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天地悲歌豪情收,兵临绝地志难酬。
刺勒一曲传千古,至今犹余恨悠悠!
话说高欢应允和亲柔然,当即遣使纳币再往迎娶,只是他内心之中,却另有一番盘算。
其时已至暮春,北地冰雪早融,道清途坦,故而那迎亲队伍无阻无碍,才去数日,即报新嫁娘柔然公主郁久闾氏已然南下。
高欢自然率众出迎,众家眷除了娄昭君外,也即随行。远远听得蹄声笃笃,片刻即见大队男男女女皆着短衣,跨骏马,扬尘而来。但见居中一位妙龄少女窄袖红衫,身佩雕弓,竟是异常英飒,分外从容。恰在此时,天边一行候雁飞过,那居中女郎一眼瞄见,当即顺手取过一矢,张弓便射,可怜那雁甫登归程即遭暗算,立时应弦坠地,呜呼哀哉。
众人看得暗暗生异,偷偷咂舌,正在一片叫好,偏尔朱英娥时亦在侧,此际见状冷哼一声,也立即从仆从手中取过弓矢,却连看也不看,抬臂便是一箭,只听一声厉啸,那候雁队伍立又再折一员。
高欢不意爱妃身手也如此了得,当即赞叹道:“孤有卿二人,并能击贼,岂非快事!”尔朱英娥听得此语,却将俏脸一板,反别过头去。
那居中女郎正是柔然公主郁久闾氏(下文简称郁久闾),此刻倒是格格一笑,用鲜卑语促狭道:“这位妹妹箭法如神,姐姐甘拜下风!”
尔朱英娥正没好气,一听此言,立时大怒,哪容她一个黄毛丫头初来乍到,便将长幼顺序平白颠倒了去,方欲以牙还牙,反唇相讥,却见高欢频频向己摇首示意。同列或可不留颜面,但自家相王之账却不得不买,是以当下咬一咬银牙,只得将那萦喉之言生生咽下。高欢见她总算留有余地,方才舒一口气,携众返归。
到得相府,拜过天地,高欢方在踌躇,却听段韶向己耳语一句,说是菁华堂已然腾出,请新人速入洞房。一闻此讯,高欢立又大感不安,是以一入洞房,便即觅得一隙,自出外间往寻爱妻。
思来想去,爱妻夙来与伊人要好,此时此刻她多半在伊人佳处,待匆匆赶至聆荷居一瞧,果然见得爱妻娇女相依相伴,连小高洽也在,正与清莺等一道玩那伊人常为的斗草之戏。
见得父王到来,高婉十分解人,略略索拥之后,便牵着乃弟外间玩耍,自动避出。清莺等统皆识趣,也连忙一起退出。高欢又见在伊人香榻之侧,锁幽屏后,已另置小榻一方,显见是贤妃为幼子高洽所设,令他姐弟作伴。瞧至此,不由得令这位万世之英的高大丞相眼眶一润,当即扑通一声跪下地来,且悲声道:“欢有负贤妃,惭愧万分!”
娄昭君见得夫君如此,大惊之下当然大感,连忙同跪于地,强自笑道:“我王万金之躯,奈何向妾下跪!况番国公主有所察觉,反为不美。还请我王尽管自去陪伴新人,不必顾念妾身呢!”
高欢闻听此言,更是感动无伦,但事到如今,胸中纵有千种亏欠万般愧疚,也只得勉力抑住。娄昭君见夫君眼角泪水仍然难遏难止,便即拾起衣角,替爱郎一一拭去,并努力将其扶起,又轻轻推向室外。
高欢无可奈何,少不得只有强振心念,勉抑忧怀,再行回转。
那郁久闾此刻本来头顶红盖,端坐菁华堂内,可候了半日不见有人来掀盖头,不免性急,竟而自行将其摘下,奋力丢过一边。可巧高欢正迈步入内,但见眼前红影一闪,竟然被它劈头罩住。那郁久闾见得此状,似乎大觉有趣,立又格格娇笑起来。
高欢略有不悦,但虑今日乃她良辰,委实不好相拂,于是随手拿下丢过一旁之后,便即眼波一转,轻轻笑道:“卿自解红盖,果然不愧女中豪杰!”
