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茫茫的华北大平原上,雨,扯天扯地的飘落。雨水顺着眼眉往下流,涩涩的,用衣袖抹抹满脸的水,继续往前走,前面也是看不见边际,后面也是望不到尽头。爹在前面,娘和白露在后边推。小车,是那种两个胶皮轱辘,木头或者竹子做的,两个长长的车辕,人站在车辕中,再套上皮绳,就可拉东西。越是下雨越得往地里钻,靠天吃饭,就得看老天爷的脸色。
透明尿素袋子兜头顶着,腰间是麻绳束着,丝毫阻挡不了风雨的洗礼。路,在脚下。脚,在泥浆里。每走一步,就发出“噗噗”地响。盛夏时节,白露还是忍不住打几个哆嗦,“哈嘁”打个喷嚏,眼泪和着雨水流了下来。一直砸在车脚碾起的泥沟里,“吧嗒吧嗒”这声音只有白露自己听的到,听的清。
天,是灰黑色的。路,是窄窄的。玉米,得了雨水的滋润,叶子越发宽大,越发墨绿,叶片上的水珠一颗颗往下滚动,叶尖低垂,快要触到地面了。水珠子都连成线了。玉米拔节的声音,偶尔可以听到。人,走在田头,只能看到影影绰绰个影子。看看小车上,四袋尿素,要撒到两块田里,三个人,在这夏日雨中的工作。
终于,在泥泞中到了自家地头。白露瞅瞅万里青纱帐,都是一个模样,不晓得爹娘怎么找到自家田的。白露摁住小车车把子,爹娘把两袋尿素抬下来。娘用牙齿把尿素绳子咬断,轻轻一抽,“蹦蹦”自然脱落,用雨水洗净,收好。白露知道,这种绳子可结实了。有时候比细铁丝还结实。爹用塑料布把剩下的两袋尿素仔仔细细苫好,把边角都掖进去,有风啊!
娘把尿素倒进三只塑料桶里,一人一只,挎在臂弯,一手抓起尿素,撒肥。爹说来了,不可以把肥撒在玉米棵子附近,会烧死玉米的。也不可以撒的太远,那样玉米就吸不到肥。一人两垄,一共六垄。“再有俩月我就是高中生了,这都做不来吗?”想着容易做着难。手抓住尿素,刚开始是凉飕飕的感觉,这种感觉还没退完,就蛰得手生疼。此刻,真希望雨再大些,可以冲刷走手上的尿素。
玉米叶子刷着手臂,不一会,一条条一片片红,雨水混着尿素,沾在手臂上,很疼。雨,还在下。玉米田里,只有三个人走动的声音。耳畔回响的是雨滴的声音。抬头,天空仍然是藏青色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块地撒完了。爹拉车,娘和白露推车。隔着一条东西向的大路,就是另一块地。
弯腰,撒肥,直腰,弯腰。上千次机械重复的动作,不知道“累”和“苦”和“痛”,这些汉字的含义了。只知道重复这些动作,现在才理解初中物理老师讲解的“机械运动”。就是重复,不用大脑思维的运动。怎么上学时不理解,这会儿才懂。
透过水雾,到头了,终于到头了。田头那棵梧桐树,赫然就在眼前。现在看到这棵树格外亲切,真想抱住大树,哭一痛,痛快淋漓地哭个够。“真累啊!”浑身疲软的犹如一滩烂泥,就像田头土路上,雨水浇濯过,车脚碾压过的黄泥一般。
“回吧!”爹的话向来很少,但是每一句都掷地有声,隔着重重叠叠的水帘,白露耳朵还是感到刺痛。
在“濮蹋”“濮蹋”声中,拖曳着沉重的脚步往回挪移。退腿都快迈不开了。
回望自己刚才劳作的土地。青纱帐在风雨中摇曳,发出“唰唰”的声响。近处雨脚如麻,远处烟雾升腾。黛青色的远山只有模糊的轮廓,天更见黑了。快到村口了,透过烟雾,一点点橘黄的光,从人家屋里透出,刺透那无尽的暗夜。白露心里想,快到家了。
村北,一座四合院,地方不大,但收拾的整整齐齐。北屋是爹和娘的卧房,还有一个套间,盛放杂物。西屋放的是刚刚收好的麦子。一袋一袋,码的齐齐整整,白露住东屋,隔着门帘,白露好几次看见爹拍着袋子笑。白露也知道,一家三口的吃穿都在这里。
南面是厕所,厕所带猪圈的。猪也可以换钱的。杀猪后,娘会留下四分之一的肉,腌制成腊肉,够三个人吃一年的。有时喂一只母猪,下了猪仔也可以卖钱。猪圈上面是一窝鸡,两只公鸡,六只母鸡。鸡蛋,也是换钱的。白露知道,爹娘一分一分,从猪仔到鸡蛋的攒钱,是为的供自己上学。爹想买一头牛,这是多年的心愿。每年犁地、播种时,都得借别人家牲口,好话说尽,腿跑断,才可以插借过来。
家里就白露一个女孩子,可爹娘从不娇惯她。娘说:“露啊,咱家指着你支撑门户。你得会念书会做田,那样活儿也不能懈了。”
