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诗曰:
昨夜枕上见卿卿,依稀犹记缠绵情。
晨明听得秋风起,菱花镜里华发生。
话说高欢召齐诸将会议进止,率先听得封子绘劝他进兵,趁势一举歼灭宇文黑獭,扫平关中,一统北中国。
高欢本人也甚是赞同,正欲开言,却见库狄干、娄昭双双出奏道:“启禀相王,如今黑獭主力虽已全军覆没,但关中残部犹存,他若一味遁逃,潜入山野,则我军虽众,却也一时难奈他何。况时已入秋,草木凋零,人疲马瘦,实不宜远追,还乞相王明鉴!”
听他二人如此说,高欢不禁皱起眉头,不由暗忖:“他二人皆我心腹,又系百战夙将,自是不会徇私。且出师至今,已有月余,人疲马瘦之言倒也并非虚假。”继而又忆及李业兴早年曾有“合当避秋风”之语,虽然世易时移,今时不同往时,但高人之言往往非虚,却是不得不有所顾忌,眼下不若且看众将心意如何,再作计较。是以当下一番沉吟,即徐徐道:“列位爱卿,既然如此,愿进军者列孤左面,不赞同者列孤右面,且为孤一决!”
众将闻听此令,略一犹豫,多半集于右面,连斛律金父子亦莫例外;只有封子绘、段韶、刘丰生、潘乐四将孤零零站在左面。
见此情形,高欢不禁暗叹一声,默然忖道:“如今看来众意难违,莫非我高欢昔日之誓就此成空了么?”一念及此,霎时顿觉意懒心灰,分外惆怅。怎奈军中无戏言,既然话已出口,若要收回,却是拂了众心。于是当下万般无奈,只得长叹一声,传令撤军东归,唯留侯景镇守虎牢。
回至晋阳,相府家眷、文臣武将、三晋百姓俱早早列队城外,一齐恭迎王师凯旋。本来高欢因未能彻底扫平关中,擒斩宇文泰,一路之上并无太多欣喜,如今见得众百姓扶老携幼来拜,才觉心下稍慰。
而邺都情形,也与晋阳仿佛,一时间,中原大地,官民共庆,老少同乐,真个是欢天喜地,热闹非凡。高澄瞧得眼前种种,也是心绪颇佳,只是胸中尙有一桩夙愿未遂,却未免有些儿美中不足。岂料正在遐思,忽接报侯景进驻虎牢,已遣部下将高仲密家眷押解入都,听候发落,此刻即将抵达。
高澄大喜,一想到李昌仪必然也在其中,却哪里还按捺得住!于是他立马换过一件簇新紫袍,率领卫队飞马出城,前去迎候芳驾。
果然仅过数盏茶工夫,远远即见一队军士押解着许多男女吆五喝六而来,其中一个身影,袅袅娜娜,娉娉婷婷,虽然钗鬓已乱,裙裾犹污,但走在一干仆妇之中,仍是有如玉隐石中,鹤立鸡群,却不是李昌仪是谁?
高澄一眼瞥眼,顿时眉开眼笑,连忙迎了上去。那押解的偏将乃是侯景心腹,唤作王伟,此子早就识得当今世子,此刻一见,连忙大礼参拜。
李昌仪听得众口齐呼“世子”,不由得娇躯一颤,立时抬起头来,但见她此刻伫立风中,瑟瑟而抖,那一双含情杏眸之中,却禁不住泪光莹莹,也不知是喜是忧,是慌是乱?
高澄与李昌仪四目相对,眼见得这位可人儿丰容略减,憔悴微增,不由得又爱又怜。但一转念忽又忆及她前番反抗自家之时种种不堪,顿时心中略感不平,可谓怜惜未消怨恨又生,是以当下心念一转,便故意揶揄道:“敢问夫人,今日如何?”
李昌仪听了此言,非但不恼,反而面上一红,低了头去。高澄鉴貌辨色,已然知她心思,当即轻轻一笑,假意对军士作色斥道:“混账!夫人乃本座故人,岂可无礼!”
