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就是为房子活着的。爹说。前街的二庭,年岁不大,已经在白家村是是出名的人物了。四十出头,但是他家的房子已经翻盖了三次了,盖个房子跟搭积木似的。这不是村子发放宅基地,他又买来一块儿,据说要盖人生中的第四次房子。白露粗略地算了一下,平均十年盖一座房子啊!白露也不知道他家哪里来的财力和物力,支撑着他盖了这么多房子。
就在白露家里准备盖房子时,白长顺,自己在白露的作业本上画了一幅又一幅的草图,一个作业本很快就被他画完了。
爹还请了一位“先生”,白露知道,这是看阳宅的风水先生。
这个人年龄六十多岁,须发皆白,倒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说起话来有些没边没沿。
“老白啊!你家俩闺女是个宝儿。再过四五年就发达了。”
爹嘿嘿一笑,满脸都是褶皱,四十多岁的人了,白露忽然发现白长顺鬓角都是白头发了。
爹毕恭毕敬呈上自己辛辛苦苦画的图纸。
“不错啊!但是建阳宅这件事情,有时候是挂累邻居的。折寿啊折寿!”
爹赶紧往方桌上放了一个红纸包,坐在却把椅子上的先生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那个纸包的大小和厚度,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这里要埋一个斧头,那里要放一个剪刀,还有,这里要挂一面镜子……”先生唾沫星子四溅地喋喋不休,爹毕恭毕敬一笔一划地记下了。
“还有水道。现在只能开北面的,一旦俩丫头出嫁,俩水道都要开开,孩子们都会过得顺风顺水的。”
白露不爱听他这一套,要走。
“丫头,别走!”先生叫住她。
“有事吗?”
“你是大富大贵的人。银盆大脸,命中带福;浓眉大眼,发家旺夫;鼻直口阔,为人正直。唯一不好的地方是眼下黑痣,清泪两行,你一生有两个男人,一个宽心一个流泪。”先生自顾自的说,白露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也没有当回事。
“孩子姻缘怎么样?”白长顺问。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夫家独院独楼,夫婿相貌堂堂,你高攀了。”
“大师啊!”爹不由得赞叹。
或许像爹一样的这一代人,与共和国同龄的人都还多多少少有些迷信,毕竟他们没有读过多少书,白家庄家家信佛拜佛,白露家也不例外。甚至有的人家还供奉各路神仙,希望在日常生活中,神仙能给予保护和庇佑。白露不信这个但是也没有反对。她们这些九十年代的大学生,大学第一课就是《马克思原理》、《毛泽东思想》,所以基本上算是是唯物主义者。对于这些风水什么的,还是抱着看看的态度,也没有信上几分。
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工作于农村,或许这辈子就是和农村牢牢地联系到一起,脚下的这一片黄土地才是最为坚实的依靠,才是滋润和养育自己的源泉。后来的后来,白露才明白这一方热土带给了自己什么!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一车车红砖方方正正地摞在平整的土地上。很快建筑队就来了。首先是挖地基。白露知道万丈高楼平地起那只是一个说法,盖房子首先要挖地基,于是三两天时间,那一块儿地方就变成深坑,爹天天天不亮就起床,有时明明没什么活儿可做,也要拿起铁锹平平这里铲铲那里,所以白露有时还暗暗地在笑爹。直到后来白露自己买了房子,装修房子时候才知道。原来房子可是一件大事,人这一辈子,除了升学工作老人孩子,就是房子。那时候,白露才明白,人活着的意义和价值。除了让自己安逸让自己出人头地,更要活得要强。所以,二庭反反复复修房盖屋也就可以理解了。
春天是万物复苏万物生长的季节。与盖房子比较起来,白露最喜欢的还是菜园子。
那个时间又是一年春好处,菠菜青青随处见。春风送暖,万物复苏。秋菠菜拿出攒了一冬的精神,攒足了劲儿地往上长,那绿里透着黑,嫩中透着老。旺相啊!
田畴中,那片是麦苗,这片是菠菜。远望全是绿地毯,近看,菠菜宽大的叶片肆意舒展,好不惬意!
