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山绿水
白家村的山上在春夏秋三季都有植物的覆盖。春天草木葳蕤,山上多的是野蒜、野韭菜、香蒿、艾蒿、苍子棵等等。猪笼河的水啊清凌凌的惹人爱,阳光下一缕缕清浅的河水绿的清新绿的舒畅。夏天的大山更有很多可以看的:野葡萄的长长的藤蔓匍匐蜿蜒;核桃树树叶密不透风;黑枣树上已经有了小青果果。秋天则更是唯美了,田野大山都变成五彩缤纷的了,一层梯田绿色、黄色间杂着,山野间一树红灯笼一树红果子,更有黄澄澄的梨树环绕在白家村四周,那梨香带着香甜弥漫了整个村庄。
白露他们班里四十三个学生该读初中了,暑假之前参加过一次升级考试,九月一号发通知说是被同里乡中录取了。白家村是小村,没有自己的初中,陈冰冰已经在同里乡中读初二了。董洁因为休学关系,和白露同年考入同里乡中。这乡中,在华北平原太常见了。中国的行政区划是国家为了进行分级管理而实行的国土和政治、行政权力的划分。具体而言,指国家依据相关法律规定,充分考虑经济联系、地理条件、民族分布、历史传统、风俗习惯、人口密度等客观因素,将全国划分为若干层次大小不同的行政区域,设置相应的地方政府机关,实施行政管理。中国一般划分为省、自治区、直辖市;副省级城市;省会城市、地级市;一般市、县、区;镇、乡、街道办事处。街道办事处为最低行政区划。白露也是学了地理之后,才知道村比乡小,乡比县城小。所幸的是那一年同里乡中的房子被定性为危房,现有房屋不能容纳新一级七年级学生,所以白露他们这一年全部在白家村读七年级。就是在自己家门口读一年初中,再到同里村同里乡中读两年。
白露可管不了这么多,只是诧异今年录取通知书为什么发放的这么晚,全班考上同里乡中的有二十八个同学,剩下的十五个同学依据距离分数线的差距,需要家长掏钱读初中,叫做“集资助学费”。从此以后,经常接触到一些收费的项目,而每一个收费项目都是有名目的。因此,白露明白了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消费者”了。
好在爹娘的辛勤劳作换来更多的粮食和经济作物。只家里棉花就是一垛一垛的,快顶住房梁了。而家里木门太窄了,玉米丰收了玉米棒子穗都从墙外上房了,有时候活计忙,就把玉米麦子扔在大街上,绝对没人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就是白家村真实的写照。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山山水水养育了白家村的祖祖辈辈。
猪笼河绿波摇荡,宛如一条巨大的绿龙一般横卧在同样碧绿的华北平原之上,只不过这条绿龙多了绿油油的粼粼的波光,大山是一望无际的完美的屏障。在燕山山脉里藏着多少安静的小山村,白家村就是最最普通的一个。
一百来百户人家,从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看,遍山遍野的梯田就是老百姓的钱袋子粮袋子。白家村村不大,但是周围有山有水,庄稼长得旺相,水果蔬菜都是绿色的,很少喷洒农药,城里人做梦都想的世外桃源恐怕也没有白家村村完美吧。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呵!山里的女人更是美,没有多少风吹日晒的没有结婚的姑娘们更是水灵,那眼睛不但大而且黑白分明,那脸蛋是粉红色的,皮肤紧绷给人吹弹可破的感觉,那身条那腰肢,只要从那一过,小伙子们忍不住要回头望望那背影呢!白家村最美的就是村长家的那俩闺女:乔山杏、乔水杏。山杏比水杏大三岁读在县城高二,水杏在乡中读初三。她们是白家村所有孩子的榜样,白露需要仰视她们。乔山杏、乔水杏这俩闺女都有一米六多的个头,山杏瓜子脸水杏圆盘脸,就这么点儿区别,从背影看整个儿双胞胎,俩人的校服差不多,都发育起来了,该凸的凸该凹的凹,青春的身体透过古板的校服依然可以张扬出个性来。尤其是水杏的眼睛,只要看那个小伙子一眼,肯定小伙子晚上睡不着觉的。就是水杏轻易不去看别人,她那长长的眼睫毛微微上翘,眼皮总是略微低垂,让人感觉她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杏花。
这大山下十里杏树就是几代代白家村人栽下的,村外除了梨树就是杏树,而这一片杏林谁都不可以动,白露早就听爷爷讲过,大山的杏树有灵性,春天开的杏花有白的有粉的,杏花蜜是大山的特产;麦收口青杏红杏成箱成篓地往出运,收回的都是现钞啊!这大山十里杏树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准栽树不许砍树!谁若是砍树,肯定家里要走霉运!许是这个传说吧,这延绵数里的杏树林一直在扩大,这几年雨水充足,连山顶寸草不生的石隙里都长出拇指粗细的树苗来了,野生的,谁肯去那种地方种树啊!你看,乔爷爷摸摸雪白的胡子张开没牙的嘴,看看山看看树,瞅瞅水瞅瞅丫头,心里乐开了花儿。“村子里马上就有大学生了!”村子里能考上县城高中的就不多,女孩子能考上县城高中的就更少了。爷爷知道孩子们只有上学才会有出路。看着杏林,白露眼前掠过春桃的影子。
“乔爷爷,你老早啊!”春桃和乔老头打招呼。
“嗯,妮子,忙呢!”