王伟一听,慌忙谄笑着为其松绑,再看李昌仪时,却见她轻咬朱唇,霞飞满面,却是再难掩饰。
高澄欣喜若狂,立又大笑三声,上前亲握可人儿玉手,扶她上马。众军将至此哪有什么瞧不明白,只慨叹人各有命,不得强求,此时此刻,也仅能徒生艳羡而已。
好容易回至府中,高澄立又召集数十名婢女替可人儿沐浴更衣,此时此刻,李昌仪一改愁容,心花怒放,只觉好似梦幻一般。当下少不得重沐芳香浴,别穿绮罗裙,待打扮得娇娇滴滴,再与那前世冤家携手共赴琼林宴,齐饮交杯酒,同眠合欢床。
李昌仪逢此奇遇,起初尙是含羞带怯,扭扭捏捏,但禁不住高澄浅挑慢逗,搂搂抱抱,不一会儿便半推半就,缴械投降。兴到浓处,高澄甚且调笑道:“夫人如实招来,为何前番决绝如斯,今日却又乖觉至此?”但见李昌仪忍住娇喘,半嗔半喜道:“冤家好不解事,妾前为他人妇,今是戴罪身,又怎可同日而语呢!”高澄一听此言,更不由得大笑道:“好个不可同日而语!如此说来,本座可要加倍惩罚夫人这戴罪之身了!”说着,即又淫笑一声翻身扑上。一时间,浪语满室,欢声一片,真可谓:“不是新婚赛新婚,但有花烛便洞房。若得人生随缘处,管他前郎与后郎!”
过得两日,邺都百官又一体上表,请晋高欢为相国、齐王,加九锡,并加“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殊礼。高欢正意兴阑珊,即又固辞,只领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等前职如故,并升赏邙山大捷十万将士,此番段韶得升龙骧将军,赐爵县男;尉兴庆亦追赠武卫将军;从战阵亡将士更得到加倍抚恤,其余诸人,亦无一遗漏。至此,满朝文武人人皆得封赏,唯见当今相王建如此不世奇功竟丝毫未取,更觉过意不去,又再奉表,高欢仍然固辞,只是见众文武盛情难却,便顺手升高澄为大将军,兼领中书监、侍中,统率中书、门下两省;同时,封高婉为浮阳郡主;高洋为京畿大都督;高浚、高涣等亦各赐公爵。
高澄此际既得荣升显职,又复怀抱美人,自然是欣喜无限,快乐难言。正在得意,偏生乃父寄来密函一道,召他速还晋阳,并特别言明,须携近日所纳之女一道前来。
高澄阅函异常忐忑,还道父王定然已经知悉自己前番所为,此行恐是罪责难逃,但父王之命岂可不遵,于是只得携了李昌仪,硬着头皮如约而返。
而高欢此番令爱子返归,除却略闻他风流孽债外,倒也另有深意。故而一见儿子之面,便即笑道:“我儿不必惊慌,此间有一故人,为父须得令汝一见!”说着,即命左右传召。
高澄闻听此言,心中倒也稍安,但尙是如坠云雾,未明所以。正在惴惴,却见一褐衣人健步而入,甫一照面,那人立即叩头拜道:“末将高季式拜见相王,见过世子,恭请二位万福金安!”
高澄见是高敖曹幼弟,顿时大觉不安,但饶是如此,聪敏如他,已洞悉父王用意,故而当下慌张神色只一闪而过,便立即长身而起,将其扶住。
高欢见爱子如此明敏,甚感欣慰,微微一笑道:“卿且不必多礼,我父子与卿兄弟同气连枝,不啻一家。”高澄闻言也连忙附和。
高季式见相王父子俱这般殷切,忙又略显惶恐道:“承蒙相王、世子抬举,季式万不敢当!唯恨二兄忤逆,今番竟做出如此悖谬之举,季式惶恐之至,还乞相王、世子责罚!”
高欢闻言一笑,徐徐又道:“卿此言差矣!乾邕(高乾)与孤有叔侄之谊,敖曹与孤为患难之交,仲密虽悖,不过一时为贼子蛊惑,与卿何涉!况卿之忠肝义胆,夙来不让敖曹,孤岂不知耶?”
高季式听得此温情脉脉之语,顿又哽咽道:“相王明察秋毫,季式感激万分!虽说如此,犹觉心中有愧,五内怀惭。”语至此,竟已泣不成声。
高欢大为感动,忙又温声慰道:“卿且万勿多虑!世间之事,岂能桩桩件件皆如人意,但教身正行端,自可无愧天地!”
此语一出,高季式忙又叩首道:“相王教诲,季式铭记于心,此生此世,永不悖德!”