不想那郁久闾听得此语,竟而颊上一红,止住笑道:“人皆道高王雄姿英发,是一等一的大英雄、伟丈夫,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小女子郁久闾久仰大名,心仪多年,在高王面前,豪杰二字,可断不敢称呢!”
高欢见她竟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不禁大感意外,又听她语中直抒胸臆,大胆表露,真个是处处透着塞北儿女的豪爽劲儿,故而当下讪讪一笑,诧声又道:“卿年方豆蔻,孤枯朽之身,不觉太过屈就么?”
那郁久闾闻言竟忽地上前一把揽住他脖颈,摇首又道:“若是他人,我郁久闾自然抵死不从,但高王却是这个世上唯一例外呢!岂不闻我塞北大地有女儿歌么,“天自高,地自远,策马扬鞭不畏难,但求今生嫁高欢”,不知高王可曾听闻?”说着,她竟然用鲜卑语轻轻哼唱起来。
高欢听得此语,不觉哑然失笑,又见她吟唱之际,口吐清香,目含温情,全然一副痴迷之状,显见是发乎自然,出乎本心。若在早年,高欢自思恐怕是难免被她感动,但此生之所以苟延至今,无非为了昔日之誓,家国之任。是一当下高欢只暗叹一声,即摇首答道:“承卿厚意浓情,只恐孤有心无力,日后终将辜负于卿呢!”
此刻朝思暮想之人就在眼前,那郁久闾哪里还管什么日后,当即忍耐不住,立时拉住高欢要行那周公之礼。高欢不好推诿,只得勉为其难,稍事温存。待至关键时刻,忽又心生一计,托言胸口疼痛,旧伤复发,力不能支。那郁久闾没法可施,总道是新郎官情绪激越,引发旧疾,当然只得作罢。
如此应付了三五日,高欢眼见这位番国公主忙前忙后照料自己,颇觉于心不忍,况旧疾复发一说,总不能天长日久,无休无止。故而一番思量,便召入长子,只说商议军国大事。妇道人家不好干政,于是统统退出。
甫一晤面,高欢见爱子面有忧色,便展颜一笑,徐徐道:“我儿勿忧!为父并无大碍,今日召汝,乃特地嘱汝一事,汝且附耳过来。”
高澄闻听此言,不由如坠云雾,当下依言而为,一听之下,顿又大惊失色。原来父王所嘱,竟是要自己在他百年之后,依从柔然习俗,续娶这番国公主郁久闾,而这好几日,他二人竟然仍是以礼相待,并未跨出那关键一步。
继而又听父王交待一事,乃是助他脱身之法。听至此,高澄不由涕泪俱下,感动异常。想到父王如此煞费苦心,只为“情义”二字,古来王侯之家,真真历尽前贤,未可比也!
好容易抑住万千思绪,高澄才辞别乃父,重返邺都。未几,即接边关急报,说是关西宇文泰叩边掠民,远近不堪其扰。
高欢自然心知肚明,立时调齐十万大军,准备指日西征。李业兴闻听大军将出,忙从邺都飞马赶来密谏,言道:“今岁太白显现,若动干戈,利主不利客,还乞相王三思。”
高欢对这位伊人恩师向来尊崇有加,十分信赖,闻听此言,当即心下一紧,可欲待收回前命,却又有所不甘,况如此一来,新近谋划定将难以如愿,是以他沉吟半晌,还是淡淡笑道:“先生之言定有道理,但孤近来疾病缠身,自思只恐来日无多,若不趁此一搏,实在心有不甘。此等天象,不知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李业兴听得此语,知他心意已决,当下不由一阵默然,继而略一屈指,方才奏道:“相王万勿忧切,既如此,业兴愿竭尽所能,为相王一试!”