“不忙,哪去啊,春桃?”
“你这是上哪?”
“回婆婆家。看咱村的杏树都吐芽了。”
“嗯哪!多回来看看,你爹娘作物这五亩地,还得供你弟弟妹妹上学,不容易。”
“知道了,爷爷。”
“好的。走吧!”
看着春桃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不见踪影了,乔老头拍拍树干,摇摇头。的确,才二月,今年杏树发芽真早。再暖和上个三五天,恐怕满山遍野的杏树就会开花了。春桃都结婚了,再过几年就会有娃娃了,山杏、水杏要是不读书的话自己就会见到下一代了,那就四世同堂了。这妮子和书较上劲儿了,一直读啊读,能读出多少油水来!书本可不如眼前的杏树实在,不知道这十几里的杏树能给子孙后代造多少福呢!
夕阳把乔老头的身影拉的好长好长,乔老头一步一步地往家走。白家村已经燃起了缕缕炊烟,袅袅绕绕的在空中回旋往复。脚下是石头桥下的潺潺流水,水声哗哗,一直从南往北流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桥在村西村东都有,猪笼河河就从两座桥下流过,这新修的两座桥比原有的两座桥宽了好多长了好多。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桥体怎么也不如原来红石砌的漂亮!白露心里想着。白露家里一砖一瓦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砌成的院落里,红砖漫过的大院,砖缝里已经冒出了小草芽芽,春天到了,又熬过了一年了。只是再也没有爷爷的影踪。白露院子里转了两圈,坐到石头凳子上。瓷茶壶用手一摸,不凉不烫刚刚好。自己沏一杯茶,微绿的茶水上飘着三四片茶叶,茶叶打着旋子飘飘荡荡就是不往下沉。满身的汗水,这时候有一丝凉凉的感觉了,小晚风儿一吹,全身三千六百多个毛孔瞬间都通泰了,舒坦!
“吱呀”,黑色小木门被推开了。这种木门在白家村太常见了。红砖砌成的黑色木质门扇,高高的门槛是活动,收秋时可以摘下来,庄稼就运会家里上房晾晒或者入库收藏。白青山把锄头靠在厕所旁边,用压水机压出清澈的井水来,黑乎乎的脸上立马挂上一层水珠子,水也浑浊了。再打一盆水,这一次干净多了。两棵杏树上拴着一条粗麻绳就是最好的晾衣绳,绳上晾的毛巾都是雪白雪白的。
洗涮完自己,坐在石凳上。白露起身拿一只青瓷茶碗,沏一碗茶水。
“爹,喝吧!解乏。”
“白露娘,村里要选举了,我想试试。”
“咱家就没有出过当官的,祖坟上没有冒过那缕青烟。”
“媳妇,时代不同了。”
“那你试试吧,别上赶着人家去当官儿,大家要是都选你你就干。”
“我就试试。再说不一定选上呢!”
“翅膀硬了就自个儿飞。你也都是快四十的人了。我不是不支持你,就是那里的弯弯套套太多,别把自己套进去就行。还有,别做昧良心的事儿就行。”
晚饭就一家三口一起吃。
且说山杏家里。山杏在县城住校不回家。水杏在乡里读书就中午不回家。水杏娘把烙饼端到桌子上,水杏用筷子夹住就往嘴里塞。范文秀一筷子敲到水杏手上。
“死丫头,爷爷奶奶先吃。洗手去!”
