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喜,急忙策马去追。那野兔受此惊吓,更是愈蹿愈快。众人因先前白白奔了半日,心中无不憋闷得紧,故而此刻皆有心拿这倒霉畜生寻些乐趣,一时倒并不急于张弓搭箭。直到头顶那白鹰似是忍无可忍,几番厉啸不止、作势欲扑,刘贵拗它不过,这才撮嘴打个胡哨,唤它去逐。那白鹰得了此令,立时怪啸一声,伸出利爪疾冲直下,瞅准那畜生褐红头顶便是闪电一击。众人看得心潮澎湃,正欲拍掌叫好,谁知那野兔却也厉害,堪堪于大祸临头之际就地一滚,竟而瞬间没了踪影。
众人见状大惊,忙围拢过来,只见地上草叶间覆着一拳头大小的洞穴,那野兔想是由此遁去了。
众人大悔之余多半懊怅不已,唯高欢眼波一转,忽道:“常言道‘狡兔三窟’,吾料这畜生惊惶之下必从别处逃逸,我等还宜速往四下觅而追之!”
众人一听这话,顿觉有理,忙又四散开来分头去寻。果然止过片刻,即听娄昭在西侧数十步开外高声叫道:“孽畜在此,哪里走!”说着即飞马追了上去。众人听得精神大振,忙也拍马跟上。
可这次那野兔却是当真狡滑得紧,偌大空旷之地不挑却偏专拣草丰土薄之处逃匿,如是三拐两拐,每每仗着长草作屏总能躲过白鹰凌厉的攻击。那白鹰几番扑空之后直激得它怪啸连连,似乎在怒声咒骂不擒此贼绝不罢休!
说来还真个是“有志者事竟成”,过不多时,便见前方草尽泽现,却是一片茫茫水域。那野兔眼见是无路可逃,微一翘首张望,即被那白鹰一个俯冲,逮个正着。
众人大喜,忙疾驰而至,准备下马活捉。岂料就在此刻,蓦见黄影闪动,汪汪连声,那白鹰、红兔俱被一物飞快压住,拿了个结实。众人定睛看时,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条大黄犬,口中衔了鹰与兔,正欲拔腿而走。
众人又惊又怒,纷纷喝骂。高欢并不多言,止用手往身后一探,立时引弓满怀,一箭飞出,正中那黄犬颈部。那黄犬受此重创,猛地甩出嘴中鹰兔,惨吠几声,狂奔几步便即狗头一歪,倒地毙命。众人忙去检视地上鹰兔,却也早已呜呼哀哉。
正没个理会处,却忽见水泽西畔两个黑衣汉子急奔而至,一瞥见地上黄犬翻眼蹬腿之状,顿即失声悲嚎起来。众人方欲开言,不料他二人忽又飞快欺身上前,一把扯住高欢衣襟下摆,嘶着嗓子道:“汝还吾阿黄命来!”余众见高欢竟被他二人抓扯,统皆大怒,齐齐喝道:“尔等休得无礼!”说着立时便要动手。
高欢连忙摆手制止,正拟措辞开解,突又听一声怒斥破空而来:“阿大、阿二两个混账东西,平白瞎了狗眼,竟胆敢触犯至尊么?”一语未落,已是人随声至,却是一位双目黯黯、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她虽则拄着长拐,偏偏脚下如飞,进退自如,待到得近前,立又奋杖去击那两黑衣汉子,且口中兀自骂道:“汝这两个畜生,还不松手。”那被斥为“混账”加“畜生”的阿大、阿二见势不妙,连忙脱手闪过一旁。
众人见此情形,皆是惊疑不定,就连高欢也略感错愕。却见那婆子驱罢阿大阿二,立又冲高欢抱杖一礼,满含歉意地道:“犬子乡野村夫,愚陋不识天颜。老身管教无方,竟致冒犯,还乞至尊恕罪!”
众人听得此言,更是万分惊异,呆若木鸡。方才“至尊”二字还疑自个听错,这回“不识天颜”等语,却是入耳分明。因此等辞令称呼乃是臣民对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专用,而瞧这老婆子眼下语气神情,简直与参见天子并无二致。
高欢毕竟是高欢,果然与众不同,在稍露讶态后便醒过神来,微微一笑道:“老人家说笑了,贺六浑亦乡野粗人,如何敢当。只是方才情急之下失手折了令郎爱犬,此刻犹不自安呢!”