高欢闻言这才易忧为喜,当即拜李业兴为军师,随大军出征。
大军由晋阳西郊开拔,一路直进,关中各路守军见得高字大旗,纷纷望风遁逃,未及十日,业已兵临关西要塞玉璧城下。此间守将,唤作韦孝宽,此子非但不逃,反而大起丁壮,广扼要塞。
高欢见他不识好歹,立时下令猛攻,于是乎但听一通战鼓擂罢,三军人人踊跃,齐齐冲锋。不料城上似乎早有准备,顿时矢石交下,箭雨迭飞。大军攻了半日,竟而进不得城池半步,倒折损了不少兵士。
见势不妙,李业兴忙建议鸣金收兵,高欢心知此番遇到守城高手,自也依议。继而就近一番查探,军士来报捉住可疑之徒两名,高欢温颜召见,亲自为其释缚,那两人感他礼贤下士,方说是城中民夫,因城内供水不足,今番乃是出城寻找水源,疏通以供城内饮用。高欢心中一动,当即将其释放,并命段韶率众悄悄尾随,一旦查知水源路径,立即将其拦截,段韶得令而去,不多时即报业已堵截成功。
可一连过得数日,却见城上守卒依旧吃喝如常,面上也毫无饥馁之色,再一探之下,才知竟是那韦孝宽前任王思政预先防备,早已在城内挖掘水井数口。
此招已然失效,自当另觅他策。李业兴这时便献计道:“此玉璧城坚壁厚,若用常法攻城,只恐一时难以奏效,不如在外间筑起土山,居高临下,方为上策。”高欢一听也觉有理,立时传命依计而行,在城南火位筑土垒石,凭山进攻。
可这厢方筑了大半,堪堪超过城墙高度,城中却竟也依样学样,缚木于楼,很快便超出土山不少。高欢大怒,立命弓弩手登山迭射,不想过得片时,那韦孝宽竟令城中军民人人身背木板,来挡弓箭。一时间登山瞭望,但见城中男女老少,文臣武将皆负板而行,模样几与那缩头乌龟相似。高欢见状哭笑不得,不由大喝一声,斥道:“尔等虽缚楼至天,孤自有办法取之!”说着,即令斛律光率领五百军士在东西两面,各开凿地道十道,来他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而其余诸将,则率军轮番骚扰,让敌众疲于奔命。
谁知地道一通,斛律光却已灰头土脸来报:“城中早已开有深堑长壕,并以柴禾填塞,皮排鼓吹,弄得地道中浓烟滚滚,勇士皆焦头烂额,委实无法再进。
高欢听得此报,不由暗暗叹息,霎时间只觉昔日一统神州之誓恐怕真个要化为泡影了,一念及此,顿觉胸中一痛,身子一晃,立时一口鲜血喷出。众将大惊,连忙将其扶住,李业兴也不禁泪下,万分担忧地道:“相王万万不可悲伤过度,若累及尊体抱恙,便是攻下此城,亦属无益。”众将也齐声称:“军师所言极是!还乞相王万勿耽念!”
高欢见众文武关切之态,爱戴之情,略觉欣慰,当下稍稍稳了稳神,方勉力笑道:“卿等不必如此,孤并无大碍!”
李业兴见他强颜欢笑,更觉大为不忍,当即又宽慰道:“业兴还有一策,唯盼相王稍稍恢复,再为施展。”
高欢一听还有破敌之策,顿即精神一振,慨然道:“先生切勿以孤为念,我十万将士还须先生鼎力相助呢!”
李业兴听得此语,只得遵命,当即郑重禀道:“请相王令三军明日于巳、午两时攻城,业兴从旁辅以孤虚之术(古代术数,专用于险绝之地,以殊胜闻名,今已失传),若得此二时无雨,则此城必下!”