回到家,洗洗澡,白露两个眼皮直打架,哈欠连天,滚床上,睡了。一夜的雨,点点滴滴,滴滴点点到天亮。第二天,艳阳高照。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
爹说今天天好的话,就去粜麦子,卖了钱,给她当学费。挑出六袋籽粒饱满的麦子,装在小车上。娘说拉八袋吧,有长头的话,再给白露买一身衣裳。爹说怕小车受不了。其实,白露知道,爹是舍不得麦子。麦子从种到收浸润了爹多少心血啊。即使冬天大雪覆盖原野,爹也会扒开雪,看看雪下的麦苗。春天,爹天天扛着锄头去地里转悠。回家,把锄头靠在南墙根儿,就喊,“白露娘,村南油菜地又有草了,墨墨的一层。明天白露去锄。咱俩去锄村北沙坑边那块麦田。”就是这样,天天看,天天瞅,今天打算明天的活儿。白露觉得在爹眼里,只有他的庄稼。
三人抬好,码好麦子,爹又用绳子左一圈右一道地刹好车子。用手拍拍那一车麦子,可实填着哩!锁好门,全家出动赶集去。
白家村没有集,村子太小了,又在山脚下,即使粜麦子,本乡本土也不会卖上好价钱。拉到县城卖可就不一样了。多走上十几里路,把麦子卖给外乡人或者城里人,一车麦子可以多卖二十多块钱。在县城的高中就是一个人三个月的生活费。白露,是白家村唯一一个考上县城一中的学生。村里几个年岁大点的爷爷说,这要是隔在男孩子身上隔在过去,就是秀才了。村里人看白露都那样看,好几次,白露怀疑自己出门是不是脸上带着灰。不由自主地用手摸摸脸。光滑滑地,没什么啊?
今天出门,白露特意用香胰子洗了脸。熟练的把一头齐腰的黑黑的长发打成麻花辫。七月的日光是明媚而洒脱,热情而娇纵的。昨天还风雨交加,今天就晴空朗照的。空气,清新的发甜。玉米,快吐天穗了。乡间小路,在烈日的暴晒下,早已恢复坚硬和踏实。
十几里乡间小路,不远不近,一路都是左右乡邻。爹娘很快能找到说话的人。白露只是低头推车。
听大人们讲话挺有意思的,谁家小猪几斤了,谁家老母鸡不下蛋啦,谁家人懒地里不锄草啦。白露边听边微笑,婶子大娘们真能说。听她们讲,比看电视,听收音机还热闹。爹和叔叔伯伯的话题好像永远是马牛羊。
赶路推车不累嘴,一路走一路说,时不时一阵大笑,惊的玉米田里的麻雀“噗楞”飞起来了,一只带动一片,“唧唧喳喳”“嘁嘁喳喳”“刷刷”带着风声从头顶掠过。路边,不知名的小花开出或黄或白的花朵,虽然色彩不艳丽,但是花香却很馥郁。蝴蝶翻飞,蜜蜂嘤嗡,又给这不平静的小路增添几分热闹。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响起,白露不禁往路边闪一闪。“吱”很响的捏车闸的声音。孙易阳,单脚点地,跨在“永久”牌自行车上,“嘘~~”吹声口哨,眉毛一扬,用嘴轻轻吹吹额头散乱的头发。“白露,我也去一中了。”“嗯哪,知道了。”
孙易阳,和白露是初中同学,画的一笔好画,写的一笔好字。他爹是邻村孙村的会计,没什么官职,却管着全村的财务收支。他家里也是全村最有钱的人家。孙易阳,是学校门口小卖部的常客。虽然学习一塌糊涂,可是听别的同学说,人家美术特招进了一中。要知道,考不上一中,要交1200元的赞助费的。谁家有那么多闲钱烧的,1200元,是一家人一年的生活费用。
自行车在村里不多见,他家就有三辆,其中最新的是孙易阳的。别的同学步行上学,只有他骑自行车。全校师生都认识他。很是扎眼的。孙易阳打过招呼很快骑自行车走了。
白露和娘继续推车。娘说:“露啊,你咋戴起花来了。”“哪呢?娘!”娘粗糙的手指从白露头上取下一朵花,一朵雏菊。这种花,花瓣呈疏钝齿或波状齿。头状花序单生,直径2.5-3.5厘米,舌状花一层,舌片白色带粉红色,开展,全缘或有2-3齿,中央有多数两性花,都结果实,筒状,檐部长,有4-5裂片。
很可爱的花,很平常的花,但是在白露他们走的这条路上,却不多见。这里的花,是圆花瓣,六片,白色或淡黄。应该是孙易阳放到白露头上的。白露随手把雏菊放在两袋麦子中间。继续往前走。
白露看过书,知道雏菊的花语是纯洁的美、天真、幼稚、愉快、幸福、和平、希望,还有我最喜欢的~~“深藏在心底的爱”,它就像一位纯洁天真的害羞少女,虽然她不是那种立刻会吸引住人们目光的女子,但是,越仔细看就越能发现她的美丽和优点。在神话里,她是由森林的精灵维利吉斯转变来的。当维利吉斯和恋人玩得高兴时,却被果树园的神发现了,于是她就在被追赶中变成了雏菊。想到这个神话,白露白皙的脸上不禁飞红。