不曾想那婆子闻言摇首不迭,愈发正色道:“老身岂敢妄言,至尊不必过谦,更毋需自责。区区一犬值得甚么,况得殒至尊之手,倒应算那畜生命厚呢!至尊若不嫌弃,请暂移驾舍下小坐片刻如何?”
高欢听得这番诚挚之言,一时也无暇细想,又兼眼前之人神秘莫测,实欲一探究竟,于是便欣然道:“岂敢,如此贺六浑等恭敬不如从命。”语毕,便唤众人同往。
众人犹自惊愕万状,猛地闻听高欢召唤,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唯有一齐跟着那母子三人同往泽西而去。
约摸百余步后,泽中出现一条宽仅三尺许的土石小径,恰容一人一骑鱼贯而行。好容易到得尽头,却见前方修竹竿竿,密密匝匝、郁郁葱葱,隐然有俊挺苍翠之致。已而进入竹林绕得几绕,又见一处茅屋掩映其间,门廊檐角若藏若现。
高欢随时留意,此刻见这竹林茅屋互为映衬,犹似暗合奇门生克之理,心中不禁更觉讶叹。谁曾想这百丈草泽深处,尚别有如此福地洞天!
思忖间,已然到得茅屋跟前。那婆子忙拣竹凳招呼众人坐下,又唤两儿温酒造饭,杀鹿待客。且言:“山野之地别无长物,可巧前日犬子捕得野鹿数只,今番正好派上用场。”众人闻言一喜,方欲客套一番,不意高欢却笑道:“看来我等今日甚有口福呢!”
那婆子也自笑道:“至尊他日富有四海,又岂止区区口福呢!”
高欢本淡淡笑着,但听这神秘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称己为至尊,却也不禁心中一动,于是旋即便敛容正色,徐徐道:“老人家怎生称呼?可否有劳再瞧瞧贺六浑众位亲友呢?”
那婆子闻言忙道:“至尊有命,安敢不从!实不相瞒,老身夫家俗姓谢,略通扪声之术(古代术数,以声论贵贱祸福,今已失传)。如此还乞贵友循次发声一二,待老身为至尊逐一听来。”说着便即起身从众人面前一一经过。众人也俱依言各自及时道上一两句问候。
这一圈走来,但见她频频点头,不住发笑,只于贾显智同那候狗子面前时笑容稍稍凝住。临了又转回高欢跟前,含笑道:“恭贺至尊,诸公俱不失为至尊麾下一班好文武呢!”说至此顿了一顿又指着候、贾二人道:“只是可叹此二位晚景欠佳,未免略显美中不足。”高欢听罢,当即微微一笑,颔首谢过。又念及这婆子夫家姓氏,原是江南名门大族,只南朝刘宋以后,支脉渐散,颇为凋零。莫非彼与伊人一般皆是江南人氏不成?
遐思至此,蓦见众人俱有些儿手足无措,显见是受了方才婆子之言影响。于是忙又岔开话题顽笑几句,众心这才稍安。
过不多时,酒肉迭出,馨香四溢,那婆子忙引高欢等上桌,众人因奔了大半日颗粒无收,此时早已饥肠辘辘,故而当下稍作谦让,便皆各展所长大嚼开来。只最肥美处,却又不约而同让与高欢。
这一餐直吃得个个腹撑胃胀,方才作罢。因见天色不早,高欢便向婆子一家告辞。那老婆子兴许觉着委实宾主谊深,仍是坚持领着两儿送出竹林,又亲眼瞧着众人先后过了草泽,才回转而去。
众人又奔了盏茶工夫,个个俱不免心事重重。尉景实在忍耐不住,忽道:“方才之遇闻所未闻,着实神奇无比。许是仙人指点也未可知呢!”孙腾、娄昭闻言连忙附和。
高欢瞥见众人面上仍是恍如置身梦幻,不禁暗忖:“却才那婆子虽则神秘,却应是深谙奇门遁甲、五行术数之世外高人。但若仅是如此,她那一番奇言众人未必深信。不如略施小计,稍加促成。子茂兄即便勘破,亦必不负我。”心下计较已定,于是便皱眉道:“奇人术士自古有之,神仙之说,究未可知。既如此我等何不再往一探,或可解去心中疑窦呢?”