高澄忙又将其扶起,只是听得乃父“身正行端,自可无愧天地”数语,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又见父王三言两语把个高季式感动得痛哭流涕,更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
继而,高欢即当场颁布特赦令,将高仲密所有家眷谊亲全部赦免,概不追究。高季式听得此令,连忙又要拜谢,怎奈高欢早已一把将他扶住,并即刻邀他共赴便宴,为他接风洗尘。
筵席之上,高欢父子又不住劝酒劝食,极尽平易,高季式本诚朴之人,今见相王父子这般推诚相待,大感之余,复又开怀畅饮,如此一来,很快便即酩酊大醉。
待令人扶走高季式,高澄也欲告退,高欢见儿子急不可待,自然窥破机关,当下不待他起身,立又正色道:“且慢,汝今日同来之人何在?”
高澄闻听此言,顿即心下一紧,但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只好如实答道:“禀父王,她此刻应当还在相府内宅。”
高欢见儿子神态略显慌乱,稍感不喜,当即皱眉道:“汝已年逾弱冠,纳女并非大过,何必惊慌?只是下次务必要提前禀过父母才好!且汝身当京师重任,应知为父苦心,切记不可胡作非为!”
高澄闻听此语,忙又连声称是,如此说来,好似父王并未知晓个中详情,这下总算可以免去一顿重责,正在暗自庆幸,不意忽听父王此刻又道:“既如此,汝速速差人唤她前来!”
高澄一听,不由暗呼“要糟”,那蹄子若待会儿言语一个不周,牵扯出自己前番所为,岂非大大不妙!但父王向来言出如山,不容抗辩,故而只得道声遵命,依言而为。
片刻,但见厅口蓝影一闪,一位云髻高挽,金钗斜插的可人儿即款摆腰肢,翩翩而来。高欢一见顿即一惊而起,失声道:“绮夜,卿卿归来探欢了么?”
高澄一呆之下,也疑自己看错,待仔细分辨,却又顿时吓了个半死;却听那女郎抿口一笑,盈盈拜道:“贱妾李昌仪拜见相王,见过世子!”
高欢听得此言,猛然醒过神来,当下定睛一瞧,却哪里是伊人芳踪又至,眼前之女虽然妆扮与冯绮夜当年一模一样,模样儿倒也不差,但怎比得上心上人眉目如画秀美绝伦,且伊人浑身上下那种清雅出尘的绝世风度,世间任何其他女子却是断断学不来的。古语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画虎不成反类犬”,便正是如此了!
一念及此,高欢不禁顿觉心灰意懒,无限失落,便独自黯然神伤,呆呆缅怀起心上人来。
原来,这李昌仪在相府内宅坐了半晌,百无聊赖之际,便东走西逛,孰料走来走去,竟寻到聆荷居去了,可巧清莺、绿蓬、碧荷三人带着小高婉外出游玩,均还未归来,而高洽因年纪尙稚,此刻犹在菁华堂安睡。这李昌仪自然一进门就发现了此间特别之处,更一眼瞥见中庭挂着的冯绮夜画像,继而又在屏风之后,卧榻之侧,翻出了冯绮夜的衣物。这李昌仪本是个逞强好胜之辈,又一向自恃美貌过人,今见冯绮夜画像的绝世风姿,好像远远胜过自己,颇为不服。于是她当下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穿上冯绮夜的衣服,照着画像打扮起来。这蹄子折腾半日,终于扮好之后,又揽着菱花镜暗自得意了几回,最后竟大模大样出了聆荷居,回到方才内宅。一路之上,虽见不少丫鬟指指点点,避之不及,怎奈李昌仪自信过头,还道是自家艳光太炽,众女自惭形秽。
却说高澄一瞧李昌仪竟然胆大包天擅自扮作佳人姊姊模样,本来吓个半死,但此刻见得父王兀自出神发呆,还道乃是被那妖女所惑,已然意乱情迷。美人虽则难舍,江山社稷更是紧要,一念及此,高澄当即咬一咬牙,郑重禀道:“启禀父王,此女若果称尊意,孩儿愿将她献于父王!”
高欢尚在沉思,一时未尝听清,至此不免抬头问道:“汝说什么?”高澄一瞧李昌仪面带喜色,更觉可恨之极,即又将前言略微提高声音重复一遍。
谁知高欢一听,立时大怒,当即厉声斥道:“混账!汝休得胡言乱语!孤且问汝,是谁教她扮作汝佳人姊姊模样?是汝不是?”