多年以后,白露才知道,雏菊的另一个花语就是:姑娘,我在暗恋你。你,是否爱我?那个,擅长画画的孙易阳怎么会不知道。而白露,只知道神话啊!这些,自然是后话。
眼看到县城了。县城,还是带有明清风格的古县城。高高的古城墙,还带有城楼城垛。宽宽的护城河,杨柳成荫。刚刚下过雨,护城河全都是水。水把杨柳的根部,淹了一尺多高。水中漂浮着杂草叶子和麦秸。还泛着白色的泡沫。就像金鱼吐出的一串串水泡。水里有青蛙,不时地“呱呱”地叫两声。树上,有蝉,扯着嗓子在叫。看看太阳,应该是九点多钟吧。还没有进县城,分明感受到一种嘈杂和热闹了。
人,多起来了。还有或牛或马或驴或骡子拉的大车。爹娘和白露往路边闪了闪。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混着牲口粪便的气味,令人难受。
左转右拐的到了交易市场。好大的一个市场。足足有白家村一个村子那么大。
市场大致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北面是买卖牲口的,东面是买卖粮食什么的,南面是布匹衣服,西面是油盐酱醋和糖茶干货水果。
好不容易找了块空地。卸下蛇皮袋子。爹解开绑蛇皮袋子口的绳子,就是化肥袋子上拆下那种绳子,很细很结实。一路的颠簸,也没有散开。娘把蛇皮袋子口仔细的挽起,露出颗颗籽粒饱满的麦子。麦子在日光照射下,泛着金色,和白露的肤色接近。白露忍不住去抓一把小麦。娘说:“多大了,还费这个。出去转转吧!”
接过娘给的两块钱,白露就去转。县城她只知道三个地方:一中、新华书店、百货商店。
白露是在一中参加的县考。考试时,是学校雇的三哥的拖拉机,在“蹦蹦哒哒”声中,快把肺叶子颠出来后,进入考场。一边做着题,耳朵还嗡嗡作响,肚子还隐隐作痛。
480分的分数线,白露考了481分,还是她们学校第三名。剩下的孩子要想上高中,都得掏赞助费的。诺大个县城,白露不敢乱逛,去书店买了一本新华字典,花了0.8元。百货商店买了一盒香香的擦脸油,花0.5元。碰到初中时英语老师杜老师,她在买一种粉色的膏状东西,叫洗发膏。白露有心买点,一问价钱,一小盒两元。钱不够,还是算了。回家还是用碱面或者胰子洗头算了。看到一个精美的日记本,对自己奢侈点了,0.7元买了。这个本子是塑料套封。纸页厚实,页数也多,当笔记本或者日记本,最好不过了。
抬头看看日头,应该是中午了。
走到交易市场,爹娘也刚好把麦子卖完。肯定卖的价钱不错。爹说吃了饭再回去。白露从心底高兴啊。在县城吃饭,是一种奢望,爹还没开过这个例子。最破费的当属赶完集,买几个烧饼,边走边吃。馆子,是万万不敢去的。就在摊上吃吧。紧挨着卖粮食这一块,一排排凉棚,篷布是家织的老粗布。竹竿顶住中间,四角用绳子抻住,固定好,遮阳又通风。
有凉面、绿豆汤、包子、凉皮、拉面、饸饹。
就吃饸饹吧。一块钱一大碗,五毛钱一个沾满芝麻脆脆的烧饼,美味啊。压饸饹的师傅顶着厨师帽,穿着白褂子,白褂子上有一些星星点点的油渍,戴着白套袖。案板上是和好的面块,这种面是玉米面、白面、榆树面三种面混和,千揉万搓而成。一口大锅,腾腾冒着热气,烧火的小工卖力地拉风箱。师傅,揉捏着面团,塞到饸饹床子里。用力压,“咯吱咯吱”的声音甚是悦耳。细细的饸饹出来了,柔柔的,跳到锅里洗澡去了。一滚打凉水,三滚饺子两滚面。两滚之后出锅。碗里已经窝着白生生的豆芽,一筷子挑起饸烙,手轻轻打个弯,扭一下,饸饹稳稳地放进碗中。浇凉汤,放葱花,点香油,上桌。五分钟一碗是没问题的。用筷子挑起饸饹,爽滑利口。喝口汤,清凉入脾。吃口烧饼,满嘴生香。
吃饱喝足,回家去。虽然烈日当头,但是心情好,也不觉得怎么热。何况路上全是乡邻们。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走回去了。
到家了,白露整理自己的东西,赫然看见那朵雏菊,把它夹在本子中间,做个标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