高欢听得此计,当即大喜,立命准备攻具、法坛,只待明日时辰一到,即如约而行。
次日巳时,李业兴身披星月袍,头戴五岳冠,郑重登坛作法;高欢则令三军运冲车,架云梯,奋力狂攻。但听一声清啸划破天际,刹那间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枝叶、木屑漫天飞舞,且专向城内席卷而去;继而又听战鼓隆隆有如惊雷炸响,万马千军顿如大潮滚滚齐向城头奔涌过去。更兼攻城勇士此番既有长盾掩身,又有狂风护体,对方这会儿再用矢石还击,业已完全失灵。城上守军纵然训练有素,此刻见得这般阵势,也不由顿时大乱,纷纷退却。
高欢见此情形,不由得又惊又喜,忙命趁机加紧攻势,欲待一鼓作气,将它拿下。
耳听得咚咚巨响一浪高过一浪,那城门眼见就要被冲车撞开。偏生就在此时,突见天空一道白光闪过,霎时间竟然大雨倾盆,风向逆转,非但己方优势瞬间化作劣势,连李业兴也惨呼一声从法坛高高跌下。高欢大惊,连忙传命收兵,并飞身去探李业兴伤势。
待将李业兴扶入帐内时,但见他嘴角溢出许多血迹,双目业已红肿不堪,高欢大痛,不禁悲声道:“先生千万挺住,郎中马上便来。”
李业兴惨然一笑,凄声道:“相王勿悲,业兴无碍。只是今番有负相王重托,愧对三军将士,实在情何以堪!”
高欢见他此刻犹自顾念大局,不禁更是痛怜交并,忙抑声慰道:“先生万勿自责,兵家胜败,人世祸福,譬如月盈月亏,潮涨潮落,时有转化。今番虽不得意,明朝为我所用想来亦未可知呢!”
李业兴听得此语仿佛爱徒口气,不由微微呆得一呆,待勉力展颜一笑,方才叹道:“敢问相王五行可是属木么?”
高欢一听,立时点头道:“先生所言不差,孤正是甲木之命。”李业兴闻听此言,猛地咳嗽数声,情绪顿时十分激越,忙正色道:“还乞相王速速屏去左右,业兴有一言相告!”高欢见他神情十分凝重,便即依议。
李业兴见众将皆出,这才压低声音道:“此间既当西方,又坐酉位,眼下更将入秋,五行金气实在太重,将对相王大大不利!业兴斗胆,还乞相王速速退兵为上!”
高欢一听此言,立时知他今日孤虚术失败之因。但若就此撤退,未免余恨难消,且李业兴眼下又似乎伤得不轻,行动多有不便。是以当下略一沉吟,即郑重道:“先生关切之情,孤不胜感激。只是先生伤势沉重,怎堪再添劳累。今且稍事将养,容孤十日之后,再做决议。”
李业兴无可奈何,只得遵命,但再次道出“相王二字时,业已泪眼婆娑,悲不自胜。
高欢又嘱他平心静息,勿耽勿念,并责专人伺候,奉药端水。安排妥帖,这才离去。方出得大帐,迎面又碰上段韶,高欢见他剑眉紧拧,面有隐忧,便即出言相询:“今日之事,孝先以为如何?”
段韶见相王动问,略一沉吟,立时禀道:“回相王,李先生学究天人,尚有今日之挫,实出孝先意外。孤虚之术,乃道家奇门至高绝学,孝先早年亦尝听闻,相传当年诸葛武侯赤壁祭东风便是以此术建功。只是不料世易时移,此番竟而功败垂成,思来想去,实在可恨可叹!”
高欢听得此言,心下一酸,也即叹道:“天道茫茫,难测难料,孤欲再做最后一搏,孝先可别有良策?”
段韶闻言歉然一笑,旋即摇首道:“李先生尚且受挫,孝先怎敢班门弄斧。只是既劳相王动问,末将以为,我王前番之计尚可再试!”