一脸汗水的水杏打水洗脸,那圆圆的脸盘白里透红,大眼睛更大了。都说圆脸的女孩子眼睛不会长大的,可是水杏偏偏大脸偏偏长睫毛偏偏还肤色细白偏偏还是一米六五的个头儿,偏偏还成绩优秀,不亚于山杏。这大青山里女娃娃还没有考上大学的,乔青松家里可能会出俩大学生。水杏娘范文秀想想俩闺女就从心里发笑。“日子就该这么过!”
白家村不止白长顺想着当村干部,竞选的结果乔青松以压倒多数的票数顺利当选白家村村党支部书记,白长顺被选为村委会主任。会计是高中毕业生杨军,一个胡子都没有长全的毛头小伙子。老支书是乔青山当家子伯伯。
“侄子啊,大山、十里杏树、大运河,都交给你了,你可要看护好它们,这是咱们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基业。”
“伯伯,你放心吧,我一定让咱们村里人富得流油。咱村的小伙子各个取得上媳妇。”
“你小子手脚大,该怎么干自己琢磨去吧!”
话是好说,做起来可就难了,这地方是风好山好水好人好的,可是山高皇帝远,距离县城还有三十多里地呢!但是这几年村子里的年轻姑娘可是都往外面,往县城里边嫁,谁还记得大山十里杏树林呵!乔青松瞅着村里十几个该订亲的毛头小伙子,心里就发愁。隔壁二婶家俩小子,一个二十六一个二十四,这年岁在村子里也算是大龄青年了。二婶的眉头这几年就没有舒展过。尽管房子都是翻修过的新房子,可是家有梧桐树就是招不来金凤凰啊!
乔青松知道根本原因是钱!村子里老百姓虽然吃喝不愁,但是没有钱啊!现如今那些女孩子的聘礼要“新三件”:电视、电话、摩托车,白家村的祖祖辈辈可是没有几个见过这新三件的,村子里连槐茂媳妇那金戒指也是娘家兄弟带回来的,乔青松也发愁啊!
在山西当兵的时候阳泉有一个朋友刘黑子,家里开着煤场,那会儿就富得很。这都退伍几年了,估计也是煤老板了,虽然电话联系过几次,但是这么多年还真没有见过面。几年前刘黑子一直说想着在河北开一个煤场,中转一下煤炭,然后从这里运送到山东电厂。大山脚下的白家村是晋煤东运的中转站最好不过了。乔青松也有这个想法,只是十里杏树可是自己不敢动的。这几年村子里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如果再没有举措,村子里的光棍会越来越多,自己两个女儿是不愁嫁的,那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办?要想富就得想办法,除了动杏树,恐怕别无选择。乔青松打定主意就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雨的到来!乔青松亲自下了一趟山西,再回来时带着刘黑子。回到了省城,又过多半个小时转乘公交车到了县城,再转乘白家村的公交车,就很快到家了。
“山杏娘,把我藏的那瓶好酒拿出来!贵客到了!”
“好的。”范文秀一边用粗布围裙擦手,一边答应着挑门帘走出来。
院子中除了瘦瘦高高的丈夫还有黑胖黑胖的一个汉子。
“嫂子好!”
“刘黑子,煤老板,我兄弟啊!经常跟你说的。”
“噢,黑子兄弟啊,快坐快坐!”范文秀解下围裙来,把本来就干净的石凳又擦了一遍。
“自家人,不客气了,嫂子你也坐。”
“你们哥俩先唠着,我做饭去!”
只一会儿功夫,韭菜炒鸡蛋、荠菜拌豆腐、蘑菇炖山鸡、鹌鹑蛋四个菜端到石桌上了。
“哥啊!你可真会享受,这么精美的菜啊!”刘黑子眼睛差一点儿从眼眶里瞪出来。
“嫂子的手艺真不错!”
“噗”乔青松的茶水都喷出来。“乡野小菜,也值得这样。兄弟啊!我看你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本来还怕这些乡野小菜不入你的眼呢!”
“好吃好吃!”刘黑子风卷残云般的吃了四个菜的大半。
“哥,撑的很,咱们出去转转吧!”
