,长跪于自己面前,这一下急得她花容失色,瞬间泪如雨下,连忙起身来扶,且泣且语道:“汝这冤家,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如此做法,若教人瞧见,却让我冯绮夜怎生是好哩?”
怎奈冯绮夜体力不济,偏生高欢又倔强得很,竟赖在地上不肯起身,且又哭又笑地道:“绮夜若不肯宽恕,高欢便长跪不起!”
冯绮夜见高欢又哭又笑,竟好似一个顽劣儿童一般,哪里还像威震天下的当今相王。此时此刻,她先前心中那一丝儿顾虑疑惑也瞬间冰消雪融,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便索性也曲身跪在对方身前,梨花带雨地道:“汝这冤家,非要折煞贱妾么?贱妾又怎会真真记恨于汝呢?”
高欢听得此语,更是情难自禁,当下再也管不得许多,即一把将伊人搂过,紧紧拥于胸前。刹那之间,只感面上泪如泉涌,心中偏又欢喜无限!
当此际,伊人在抱,温香盈怀,如梦境再现,似幻觉重生,一时间惹得这位丞相高王悲喜交集,浑身狂颤,几不知置身何处,今夕何夕!继而他又将头一侧,在伊人眉间眼角,颊边耳际,狂吻开来。
冯绮夜在他如痴如狂攻势之下,很快也即难以自持,当下少不得将芳心一横,也索性热烈回应起来。
如此缠绵半晌,冯绮夜忽见窗犹洞开,立时大羞,连忙强自抑住激越情绪,幽幽地道:“欢郎且先停手,窗开着哩,真羞煞人也。”
高欢听伊人如此相呼,便与梦境之中一模一样,更是欣喜得了不得,连忙又在伊人俏脸吻了一记,继而用眼角余光一瞥,但见窗户大开,一轮明月正不偏不倚映照中央,此情此景,亦真亦幻,高欢不禁在伊人耳畔轻轻笑道:“亲卿爱卿时,明月来相照”这原是我梦中的场景,不想今日竟得应验呢。”
冯绮夜此刻与他四目相对,鼻翼相触,当真是气息相通,亲密无间,又听得这温言软语,娇颜更是大热,即“嘤咛”一声,低了螓首伏在高欢胸前。
高欢瞧着伊人美目盈盈,恰似秋波滟滟,姣颜之上点点泪痕虽犹未干,如花笑靥却又丛生。个中柔情蜜意自是不言而喻。想到自己面上定然也是一般无二,又忍不住偷偷直乐。可待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自己二人仍双双跪于地上,自己昂藏男儿自不打紧,只是伊人纤弱之质,却又如何忍受得住。他当下暗责一声,即将伊人拦腰一抱,挺身而起,向窗口行去。
冯绮夜被他紧紧搂着,芳心大感甜蜜,却又不胜娇羞。他二人到了窗前,但见星空如幕,月华如水,间或伴有虫鸣蛙嘶之声,当真是良辰美景,喜乐无边。
高欢瞧瞧怀中伊人,瞅瞅窗外月色,更觉天地之间,无一不美,五脏六腑,无一不畅。冯绮夜被他感染,也觉欢欣莫名,当即勾住心上人脖颈,轻轻在他面上香了一记。
高欢至此哪里还忍耐得住,当即腾出一只手来,扃了绣窗,又急急搂了伊人奔向香榻,且边吻边褪伊人衣衫。冯绮夜也是情动如潮,实难自已,本欲将美目一阖,任他施为,但转念一思,似乎又觉略有不妥,于是忙稍敛柔情,强抑芳膺,娇喘吁吁地道:“欢郎且住,今夜却是不可!”
高欢正在激越难耐,不意伊人忽出此言,不免为之一愣,却听伊人幽幽又道:“欢郎今夜初归,自当去陪昭君姐姐才是,妾蒙她厚待,岂可不知回报哩!况欢郎待妾,也不会急于一刻罢!”