高澄听得这声呵斥,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匍匐于地,颤声道:“父王息怒,孩儿一时口不择言,罪该万死!但她何以如此妆扮,孩儿委实不知。孩儿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亵渎佳人姊姊,更不敢忤逆父王分毫。伏乞父王明鉴!”说着,竟抽抽噎噎哭出声来。那李昌仪至此也吓得面无人色,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高欢鉴貌辨色,隐约觉知儿子言下倒也非虚,故而当下默然半晌,才极为不耐地挥一挥手道:“罢了,汝且带她速速退下,汝佳人姊姊衣物头饰,限汝即刻完璧归还,若迟得一刻或今后再犯,仔细孤剥了汝二人的皮!”
闻听此言,高澄顿时如蒙大赦,连忙磕头如捣蒜,当即扯着李昌仪进了内室,更亲自拽下佳人姊姊昔日用过的衣物头饰,并乖乖放置妥当,最后才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待退出重光堂,途径幽兰苑外时,高澄忽将掌中纤手奋力一拽,扔出老远,随即头也不回地迈开大步,独自离去了。这蹄子方才扮作佳人姊姊模样,故意讨好卖乖,妄图迷惑父王,离间自己父子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真真岂有此理!
李昌仪一个不防,竟被他推倒在地,又见对方撇下自己径直离开,顿时傻眼。她本也出身大户人家,向来娇生惯养,似这等纤姿弱质,何曾受过这种委屈,是以这蹄子微微愕得一愕,当即伤心欲绝地嘤嘤啜泣起来。
高澄本已径直远去,但行了好一歇,身后啼哭之声犹清晰可闻,夜风之中,听来乱耳扰心,分外凄切,是以当下左思右想,又略觉不忍,复行数步,只得折身而返,将她拉起。
李昌仪本自伤心欲绝,正六神无主,没个奈何之时,忽见高澄去而复返,顿时惹得她又不由破泣为笑。高澄见她这般模样,只得苦笑一声,将其牵回,且待返回己室继轨堂之后,再好好惩戒一番。
没成想甫一入室,李昌仪竟异常主动地贴了上来,高澄被她上下一缠,顿觉体酥骨软,心痒难耐,那到喉咙边的诘责之言、喝骂之语,却哪里还说得出口。于是乎怒气一消,偏又邪念横生,当下少不得化怒为欲,对着身畔可人儿兴起一阵疾风骤浪。李昌仪见他今夕疯狂远胜往昔,不由心花怒放,自也曲意逢迎,格外卖力。
好容易风平浪静,突听李昌仪勉力定了定喘,娇声道:“汝佳人姊姊就是那画中人么?依世子看来,妾与她谁人更美呢?”
高澄本来怒起早已消得大半,可一听此言,胸中邪火顿又腾地升起,当即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并怒斥道:“放肆!汝这贱人尚有脸说道,今后若再有半分玷辱佳人姊姊之处,休怪本座翻脸无情!”说着,立又翻身而起,拂袖而去。
李昌仪断断料不到一言之失竟惹得他震怒至此,故而霎时间忘却疼痛,竟兀自呆在当场,直到高澄业已去远,才“哇”地一声哭将出来。
而高澄从室内出来之后,一时犹恨恨不已,只是眼下自思无处可去,而今次回府还没探视乃妹,倒不如去瞧瞧她此刻在做什么,如是想着,便信步往聆荷居而来。
甫一踏上聆荷居门外月廊,即听得高婉幽幽在诵那首与众不同的《女冠子》,其声虽稚,却是别有一番旷远意韵。待她诵完,高澄正欲出语相赞,却又听一个教自己又敬又怕的声音响起道:“婉儿妙音清雅,殊慰孤意,可谓不减汝姊姊当年呢!”高婉闻言立又娇声称谢。
高澄见父王也在,顿又心生惧意,可欲待退去,偏生绿蓬眼尖,已然出语相唤。
接着便是高婉稚声稚气地道:“门外可是大兄来了么?”
高澄避无可避,只得答声:“正是愚兄。”随即再恭声禀道:“未知父王大驾在此,孩儿有失唐突,还乞见谅。”
高欢听儿子语带惶恐,不由暗叹一声,温言道:“外间夜冷风寒,我儿且进来说话。”
高澄一听,又觉父王语气与日间大不相同,这才稍稍镇定,于是一挑门帘,便即大步趋入。高婉一见乃兄,立时飞身索拥,可高澄犹惧于乃父日间威严,只轻轻一揽,迅又松开。
高欢瞧着他兄妹二人这般亲昵,也觉十分欣慰,方欲开言,却听高婉娇声道:“今日父王、大兄齐来探视婉儿,婉儿无以为报,不如这便吹笛一曲,给父王、大兄解闷儿可好?”