此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一抹玫红架在大山的上空,江山如画。运河的水“哗哗”地流淌着,墨绿墨绿的河水上也敷了一层金色。小麦开始返青了,麦苗绿了高了宽了。向阳的地方偶尔有一两个杏花,大部分杏花的花苞已经长出来了,那些花苞有小拇指指甲盖子大小,白中带粉,还有那微微发点褐色的萼叶带着细密的绒毛衬托着朵朵花苞。春天过得真快,指不定那一天这杏花就会开了,春风十里十里杏花啊!
“哥,想不想赚钱?”
“刘老弟,开什么玩笑。哥哥我做梦都想。”
“你看,这白家村从村东进村西出,这边是杏林,这边是省道,西煤东运需要一个打尖歇脚的地方。我只要你方圆五里的周转的地方。”
“什么?你小子敢打杏树的主意。全村人不把我吃了才怪!”乔青松眼睛快从眼眶里爆裂出来了,一把揪住比他矮一头的刘黑子。
“松手,好哥哥!”刘黑子嘴上抹蜜似的。“你再不松手就出人命了昂!咳咳……”刘黑子架不住整天握锄头的乔青松这一撕一扯,脸涨得通红。
乔青山松了手,刘黑子还在那里弯着腰咳嗽。等他平静下来,他说:“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看着办吧!”乔青松黝黑的脸堂在夕阳中变得惨白,他一屁股蹲坐在黄土地上,手指在黄土地上抓过,抓起一把黄土,黄土一点点从手指间漏下,直到剩下两三个枯草秸秸。其实,在找刘黑子之前他就预料到在平凉村“要想富”不是“先修路”而是“先砍树”,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这话从刘黑子嘴里说出来,还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这一天也许真的要来了。
这树要是被砍掉的话,必然会闹出一场大风波,别人不说,单是乔老头这一关口就不好过,乔青松早就跟老爷子磨叨:谁谁家二小子都二十五六了没有对象;谁家那女娃婆婆家给在县城买了一座小楼;邻村王家庄卖松树得了多少钱……乔老头在二月的日头下躺在躺椅上,用烟袋锅子敲敲竹躺椅的扶手,“咳咳”吐两口浓痰。“我是没有几天活头了,做事别做绝了,别让全村人都骂你老绝户!”
乔青松拿不准爹的态度,这一晚就跟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地折腾。范文秀说:“孩子他爹,想好的事就去做,我支持你!”范文秀话不多,但是乔青松拿定主意的事情从来都不反对。就说俩闺女读书,换别人家早把俩闺女嫁出去了。但是当过兵见过世面的乔青松就是支持孩子读书,范文秀当然也支持了。
乔青松知道村子里的事情自己不能说了算,要经过村委会和党支部商讨决定。怎么可以说动大家支持伐树,这的确是个问题。
天亮了,“汪汪”地吠叫了一夜的各家的狗叫的更欢快了。
乔青松来到村委会,班子人都到齐了,赶早儿开个会,各家还有各家的事去做。
长条桌子后面的长条凳子上坐着村干部,乔青松把村子里的现状以及刘黑子的打算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讲了一遍,然后就是激烈的讨论,看着五个人争的面红耳赤的。乔青松“吭吭”地清清嗓子:“大家都别争了,一句话,杏树砍不砍?”争吵声戛然而止。
沉默了一会儿,白长顺说:“举手表决吧!”治保主任、妇女主任和会计不怎么做主,就看乔青松、白长顺的了。看着白长顺举起的手,三只手也缓缓举起。其实,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他们会把白家村带到什么地方去。
“霹雳啪啦”一阵鞭炮响声把还在睡梦中的白家村的人们吵的再也无法入睡了。
三月的太阳暖洋洋的,一大早那种柔和的玫红就直达床头,庄稼人用握惯锄头的手揉揉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骂着人起床洗脸。
“吱呀”地打开半扇门,探出脑袋往街上望望,看到街上没人就又缩脖子回就自己家里吃饭。
天更亮了,太阳已经发白了。吃过早饭的平凉村人,踢踏着千层底儿的粗布鞋子寻着鞭炮声走到村北。这里的砍倒的杏树就像哭丧棒一般横七竖八地散放了一地。刚刚绽开的杏花散落了一地,铲车上沾满碎落的雪白的花瓣。
“看,杏树在哭!”六岁的小灵儿指给奶奶看。
“天杀的!”奶奶捂住小灵儿的嘴。
可不是吗?全村人都眼瞅着呢,折断的拳头粗细的树枝断口处,密密麻麻一层水珠,不是眼泪又是什么呢?