听得此言,更觉五体投地,怪道连昭君同为女子也对她青眼有加,原来却是惺惺相惜。当下凝神在瞧,但见伊人美目漪漪,玉颊殷殷,当真是艳若桃李,绚若朝霞,此时此刻,尙能虑及此点,道出此言,此等冰质雪性,当真世间少有。
于是高欢也收拾情绪,整理衣衫,颔首正色道:“绮夜果然与众不同,我自当遵命。”
冯绮夜见他忽然一本正经,言语犹如初见之时,不由轻轻一笑,嫣然道:“如此欢郎便去罢。”
高欢大乐之下,见得伊人久违之笑,美极妍极,一时不觉痴了。忽又忆及她方才偶感不适,便即探手一抚伊人秀额,幸而只觉温温润润,并无异状。
冯绮夜见他体贴入微,心中大暖,立又欣然道:“欢郎且宽心,妾已全然无碍了哩!”
高欢见伊人与己似乎心有灵犀,更觉无限喜乐。遂在她额上长长一吻,才依依作别而去。
娄昭君不料高欢真个去而复返,意外之下也甚喜悦,高欢笑道:“孤岂是言而无信之辈,若如此,只恐将有负两位贤妃咧!”娄昭君知他所指,也即一笑而罢。
次日晨起,高澄已早早过府问安,且着丫鬟捧了许多盘异形果品,说什么“今有南国佳果荔枝入贡,澄儿不敢擅用,特献于父王母后品尝”。
高欢倒也听过荔枝乃南方珍果,历代皆为贡品,只是未尝见识,不料却是这等皱皱巴巴的形状,倒也并不在意。娄昭君依言掰了一枚,只见外皮剥落,内中果肉却是晶莹剔透,玲珑如珠,便笑盈盈递与高欢来食。
高欢一尝之下,还真是温润爽口,甘美异常。本待夸赞几句,又思儿子面前不可纵其骄奢之志,遂不再食,并令只留两盘于内庭,其余皆分为亲旧诸将。高澄不敢有违,欲待就此告退,却又心有不甘,迟疑片刻,即又禀道:“澄儿闻听佳人姊姊略有不适,若食此物,定有补益。”
高欢正有此意,见儿子如此有心,颇觉欣喜。又听娄昭君也道:“我儿所言极是,我王快些探视去罢,妾随后便到。”
高欢不由哈哈一笑:“贤妃既有此意,孤若不从,倒不近人情了!澄儿,这便随孤同去罢。”
高澄本求之不得,闻言当然欣然从命,正要起身,却听丫鬟入报:“冯娘娘求见。”
高欢连忙传她进来,此时虽只隔了一夜,冯绮夜却似乎疲乏全消,欲发显得清雅绝伦。又听她清音曼语,盈盈拜道:“贱妾冯绮夜拜见相王、王妃。”高欢、娄昭君连忙将她扶起,高澄也即见礼。
冯绮夜一时未尝适应,一面回礼一面道:“世子免礼!”
高欢未及开口,娄昭君抢着道:“妹妹只管唤他澄儿便是,万勿与小儿辈客套咧。”高澄也连忙称是。
冯绮夜瞧向高欢,见他也向自己颔首,且用力眨了眨眼,她从未见高欢如此,芳心不禁大乐。
待两厢坐定,娄昭君又温言道:“妹妹身子可好些了么?”
冯绮夜嫣然一笑,徐徐道:“多谢王妃挂怀,绮夜已恢复如常了哩。”此时,高欢已亲自剥了一枚荔枝递过。冯绮夜不禁又羞又喜,喜的是心上人如此无所顾忌地怜惜自己;羞的是偏又在他嫡妻长子面前,是以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颇觉尴尬。幸而娄昭君似乎毫不在意,只轻轻笑道:“我王剥了半日,妹妹不接,不担心他举乏了么?”