他父子见娇女爱妹有如此美意,当然大喜,忙同声道:“为父(兄)求之不得!”
高婉至此嫣然一笑,稚声稚气地道:“如此父王、大兄且暂宽坐,婉儿献丑了。”说着忽地一个旋身,不知从何而来一只玉笛已在掌中,继而见她纤指一分,素手一抬,便就着笛上小孔幽幽吹奏起来,听音辨调,却分明是斛律金昔日所歌之高车牧曲。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听得数声,高欢禁不住随之轻哼起来,高婉见父王亲自相和,更是欣喜不已,奏着奏着,愈发倾情投入。高澄、清莺等在一旁见得他父女二人一个慷慨引吭,似喜似悲;一个倾情演绎,如痴如醉,俱不由为之心旌神摇,灵魂飘荡,痴痴傻傻。
半梦半醒之间,转瞬又是一年。这一日,又值上元佳节,高欢与众将打簇片刻,不觉触动柔肠,惹起相思,此念一起,顿感浑身疲乏,胸口隐痛,便即打马先归。
行至相府门外,高欢正欲下马,忽见一人慌里慌张,疾步而来。斛律光此时恰在身畔,以为将对主人不利,立时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并拔剑将其架住。那人“哎呦”一声,连忙大呼:“明月(斛律光字)将军手下留情,小人有紧急之事禀报相王。”
听得此言,高欢这才发现乃是帐下书吏薛季孝,此子非但胆小如鼠,并且手无缚鸡之力,自然绝非歹人匪类,于是即令斛律光把他扶起,再一道进府。
方一坐定,那薛季孝立又神神秘秘,几番欲言又止,高欢瞧他神情,即窥破他顾虑所在,于是轻轻一笑,温言道:“明月乃孤心腹爱将,薛卿有事但讲无妨!”
那薛季孝一听此言,这才猛地一咽唾沫,道出个中原委。原来却是尔朱英娥之弟尔朱文畅、郑大车之弟郑仲礼互相勾结,并伙同两个小吏,一个唤作任胄,一个唤作房子远,竟意欲干那行刺勾当,且约定今晚亥时动手。
高欢一听,当即大怒,忖道:“无耻鼠辈痴心妄想,我如此厚待,彼却这般不识好歹,真真可恶至极!可恨之至!”可转念又思,此等谋逆大罪,实在非同小可,一旦坐实,对其便是灭族之祸,却是万万轻率不得。故而当下一番沉吟,即令斛律光伏兵重光堂,专候那乱党落网。
果然过不多时,听得墙外更鼓敲了两通,即听堂外脚步声响,隐隐约约,由远而近。高欢心中冷冷一笑,当下瞅准时机立即翻身跃起,只见那两团黑影一惊一乱,竟而瞬间撞在一处,斛律光等也即乘势冲上,立将那两贼捆了个结实。
继而掌灯一瞧,正是尔朱文畅、郑仲礼两人。高欢见他二人面上黑纱被扯,手中匕首坠地,此刻犹自面无愧色,真个是人赃俱获,无可抵赖。于是当下也懒得与他多言,便命将其暂行收押,且待捕齐乱党,再一并处决。
斛律光领命而去,高欢又令将尔朱英娥、郑大车分别软禁,若非自己亲自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并着段韶详加调查此事,务必水落石出。
因是上元,高澄恰也正在相府,此际闻听此讯,也是大惊,连忙赶来向父王问安。高欢见爱子神情,知他一片孝心,倒也略感欣慰,只是此时关系重大,尔朱英娥与娄昭君母子又有些儿夙嫌,实在不好让儿子插手。高澄未明详情,自也不好多管,是以见得父王无恙,便即放心而去。
谁知才走出重光堂不远,猛见一个人影斜刺里奔出,一个不防,竟与他撞了个满怀。正欲出言指责,却瞧清乃是郑大车房中丫鬟,联想到昨夜行刺之事,高澄心中一动,连忙将其扶稳。那婢女一面惶恐称谢,一面两手一按,恰将一物塞于高澄袖中。高澄心知肚明,当下却故作若无其事,口中只淡淡笑道:“汝下次再这般冒冒失失,当心本座奏明父王,将汝赐予蠕蠕老奴。”
那婢女两颊绯红,匆匆道一句:“万乞世子恕罪!奴婢决计不敢再犯。”便即扭头而去。高澄见左右无人,立时快步回至己室继轨堂,待将那袖中之物摸出看时,却是一个纸团,展开一瞧,只有“世子救我”四个歪歪扭扭的草书小字。
高澄心中顿即一紧,连忙将其引于烛上焚了。偏巧此时元仲华、李昌仪齐齐入内,此刻见得地上余烬,当然起疑。见礼之后,元仲华未尝多言,李昌仪却似笑非笑地道:“大将军愁眉不展,可是万几萦怀么?”