“作孽啊!造孽啊!”乔老头白胡子一颤一颤的,用袖子揉揉眼睛。
那边的扩音器已经响起来了:“乡亲们,白家村煤场已经成立!全村老百姓都有入股,半年一分红。半年后大家就等着在家里数钱就行了!我乔青山说话算话,一个人富不算富,全村人都富了才叫富。”
白家村村人本来就事少,听到大喇叭里的话就跟听到皇帝老子的圣旨似的。原来几个看到杏树林一夜之间被碾平的壮实青年,这会儿也把挽起来的袖子放了下来。尽管有十二分的不情愿,但是也没有人和乔青松作对,大家都是明白人,有钱不赚,搂着几棵山杏能发多大财,谁的心里都有一把算盘,这“噼里啪啦”一划拉心里就有了底儿,就算半年不分红,煤场一开的话,半挂车、餐馆、旅店都可以赚钱,再说了煤场里也是活儿做的,更何况那钱都是现点呢!
第一车煤一卸下来,叉车、铲车、半挂就开始忙活了。不几天,白家村会所、白家村餐厅、白家村汽修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而几乎全村的人都有了活儿做,邻村王家庄、李家庄等村子里的人也到白家村来打工了。不出半月,“轰轰隆隆”地装卸煤炭的声音已经淹没了整个村庄,那些疏于喂养的鸡啊、狗啊,也懒得啼叫狂吠了。
乔青松读高二的大女儿山杏回家一趟被眼前的景象了一大跳:还没有进村就看到一辆辆半挂车擦肩而过;黑乎乎的土路上已经是坑坑洼洼的;所有的树木上都是一层黑乎乎的粉尘。这哪里还是山清水秀阳光明媚的平凉村,纯粹是戴着一层黑纱的黑村子。小心翼翼地迈过一道道沟沟坎坎,终于走回到自己家。院子中到处是一层黑沫沫,连客厅厨房都是。奶奶和娘可没有这么懒怠啊!
“娘,我回来了……”“奶奶!”没有人答应。挽挽袖子自己开始收拾,泡在水盆里的碗筷清洗了三遍才没有黑。看看自己的双手,虽然一直在洗啊洗,但是指甲缝里还一直有黑乎乎的沫沫。哪里来的这么多煤,快中午了,自己先做上饭再说电磁炉锅里熬着米饭,街上看看吧,空荡荡的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快中午了,往常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最起码爷爷奶奶他们会在街上站着唠唠嗑或者看小孩啊!往村北走走吧,这会儿碰到三三两两一身黑的人往家里走。应该都在村外吧!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都在这里!眼前更是人来人往一片繁忙的景象,只是少了以往一望无际的杏树林了。若说杏林那真的还是有的,那一片依稀可见,瑟缩在西北角的就是十里杏林仅剩的那一片了。本来该是一片雪花白一片杏花香的平凉村,除了黑就是黑!
乔山杏无语了!
忽然感觉全身疲惫,耳朵里全是汽车鸣笛声和“隆隆”地铲车吼叫的声音。
“爹,你不能这么做!”
“你指的是煤场?这事是村委会的决定,我做不了主。”
“爹,你想过没有?一旦山洪爆发,没有十里杏树林,哪里还有白家村!”
“都百十来年没有下过大雨了,不会的!看看咱村现在没有一个闲人。”
“粉尘、噪声污染你考虑过吗?爹!不出五年,肯定有闹呼吸道和肺部疾病的!”
“可是没有白读书,老子的钱没有白花,反倒教训起你老子来了!”
“爹,我不敢。只是说杏树林你不可以再砍伐了!”
“这个不用你管,我也管不了!”
“好,我要考大学,到时自然就会有法律来约束你们了!”
“早着呢,你大学毕业还有五年。五年我会让全村人富得流油。”
“爹,记着教育吧,把村里学校办好。”
“办好?大学毕业都和老子娘回来作对?我看准了,字认的够用,数学的会算账就行!”
“爹,你目光短浅!”
“丫头,翅膀硬了!”