冯绮夜一听,大为羞赧,只得依言接了,徐徐而啖。高欢见她连进食之态亦无比娴雅,不禁心醉神迷;娄昭君虽同为女子,亦看得暗暗赞叹;高澄更是目不转睛,好似生怕少瞧一眼。
正在此时,忽报赴任各州的将佐已齐聚中厅,特来辞行。
高欢即率高澄趋出,两下相见,众将皆是依依难舍,唯高敖曹笑道:“我王且放宽心,冀州交于敖曹,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高欢闻言一笑,拍拍他肩以示抚慰。转头一瞥,却见尉景一脸悻悻,似乎有些不快。
高欢不免纳闷,却忽听尉景对高澄小声嘀咕:“阿惠儿,姑丈这便去了,汝还与姑丈置气么?”
高欢大奇,只见高澄皮笑肉不笑地道:“姑丈哪里话!澄儿怎敢同姑丈老人家使性呢!”
高欢听他话里有话,立时正色道:“澄儿,汝所为何事?快快从实讲来。”
高澄一听父亲动疑,一时心下一紧,连忙敛容道:“父王容禀,姑丈与儿顽笑咧,并无甚事。”
高欢知他定然有所隐瞒,立时瞋目而视,高澄向来惧怕父亲,今见父亲怒起,不禁一阵哆嗦,正要饰辞搪塞,偏生听得尉景又道:“我王息怒!实在也无甚事,只因末将新得一果下马,甚是喜爱,阿惠儿不知怎生听闻,来向末将索要。末将一时难舍,是以……”
高欢听至此,已全然明了,高澄见无可隐瞒,立时扑通跪地,颤声道:“父王容禀,澄儿一时糊涂。”
高欢大怒,哪里容他分辩,立时呵斥道:“畜生!汝才
过得几天安生光景!便这般玩物丧志,不思进取,莫非将孤平日嘱咐,权当耳旁风么?且明知故犯,尙胆敢欺瞒于孤,今两罪并罚,绝不轻饶!来人,与孤拉出去重责二百军杖。”
高澄一听此言,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连忙告饶不迭。众将也听得呆了,要知高澄年才十一,这二百军杖如何禁受得起!便是成年男子,若体魄不健,也可打杀。是以众将略一迟疑,便纷纷为他求情。
高欢心知众将必然代他相求,故而才有两百军杖一说,此时见状,略一沉吟又道:“如此且看在众卿面上,且罚五十,余下数额暂行寄下,日后如若再犯,管教汝一并领受!”
高澄这才稍稍松一口气,刹那间急中生智,一面叩头道:“谢父王!谢众位大人!”一面向门帘后一丫鬟递眼色示意。
只是他这举动虽微,却又怎可瞒过高欢如电双目,当下又斥道:“汝若再有一丝作态,定教汝皮开肉绽!”
高澄一惊,只得低眉垂首,跟着军士出门乖乖受刑。其时那丫鬟已会意过来,立向内飞报去讫,高欢虽已瞧见,却只作不知。
怎奈这下不免难坏了执法军士,欲待重责,可眼前之人不是别人,乃是当今世子,未来主子;欲待敷衍,又怕有违相王军令,脑袋不保,但虑眼前事有轻重缓急,一番权衡,仍只有满面谄笑,叫声“世子得罪”便即开打不误。只是这一板下去,轻不得重不得,倒难为他等拿捏得恰到好处。
饶是如此,高澄依然痛极,本待叫喊,但一思父王性情,只怕更是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只得咬紧牙关,苦苦撑着,不吭一声。
过得片时,高芸即从内室飞奔而出,一把拽住高欢衣袖,泣道:“阿惠儿年幼,难免一时糊涂,欢弟虽已贵为相王,难道可不顾念父子之情么?”
高欢见她这般关切儿子,心中一动,不由想起自己儿时,连忙柔声慰道:“阿姊有所不知,澄儿虽幼,然明知故犯,却是不宜轻贷呢!”
高芸闻言却更是痛哭流涕地道:“欢弟幼时,也曾偶犯小过,难道这便忘却了么?”
高欢一听此言,大大触动儿时情怀,忙柔声又道:“阿姊教训得是,还请切勿悲伤,我饶他这回便是。”言讫,即令军士唤高澄回来。
高芸听罢,这才收了泪珠儿,依言入座。不料尉景却在一旁哂道:“汝妇道人家,知晓什么,我王贵为当今相王,还欢弟长欢弟短,全不识规矩。况小儿辈不可宠溺,日后才堪当大任,汝何以干啼湿哭不听打呢!真真妇人见识!”