高澄听他话里有话,不禁立又无名火起,当即没好气地道:“我自有事,何劳汝多言!”李昌仪本待旁敲侧击,曲示讨好,不想竟碰了一个大钉子,无奈之下,只得缄口讷舌,悻悻退过一旁。
高澄见此情形,不免暗暗寻思:自家纳女数名,虽然貌皆可人,却是无一称意。元仲华固然贤淑,可论及解人,尙远不及年幼爱妹;李昌仪美则美矣,却是城府太深,万万不可交心;至于宋闻道等其余诸女,又未免相对平庸。观诸下来,非但与佳人姊姊有天渊之别,就是同那郑姊姊之爽朗坦荡,亦相去甚远。一念至此,更增叹息。继而又忆起昔日曾语郑姊姊之誓,其时所为虽则悖谬,可胸膺之情也未必尽虚,况大丈夫言出必行,却是不可违背。但若自己一人求情,父王未必理会,甚且有弄巧成拙之虞。倒不如趁此机会,说服母后同往,也博他一个不计前嫌之名。母后夙来大度,又对自己千依百顺,必可促成此功。
于是乎主意一定,便立即起身径往菁华堂去讫。
娄昭君时已将入寝,见得爱子突然造访,欣喜之余,也有些惊奇。还未动问,即听爱子开门见山地道:“儿深夜搅扰,非为其它,只因昨夜父王遇刺之事,关乎母亲声誉,儿实在不敢疏忽。”
娄昭君一听,当即一敛笑意,皱眉道:“我儿有何化解之策,快快道来!”
高澄听得此言,便将自己心头所思简述一遍,临了又道:“谋逆乃是灭族之罪,她几人若因此受到牵连,只恐坊间还以为是我母子不容,久而久之,三人成虎,还乞母亲明鉴。”
娄昭君听得这一番鞭辟入里之言,立又易忧为喜道:“今番若非我儿思虑周详,为娘险些大意过去,如此依我儿看来,该当何时向汝父王说情才好?”
高澄见母亲谨慎若斯,真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于是当下不由暗叹一声,正色又道:“母亲不必多虑,待儿明朝定省,先探一探父王口风,再相机而动。”
娄昭君见他安排周全,也不禁赞道:“我儿处事稳健,步步为营,当真极似汝父王咧!”高澄见母亲开怀,也即笑称:“母亲过奖,儿就此告退。”说毕,便拜别而出。
次晨一早,省过乃父,高澄立时兴冲冲往邀乃母再度觐见。
高欢见他母子同来,立时猜到三分,果然见礼之后,便听娄昭君一脸郑重道:“妾身有一不情之请,还乞我王恩准。”
闻听此言,高欢更是笃定不疑,只是面上却故作惊诧道:“贤妃何须如此!有话但讲无妨,但凡不悖法理,孤定当如贤妃所愿。”
谁知娄昭君听得此语,反眼眶一红,语带凄然地道:“妾身别无他求,唯乞我王将妾遣回平城,聊度残年,此间侍奉之责,便烦众姐妹与我儿代劳。”
高欢一听,虽知她这是引己上钩之策,但见得爱妻流泪,当下却也不无心疼,忙柔声慰道:“贤妃何出此言!莫非怪孤平日有所不周么?贤妃尽管讲来,孤一一改过便是。”
娄昭君闻言颇觉欣慰,但此番意图未达,还得勉为其难,再接再厉,于是忙一抹眼泪,凄然又道:“岂敢!妾身断无此意。只因坊间皆道,此番尔朱妹妹与郑妹妹获罪,乃是贱妾挟嫌报复,妒妇之名,妾身倒不在意,只是因此使得我王亦面上无光,妾身却是断断于心难安。还乞我王明察。”
高欢见爱妻终于点明来意,不由大是感动,古之圣贤以德报怨,自己爱妻今日所为,也是不差分毫了,当真难能可贵,非比寻常。况对于尔朱英娥,自己实有千般不忍,若然独独赦免于她,又未免有失公允。是以当下一番沉吟,即慨然叹道:“贤妃如此深明大义,真乃世所难能!今且宽心,孤必不致贤妃有此顾虑便是。”
娄昭君见夫君这般善解人意,立时易忧为喜,连忙伏地拜谢。高澄见目的业已达到,欣喜之下也即与乃母同拜。