高欢听他说到前番之计,自然是指那地下进攻之法。可那条计策前些时候早已为敌所破,却如之奈何!正在踌躇,抬头却见天边不知何时早已云收雨散,一道残阳血红如火,此际恰巧卧枕西山。高欢当下不由得心念电闪,想到从前自己夙擅火攻,今日怎可弃之不用?故而一念至此,立又笑道:“如此就依孝先,速传孤令,另在贼城四面挖掘地道二十条,并辅以木柱作梁,只是靠近敌墙之时,切记不可打通,且待四面齐备,唯用一把火烧他个柱折城崩便了!”
段韶听得此令,双目一亮,连称妙绝,当即遵命而去。
越日再攻,那贼城却已垂下布幔无数,幔体悬空,冲车无从着力,竟而奈何他不得。高欢见此情形,忙令前队勇士各执竹竿,竿上缚以松麻,浇以桐油,再点火烧之。可那韦孝宽十分滑头,当下远远瞥见,居然又依样画葫芦,也用长竿配以弯刀,来割松麻。攻城众将见这厮如此活学活用,现炒现卖,统皆气得啼笑皆非。高欢暗叹一声,只得作罢,但虑此时地道未成,仍须在土山上日日弓箭伺候。
谁知毕竟人算不如天算,恰在此时,又报全军瘟疫发作,一夜之间,竟死亡过万,病倒十有七八。高欢闻听此报,禁不住胸中气血翻腾,立时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倒过去。
众将大惊,连忙将他扶起,当下不迭灌汤喂药,好容易忙碌半晌,他才悠然醒来,此刻见得众将一个个面容憔悴,神情紧张,高欢更觉怀惭含愧,于心难安,怎奈此刻疫情未控,更是不好退兵。李业兴本卧身榻上,此际也勉拖病躯前来为他分忧,献策道:“相王万勿悲伤过甚,此疫虽恶,业兴尚有控御之法,只是所需药材用量极大,尙须遣一位将军前往河东临近郡县征调。”
高欢听得此语,方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待李业兴递过药方,立又令斛律光兄弟领五百轻骑前往调取。过得半日,便有骑兵陆续运药返归,只是那药量却仍是杯水车薪,不足敷用。
三日下来,眼见得麾下兵士死伤过半,高欢几乎痛不欲生。如此一来,他本就气血严重亏虚的身子也愈发孱弱,辗转挪步之间,往往站立不稳,须得二将从旁相扶才可行动。饶是如此,他还要日日巡视各营,检视伤情,抚慰病况,众将士苦劝无果,只得含泪陪同。待到疫情稍却,各营清点下来,仅三万余人马得以幸存。
高欢本欲就此退兵,却闻报前时所掘地道已成,当下以目相询,众将皆道:“愿再振作精神,奋力一战已提士气,还乞相王示下!”
听着这声声激愤之言,高欢心知人人皆憋着一口冲天怨气,实是不泄不快,是以当下略一沉吟,便即颔首允可。
继而随着一声令下,但见地道中腾地火光一起,不多时便闻听四面八方“呯呯嘭嘭”一阵乱响,那玉壁城四面城墙立时摇摇晃晃,纷纷坍塌,城上守卒一时摔毙骇毙,倒也不计其数。高欢见此情形,忙也勉驱乘舆,亲自督众狂攻。
怎奈好景偏又不长,那韦孝宽略一惊慌,便指挥军士搬来许多巨型木栅,一见缺口立即堵住。高欢见他竟然连这一招都早有防备,不由顿时神沮气丧。而要在平日,韦孝宽这一招倒也无事无补,拦不倒这一帮勇猛无畏的河东健儿,怎奈此时此刻,攻城各军因抱恙在身,多半体虚力乏,是以虽然前仆后继,奋力冲锋,却仍是徒劳无功,收效甚微。是以勉力登舆督战片刻,高欢不由得暗暗叹息,只好再次收兵还营。