父女俩一句一抬杠,午饭都没吃。范文秀那个都劝不了。吃完饭抹抹嘴,饭碗撂在水盆里了上班去了。爷爷奶奶也顾不上理他们这爷俩,马路上捡煤块去了。
山杏收拾收拾该带的东西,奶奶在她临走时还塞给她一张五十元的大钞,奶奶如今也是有钱人了。“这家以后能少回就少回了!”山杏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平凉村。即使想回家哪里有时间,马上就高三了。
白露也是读了多半年的初中了,村子里有了这么多变化,让白露确实有些眼花缭乱。每一天都是被“呜呜”的汽车鸣笛声吵醒,早早就睡不着了,每一天早晨都是头晕脑胀的。原来早起在院子里转几圈,一天都是舒畅的,现在院子里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娘种的薄荷叶子都是一层黑沫沫,那雪白的毛巾已近再也不敢往院子里挂了。爹嫌麻绳着土,已经换成粗电线了,洗过的衣物晾得半干了就得收到屋里阴干。白露是适应新环境比较慢的也比较内向的孩子,总是觉得别别扭扭的。学校因为周围人家翻新房子,已经显得破旧不堪了。
这是坐北朝南的一所小学“白家村”小学,一进门一条笔直的甬路从大门口可以看到操场的围墙。左手是一排六个门口的老师办公室。白露交作业时看到的是老师办公室里只有三张办公桌,老师们也是大石城的老师,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他们穿西服穿皮鞋。不用看别处,只看脚下,白家村所有村民都是自己纳的千层底鞋子。
这丝丝线线又缠绕出多少思绪。"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很早就对这两句话有深刻的认识。
生活在农村,深知物力维艰。那个年代物质生活的匮乏,不代表精神世界的苍白。在我看来,那时的生活依然是多姿多彩的。
对于针线的记忆也是那么深刻。白露还记得织布的全过程。
秋天,棉花丰收了,一头扎进棉花棵子的海洋里。一朵一朵采摘下来,装进围腰里,老粗布做成的围腰里。采摘回家,要晾晒。一房顶棉花,似白云如雪花,用手摸摸柔软细滑。
晾晒好的棉花,要经过弹轧。大哥家有专门轧花的机子,印象中是类似于收割机那么庞大的铁制机器。一头塞进棉花,一头出来就是层层叠叠的棉絮。那棉絮如同织锦一般,华华丽丽地铺排开来,小时候的我曾经转到机器后面看是谁那么神通,把一小朵一小朵的棉花变成棉絮了,结果是受到大人的呵斥,在隆隆的机器声中被赶到门外。
洁白的棉絮是那么柔滑,那么地轻盈,真像棉花糖一般。这种棉絮运回家,还要经过多道工序才可以织成布匹。用一根高粱秸做芯,轻轻揭起一层棉絮,搓卷成棒状,叫"谷畧",大致是这个音节,具体汉字无法查证。
棒状的棉絮还要经过纺车加工,加工成"穂子"。那天在饭店吃饭,发现纺车竟然做了饭店的装饰品,小时候做梦都没有想到纺车在三十年后会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纪伯箫写于1962年的《记一辆纺车》其中的一些细节描写白露觉得是对纺线最好的描写了。其实,纺车也是伴随着白露的整个童年的。那时,睁眼闭眼满耳朵都是嗡嗡的娘在纺线的声音。而印象最为深刻的当属睡一觉醒来,睁不开眼睛,使劲用手揉眼睛时,第一眼看到娘的影子在墙上投下清晰而又模糊的影子。清晰是因为那个影子的轮廓是那么鲜明,纺车放的高,娘是站着纺的。棒状棉絮在她手里,春蚕吐丝般化作一丝丝白线,一圈圈绕在锭子上。左手摇动纺车转把,右手抽线,一进一退,右臂画出完美的弧度。每一个动作都是标准的芭蕾舞动作!模糊是因为心疼,我都不知道娘睡了几个小时,睁眼纺线闭眼还是她在纺线。整个冬日好像日日如此。眼看着棉絮棒吐出白线,一圈圈缠绕在锭子上。很快就是一穗线轴,退下来,装入袋子。来年春天用来合线织布。
接下来一道工序应该是上浆染色。读到高尔基《童年》里对于布匹染色的描写。也是家里大大小小的水缸瓦罐全用上了。各种颜色都有,染完后,水井边上还有好多五颜六色的颜料,那几天连天空在水坑中的倒影也变的五彩缤纷了。