高欢见他母子二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也觉欣慰非常,当下连忙将他二人扶起,并当即传召段韶、斛律光入内,下达特赦令:所有逆犯,罪止及身,家属一概皆面连坐。
已而,尔朱英娥与郑大车出来谢恩之时,得知乃是王妃世子亲自出面,巧为设法,立时也觉感激不已,对着娄昭君母子二人一拜再拜,情绪几难自控。
经此一事,相府上下和和睦睦、融融洽洽,较诸从前,着实清静不少。
平淡之中,光阴易过,很快到得武定四年春,中原大地止息兵戈已有三载,自是国泰民安。连邙山大捷那数万俘虏也格外蒙受恩泽,被高欢配以民间寡妇,并允许在河东诸州择地而居。偏在此时,忽接边关急报,说是关西宇文泰死灰复燃,竟勾结番邦柔然国(柔然,即前文称的蠕蠕),即将兴兵犯境。
高欢一贯秉持之国策乃是“远交近攻,怀柔群番”,且思黑獭前番遭致重创,此际无非狐假虎威,借鸡生蛋,遥示恫吓罢了。故而只须分化其盟,黑獭便无能为力。而分化之策,自古以来,和亲乃是首选。于是略一计较,高欢即遣使北上,再为爱子求婚。
谁知数日之后,和亲使杜弼便已返报,竟称:那柔然国主头兵可汗定要将女嫁与相王方肯依议。高欢闻听此报,不由哭笑不得。自思结发之伴,既贤且淑,多年来早已难舍难离,怎可为一番女出此下策。况自伊人冯绮夜仙去之后,于男女之道,更觉兴味索然。怎奈今番和亲之议已提,若贸然回绝,势必适得其反。是以沉吟良久,只得令他暂行退下,别从他图。
不料仅过片刻,忽见娄昭君一脸肃穆,急急而来,尚未开言相询,已听她郑重禀道:“和亲之议,妾已知晓,为国家计,不妨从权,愿我王勿以妾身为虑!”
高欢闻听此语,不禁呆住,霎时间,心中涌起万千柔情,无限钦佩,只觉眼前爱妻真个是超群绝伦、非同凡响。她身为元配正嫡,跟随自家三十余载,从当年一面之缘,便即义无反顾托付终身。而后无论是倾家散财,还是亡命四方,均是无怨无悔,言听计从。到自己好容易修成正果,甚且主动为己添娇纳美,对待诸女,宽仁之至;对待自己,更是体贴入微。事到如今,竟又为着国事,甘愿让出正嫡之位,此等大德大贤,当真是人间少有,尘世难寻。
一念及此,高欢不由得泪流满面,当下连忙背过身子,悄悄拭去,才又强颜一笑道:“我娶番女,岂不大大委屈贤妃?”
娄昭君见夫君神情有异,连忙柔声慰道:“国事为大,家事为轻,枉尺直寻,何惜一妾!”
高欢当下感动无伦,只是情到深处,往往难言难述,是以唯有将爱妻紧紧拥过,付之一叹罢了。
又越数日,高欢还在迟疑,忽报高澄携同尉景从邺都赶回求见。他二人见礼之后,倒也开门见山。尉景第一句话便是:“属下此番来此,乃是王妃所邀,愿相王自记前言,准其所请。”他话音未落,高澄忙也禀道:“母亲夙来深明大义,愿父王通权达变,不必多虑。”
高欢见他二人也与爱妻一般心思,不免稍感意外,尤其尉景,自从前番推心置腹之后,他更从此洁身自好,简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而此刻见得儿子丰姿英挺,神采俊爽,一如自己当年,忽地心中一动,顿时有了计较。故而当下一番沉吟,高欢便苦笑道:“看来为今之计,倒也只好如此了。”
欲知高欢心生何计,且容下回交待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