高芸不甘示弱,向尉景瞋目而视,怒道:“汝这死鬼,至亲侄儿难道不知心疼么?尙出此无稽之谈,欢弟年幼时,汝也未尝如何严厉,怎地今日竟当如此大任呢?”
尉景见她竟搬出高欢儿时之事,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转过头去,不去理他。
高欢见阿姊姊夫又斗起嘴来,儿时种种又顿时浮现眼前,一时间不由得感慨万千。众将本来被高芸尉景二人逗笑,这时觑见高欢神态,又都屏声敛息,正经八百起来。
此时高澄已被扶进,他正欲伏地拜谢,却被高芸抢先一把抱住,扶往内室去了。
高欢这才回过神来,当下即与众将谕慰几句,一一道别。
理罢政事,高欢便即入内,因思此刻儿子定然在娄昭君处,此刻若去,少不得又要大费一番周折。于是当下心念一转,即径直去往冯绮夜寝处。
不料到了西厢,只见得绿蓬、碧荷两人,伊人却是不在,连清莺也不见影儿。未及高欢动问,绿蓬已娇声道:“娘娘探视世子去了哩!”
高欢业已猜到,见她二人此刻一个替自己打扇,一个忙进忙出似乎在捣鼓什么,当年洛都一别,虽已过数载,她二人除了身量长高不少,面目却依旧分外稚嫩,与从前并无太大分别,一番感今怀昔,不由生出一些儿感慨。
这时绿蓬端来一杯精巧的瓷盅,请他品尝。高欢伸手去取,却觉微微发烫,待打开瓷盖,顿时只觉热气腾特,清香阵阵,再凝神一瞧,却见杯中水体橙黄,当下心中一动,脱口道:“此物莫非是茶么?”
绿蓬闻言嘻嘻一笑,夸赞道:“相王英明,这是娘娘珍藏多年的国山茶哩!”
不待高欢作答,碧荷也一本正经地道:“相王真不愧是娘娘知心人,这茶在中原,许多人均是不知哩!”
高欢微微一笑,轻呷一口,立感馥郁之气,由喉入腹,四散开来,片刻间即觉神清气爽,通体舒泰。惹得他又忍不住朗声赞道:“国山佳茗,果是名不虚传!”
话音甫落,绿蓬又娇笑道:“娘娘常言,茶为草木之英,人为万物之灵,两者最是相宜,而这国山茶乃英中之英,相王娘娘乃灵中之灵,更是相得益彰哩!”
高欢见她二人一搭一唱,很是有趣,正要开言,却听帘外幽幽传来一语:“蓬儿怎好将我与相王相提并论哩!”语声未了,继而一位绝世仙姝飘然而至,正是冯绮夜,在她身后,则跟着清莺姑娘。
高欢得见伊人之面,立时起身去迎,不及她见礼,已将她纤纤素手握住。且朗笑道:“卿卿不与我并论,何人当与我并论哩!”
清莺、绿蓬、碧荷俱是伶俐非凡,见状立时吃吃而笑,一溜烟告退而去了。
高欢见左右无人,连忙将伊人揽在怀中,调笑道:“卿卿该唤我什么?”
冯绮夜见他此时神态,全不似日间严肃模样,而“卿卿”这样的亲昵称呼,更是令人又羞又喜,是以当下不由俏脸一红,低低地唤了一声“欢郎”。
高欢大喜,此刻再也顾不得什么国山佳茗,即搂紧伊人,对着螓首玉颈,狂吻起来。冯绮夜不料他动情如此之快,但此时此地,却也再无顾忌,便即轻启檀口,巧绽香舌,与意中人儿做起那对垒之争。
这一番缠绵,真好似“轻云飞渡瞿塘峡,乱雨巧打滟滪堆”飘飘乎如神游太虚,荡荡然似魂逸九天。而伊人冰肌玉骨,遍体幽香,乃情之所钟,意之所系,自是非同寻常,无可比拟。
欲知后事如何,且阅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