如此勉力过得一夜,那土山因兵力不足,又兼众军士拖着病体不耐久战,竟而失守。高欢此时已是心力交瘁,听得此报,反较先前平静。只是眼下退军在即,却断不可令报效疆场之中原男儿弃尸荒野,一念及此,即命斛律金、娄昭二人领兵将所有捐躯军士埋作一处,竖以巨型石碑,上书“忠义冢”三个大字,并镌上年月,临了,又亲临冢前,洒酒祭奠。
祭拜已毕,高欢心意难平,便命帐下参军祖珽至城下劝降。可任彼费尽口舌,却也只能是徒劳而返。这结果当然在意料之中,高欢不过发泄胸中怨怒罢了。
入夜时分,高欢仰卧便榻,耳听得营外凉风萧萧,草木摇动,竟好似数万捐躯将士的魂魄在齐声呜咽一般,此刻听来,不由更增千种愁绪,万般凄凉。正嗟叹间,突听营外轰隆一声巨响,霎时只感地动山摇,房震屋颤,众将听得异声,连忙奔出查探,高欢也即勉力趋出,还未动问,却见大片营兵慌慌张张奔来,为首一人率先禀道:“启禀相王,方才有一大星突然从天而降,正好坠落营外。”
闻听此言,众将皆大感惊愕,过去查探时,果见得一物形大如山,遍体漆黑,触摸之下犹微微发烫,也不晓是何方星宿。众将士此际皆面面相觑,隐隐有一种不详预感袭上心头,李业兴见得此物,更是顿时面如死灰,口中兀自喃喃自语,竟好似着了魔一般。高欢心中也隐隐感知其意,忙令段韶、斛律光二人将其扶回。
好容易捱过这一夜,次晨天犹未明,高欢即令麾下众将悄悄拔去各自营寨,收拾行装,即刻整军返归。为鼓舞士气,临行前,他又强拖病体,跨马检阅三军。
眼见数月前还生龙活虎的三军将士,此刻一个个伤痕累累、面黄肌瘦,高欢大恸,当即缓缓驱马而行,并勉力振声谕道:“我贺六浑与尔等均为异乡羁客,义同生死,本是一家,幸赖众兄弟鼎力扶持,才得定鼎中原,草创宏业。昔日信都之誓,这十六年来,我贺六浑枕戈待旦,未尝一日相忘!本承望有生之年,澄清寰宇,一统神州,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了却平生夙愿。不想今番天不助我,竟受挫于此,更累得三军将士折损过半,埋骨他乡,我贺六浑实是难辞其咎,心不自安……”说至此,他目中已是泪光盈盈,难以为继。
众将士听得自家相王如此情真意切之言,顿时不由得泪如雨下,当即连连举戈,齐声高呼道:“相王之命,生死不违!相王教诲,永不敢忘!”一时间,喊声如雷,震天动地,连那玉壁城中敌方将士听来,也不禁暗暗心惊,又敬又怕。
此情此景,仿佛回到十六年前,遥想当年,自己与一干生死兄弟立马信都,剑指神州,是何等豪气干云!何等意气风发!这一瞬间,高欢眼前不断浮现出高敖曹、窦泰、高乾、李元忠等昔日故友契阔谈笑的影子,只是此时此刻,早已物是人非,尘世幽冥两茫茫了。一念及此,高欢豪情未消,伤感又生,当下唯凄然一笑,勉力嘶声续道:“众兄弟追随我贺六浑多年,皆尽忠恪职,孤岂不知?我贺六浑无以为报,但盼若有来世,仍可与卿等同舟共济,风雨相偕!”
众将士见自家相王伤悲至此,当下被他所感,无不痛哭流涕,呜咽连连,忙纷纷出言劝道:“相王万勿多言,还乞保重贵体,速速静养为是。”
高欢见状,也觉大为感动,怎奈当前病体沉重又值情绪分外激越,惹得他禁不住咳嗽连连,好容易定了定喘,忙又强笑道:“卿等勿悲!人生在世,固有一死!孤今世有卿等相伴,虽死何憾!斛律爱卿,前番卿所歌之高车牧曲,极是悦耳,今且烦卿再为孤引吭一曲罢!”