然后就是五颜六色的线要经过那么一道工序做成经线。所用工具是一个高架子上面架上约一米长的"升子"。那是一个圆柱形状两头带有不规则叶片状手握的突起的工具。所浆染好的丝线,一根根缠绕在上面,另一头系在一种类似小板凳小一号的升子状的工具上。用手转动,那千丝百缕的各种调配好颜色的线就一层层卷在"升子"上了。那时印象最深刻的是做经线的场面,太壮观了。几个女人协作:有接线头的,有配色的,有卷的,有用竹签划开粘连的线的。那长长的经线从巷头直到巷尾,长度甚至有三四十米。我们孩子们最喜欢的是在经线下面钻来钻去,结果往往是招来一顿责骂,婶子大娘们怕弄断了弄乱了线子。当和煦的晚风拂着面颊时,月亮也来凑热闹,经线才会一点点卷到"升子"上,把"升子"按到织布机上,静等做织布时的经线就可以了。
有了经线还得有纬线,纬线也是在纺车上完成的。染好颜色的线子在纺车上由先绕成线穗子,再由线穗子倒到一种叫"傅停"的工具上,汉字也不知道怎么写。竹制香烟状中空的一种工具。这个是要安在梭子上的,用来做纬线的。
"经纬分明"也许就源自于此。以后就是经由织布机一下一下手工操作了。只是清晰地记得这边是缕缕丝线,那边是精美布匹,几乎是耗时将近一周年,从棉花到棉布织锦成云,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力。所以在家乡织布的过程中,唯美了整个生活,也教给白露很多道理。只是年代久远了,一些工序记不清楚了,一些工具也叫不上名字了更不会书写了。
其实生活如织布,本来就是琐碎而经纬分明的,然而你若有意,琐碎亦可以编织成彩锦。而这个编织周期是多么漫长,要经过一年甚至几年的积累积淀啊!
有线有布,有米有面,衣食不愁啊!可是时间在往前推进,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人的需求也越来越多。
随着白家村的变化,白露们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陈冰冰已经在同里乡中读初三了,她说她的目标就是山杏在的大石城一中也就是远近闻名的县一中。水杏也在初三且和陈冰冰在一个班级里,俩人的考试不是这个是第一就是那个是第一,反正是不相上下。
“白露,董洁。以后我就没空和你俩玩儿了,明年我就中考了,水杏说山杏在县一中读书可好了,可以考大学,可以去大城市。”
“冰冰姐,大城市是啥?是仙境吗?”白露就知道连环画上画的一些东西,“到处都是高楼吗?”
“我也不清楚。水杏说我俩比着学习,一定要考到县一中,她说山杏要考环境保护专业。”白露这一次听不懂了,茫然地点一点头。
白露成绩本来不错,但是对于外面的世界真的是一无所知。值得庆幸的是白露不知道“家庭教育”这个名词,只知道辛勤劳作,那个年代的人,也许就是在同伴的相互影响相互鼓励才会走出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的,不是吗?中国不缺少教育多个子女的经验,笤帚疙瘩、小木棒、搓衣板,纯天然的惩戒工具是最好的教育工具。言传身教的家风就是最好教育,没有书本的规范和约束,只有代代相传。大人们只知道劳动只知道工作,一家人交流的机会也许仅限于饭桌上了。那还有机会教育子女?爹最多就问问白露考了多少分,分高了夸一下,分低了也不会说什么,就是叮嘱下次再努力,也做不了题也讲不了课。就这样子白露的成绩还在年级前二十名,在白家村这些学生是同里乡各个村落的孩子们,同里乡有九个自然村,零星地散落在山谷河畔。白露很是羡慕陈冰冰可以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学。因为白露特别想拥有自己一辆自己的自行车。
大人们有自己的事情,顾不上孩子们呢!白长顺这几天有个老亲在大石城,天天来这里找白长顺,想着开发小山呢!白长顺自己拿不定注意,回家和白露娘瑞花商量一下。瑞花提醒白长顺应该通过村委会研究一下,再说吧那小山、大山,不就是一座山吗?蹲在那里一分钱也不产生。乔青松砍了杏树,不是照样让大家有活儿做吗?村里人不是比以前更有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