果然段荣一听这话,当即心领神会,连忙接口道:“此言甚是,吾意也是如此。”众人稍稍一思,无不大觉有理。于是又齐齐调转马头,再行折返。
待至草泽西畔,一行直奔了数百上千步,却再也找不到那隆起泽中的三尺小径,遥望前方,只见水波茫茫,漫无边际。又哪里有甚么竹林茅屋!众人大惊,连高欢自己也觉大出所料。本道此番再来,所见必然有些儿变化,谁曾想这变化竟是如此之巨。
众人又觅得许多时候,仍是毫无所得。尉景早已忍耐不住,喃喃道:“尔等何必再劳心费神!看来今日定系仙人指点无疑了!”
说话间孙腾、娄昭、段荣猛地和他互望一眼,立时翻身下马,一齐向高欢下拜,口中颂道:“属下参见主公,今后主公但有差遣,属下等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蔡俊、刘贵、司马子如、贾显智见状也不甘落后,赶紧同拜道:“属下见过主公,虽则仆等才薄德寡,如蒙主公不弃,今生亦愿誓死追随,绝无半分二心!”
只那候狗子似乎因腿脚不甚利索,动作稍显迟缓,饶是如此,这等关键时刻,他又岂肯怠慢,只见他慌忙间奋力一跷短腿,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口中高声叫道:“主公在上,狗子参见来迟,还乞主公恕罪!”
高欢见此情形,心中大喜,只面上仍不露半点声色,当下忙一一扶起,慨然道:“贺六浑得众位相助,夫复何憾夫复何求!”言讫又抚慰了一番,约定平日里仍以旧称相呼,免露形迹,唯私下可另当别论。
众人一时俱慷慨激昂,诺诺连声。那候狗子方才因先天不足,稍落人后,似乎一直心有不甘,此时忽见他嘿嘿痴笑一声,猛地上前半步,两腿一错,立又拜了下去,且一脸恳切地道:“狗子遇上主公好似重生一般,恳请主公另赐一名,恩同再造!”
众人见他此状听他此言,一时差点喷饭,但碍于新主公在侧,只好生生忍住。
高欢微微莞尔,暗道:“此子先天虽则不足,后天却实有余。这等狡狯油滑远非常人所能及。不过大丈夫处世还应海纳百川,量才取用。况且此情此景,倒也有趣。”一念及此,于是当下便眼波一转,徐徐道:“千古风流逐征尘,人移物换景常新。汝‘狗子’之名过于鄙俗,既是如此,今后便唤着侯景罢!”
众人闻听此言,立时连声称妙,那方得新名的候景果真有如获了重生再造一般,霎时间乐不可吱,手舞足蹈拜谢不迭。
高欢凝神再瞧向那茫茫草泽,眼波中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渐渐荡漾开来。
经此一番际遇,众人相待高欢自又大不相同,返归之时,高欢居中一马当先,众人随扈分列左右,颇有从此君臣携手,横行天下之慨。
自此以后,他几人往来高欢家中更是密切,或谈各地见闻;或论南北局势;又或飞鹰走狗、往来驰骋,日子倒也分外洒脱。
如是三载弹指又过,其间高欢另去得洛都数次,公务之暇,便是四下去寻冯绮夜。伊水之畔、关林庙前、白马古刹、永宁新寺,处处皆留下了高欢四顾怅然的身影,然而心上人儿却始终是芳踪杳然。高欢无奈之下,每每惟有望画兴叹,抑或是独捧锦帕,深嗅幽香、聊慰愁怀。每每此刻,俱恨不得快快一展抱负,待成就大业之时,找到心上人儿一圆绮梦便指日可望了。
又一日,高欢方从洛都驰归,途经建兴山道之时,猛可里风云突变,雷声隆隆、骤雨倾盆。高欢无处可避,仓促间抬首瞥得身侧斜坡之上枝叶掩映处好似有一洞穴,便径直打马奔了过去。
不料甫一入洞,却见洞中影影绰绰,似有一人席地而坐。自古荒郊野地先来便是主,高欢见丰识广焉有不知,于是忙翻身下马,便欲上前见礼。
欲知洞中人为谁,且容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