斛律金闻言,奋力抹去眼角泪水,便抽抽噎噎地轻声歌道: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至第二句时,高欢心中一动,便也随之轻和起来。众将士大感,忙也同声唱和。一时间,这首北地牧曲飘荡原野,响彻云霄,只是本来悠扬慷慨之调此时此刻却满是悲怆凄凉。
待回至晋阳大丞相府,众家眷见当今相王业已形销骨立,极度虚弱,统皆伤感不已。娄昭君即留李业兴在此调理夫君病体,只可惜纵然李业兴学究天人,医道通神,奈何高欢此时早已心灰意懒,竟全无求生之欲,勉强过得数月,非但全无好转,甚且加剧,好容易延宕至岁末残腊,竟已无法下床。高欢料知来日无多,便命段韶护着高洋,往镇邺都,换世子高澄回府。
待高澄匆匆赶回,已是次年元日(即武定五年,公元547年正月初一),正午时分,忽见天空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片刻之间即阴云密布,竟连日头也瞬间全部隐没。眼见得四下昏昏暗暗,惨惨淡淡,无边无际;耳听得周遭风声萧萧,草木呜咽,牛驴齐鸣,真个是百兽齐哀,万物同悲。众人无不大惊,又见得李业兴面色煞白,口中兀自喃喃自语着什么“日没星陨,神龙归位……”娄昭君母子更是忧急异常,高欢至此却轻轻一笑,慨然叹道:“日蚀为了我么?如此我高欢虽死何恨!”
娄昭君、高澄听他如此说,心中不详之感愈发强烈,当下连忙摇首不迭,一声儿唤着“夫君、父王”。
高欢欣然一笑,当下以手分别轻轻拂过贤妻、爱子面庞,温言道:“汝二人切勿如此,我高欢今生,已然无恨!唯有小憾,乃是关西宇文未灭,一统之志未遂,遗患于汝。但盼我儿勉承为父之志,勤政爱民,匡扶天下,则为父九泉之下,自可瞑目了。”
高澄心知父王业已不久于人世,只得强自振作,勉力抑住悲声道:“父王之言,孩儿自当谨记于心,绝不敢忘。只是遍观天下,唯有河南诸州,委实堪虑。”
高欢一听,即轻拍爱子肩膀,缓缓道:“我儿可是忧侯景叛乱么?”高澄当即颔首,应声称是。
高欢至此即轻叹一声,勉力续道:“我儿勿忧,此人为父早有安排!侯景统兵河南十四年,飞扬跋扈,唯我能用,汝等原不能制。为父去后,且秘不发丧,库狄干、斛律金,并性遒直,终不负汝;可朱浑元、刘丰生远来投我,必无异心;贺拔焉过儿朴实无罪过;潘乐本系道人,心和厚,汝当得其力;韩轨少戆,宜宽借之;彭乐轻躁,应防护之;将来能敌侯景者,只有慕容绍宗一人,为父未尝授他高官厚爵,特留以待汝,汝宜厚加殊礼,委彼经略,如此则侯景虽狡,亦必无能为力了。”一语至此,忽觉喉中一滞,竟而喘声大作,好一歇不能平息,待努力咽了一咽,方能重新成句,又强续道:“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双全,如有军旅大事,尽可与他商议,当不至误!”
言讫,高欢但觉眼前一花,堂上丽影一闪,蓦见一位仙子蓝裙萦粉,临风而立,正向自己笑招素手,盈盈娇唤:“欢郎,今日风光大好,不如陪妾一游故地罢!”高欢当下不假思索,也冲那仙子粲然一笑,随即便毅然起身,携了她手联翩出门而去。
三年后,高欢次子高洋废魏主元善见,登基称帝,改元天保,定国号为齐,史称北齐,高欢被追谥为神武帝。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