菜摊上的菠菜。打理过的整齐水灵,叶尖带露;没有打理过的,夹着枯叶带着草根透着清香。
青青菠菜,涩涩的回忆。
春天,隔年的白菜,一直吃到能炒白菜花。大石城一中住校生活更是难以忘怀。现在有时做梦还会梦到打馒头的情景: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却又被挤出来,打到馒头,用两手捧过头顶,挤出来,就象经过一场战争一样。白菜之后也是菠菜,还记得打到的菠菜都带着红根。白露很诧异:不知道是根有营养还是师傅忘记摘掉。菠菜也要吃出菜花来才会退场。一份菠菜半份茎。看着翠生生的菜却嚼不烂,无法下咽。
在那个时代,就是菠菜,也能吃一、两个月是没问题的,决不会变换花样。最多只是把清炒换成加点零星的豆腐、粉条,或者换成凉拌。
村东,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菜地。经过春夏秋三季的繁华,当最后一颗秋白菜运回家后,上冻之前。爹会带着白露和妹妹一锹一锹地松土,用铁耙蹚平。再做出畦来。买来菠菜籽,在破瓦盆里掺上土。为什么掺土?爹说,菠菜籽轻,撒种子时撒不开,有的地方籽多,有的地方籽少。菠菜籽撒不匀,来春,既浪费地力和水肥,菜也不会好吃。原来种菜还有这么多门道。如若不是亲自动手,恐怕只知道菠菜好吃,却不知道菠菜难种的。
菠菜,下了种子后,基本上就不用再管理了。深秋初冬,麦苗冒出一挓高时,菠菜也探出了头。整个冬天,它以匍匐的姿势度过,我曾在漫天飞雪时扒开积雪找菠菜,虽然还是绿色的,却是蔫蔫的、干干的。没有一丝生气。就是这样的菠菜,在北方,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里默默地生长着,一旦气温回升,来年,和迎春花一样播报春的到来。厚积薄发,喷薄而出,多么顽强的生命力。
春到了,菠菜也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变成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清炒、凉拌,各有各的味道。这个不必细说,单是用菠菜做配角的几种食物,就让人回味无穷。
咸食。一定要用平锅。把菠菜叶子切碎,加水、面、盐,搅成糊状,平锅放油,油有八成熟,把面糊糊倒在平锅正中,用“抹拉儿”,以锅中心为圆心,一端不动,一端旋转。不到一分钟,一张薄如蝉翼的咸食摊成。用石头蒜臼捣蒜,捣成碎末状,加水加盐加醋加香油,调成糊状。咸食蘸蒜,美味可口。白生生的面,翠绿绿的叶,黄澄澄的蒜汁。色香味俱全。
菜饼子。温水和面,把洗好的菠菜叶子切碎,和面和在一起,上屉蒸。这叫死面饼子。出锅了,整个饼子都是绿莹莹,沉甸甸的。咬一口,菜饼子甘甜清香,令人回味无穷。
苦累。音是这音,汉字不知道怎么写。把菠菜切碎,和面掺在一起。用筷子搅匀,在筚子上要铺一块布,把搅好的面均匀地铺好,蒸熟,即可食用。苦累,蒸熟也是绿色的。入口绵软清香。
菜叶米饭。米饭熬好后,关火前。把菠菜叶子洗净,切成大块。稍微加点盐。黄米饭、绿菜叶,又是另一种味道。
是啊,生活本是五彩缤纷的,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青青菠菜,给我们的生活增添无穷趣味。
菠菜青青,记忆深深。最是一年春好处,要留收获在心间。
那种记忆太深刻了,以至于多年以后,即使自己不种菜了,那年劳动的场景和那些美食还会出现在梦境之中。而那些农村特有的美食,即使端到豪华的双层餐桌上,是再也品味不出那一种醇香带着厚重的泥土气息的醇香了。
然而,现在这种小块的菜地就像白露家一样,变成宅基地了。那一种方方正正的只有几分的菜地也只是留在记忆里了。不要说菠菜青青,连白菜也少有人种了。究其原因,一则浪费时间,腾出空来去做责任田,那大堆大堆的玉米、小麦、棉花……只要一卖钱就可以换来成车的白菜、黄瓜、西红柿……;二则专业户可以精耕细作,蔬菜更会有滋有味!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力决定专业分工,自然社会发展的直接结果就是大分工。看来《三国演义》中所说的: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罗贯中总结的真是精辟,连社会发展规律也明白清楚地表达了出来。看来还是多读读书吧!最起码可以看懂想明白一些事情,哪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好!
如此如此,盖房子开始了。
地基挖好以后,混凝土浇筑地梁。据说华北平原少有地震,但是上一世纪七十年代的阳山大地震和海城地震,大石城人还是记忆犹新的。爹设计的房子也有抗震效果呢!白露不明白,只有初中文化的爹,会画出那么好的图纸,就是大学毕业的她,对手绘图纸还是充满敬意的。
建筑队来了,这一住就是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一座漂亮的农村常见的红砖灰顶的房子拔地而起。娘说过,新房子盖好要留一间屋子给姥姥住,爹没意见。原来姥姥在同里村住着,不搬。人们都说她在等什么人。后来,去年冬天摔了一跤,虽然没有伤着骨头,但是突然很是支持白露家盖房子,也说过要住新房子。白露知道姥姥是有故事的人。好多故事是从别人嘴里零零碎碎听过来的,她自己从来不讲自己的事情。就是总是抚摸那个红红的木梳罢了。还有她那个上锁的梳妆匣,白露从来没有见过里面的东西呢!梳妆匣有鞋盒子大小,朱红描金,牡丹花缀满四面。小铜锁锁得严严实实。有一次白露趁姥姥出门,端着小匣子太阳底下照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来。晃一晃,好像是纸张的“沙拉”声音。不像外人传说的有金银珠宝。听到院子里姥姥的脚步,白露赶紧把梳妆匣放到镜匣的旁边,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还好没给发现,从此以后,白露就不再动姥姥的东西了。但是自从姥姥摔伤以后,姥姥的话到多了起来。白露知道姥姥装疯扮傻那些年必定是有隐情的。而这梳子、这匣子或许和姥姥的故事有关。只是,她不愿意说,大家都不会去问。姥姥现在都七十六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好。她现在就信白露,白露一去她那里,她就一边张罗着做咸食,一边说话。姥姥的咸食从来都是就地取材。一把榆树叶子,一节青青小葱,一个胡瓜头儿,上枣木案板,“嘡嘡”一垛,面糊糊搅匀,饼遮锅里一倒,抹脸儿一转,一分钟准熟,外焦里嫩,白中透绿,色香味俱全。在沾上腌制腊八蒜的醋,酸甜苦辣咸五味全有。白露吃过最多一次吃过十张咸食。姥姥就记住了她好吃这个。
“只要我死不了,我天天给你做!”白露赶紧捂住姥姥的嘴。
“你的油手!”
姥姥颇有几分嫌弃地说。
白露吐吐舌头。
今年春天,爹提出盖房子,姥姥说过给她留间。所以白露家的房子设计成了四室一厅了。与单元楼相比,只是少了厕所和厨房。厕所设计在西南角,看阳宅的人说,这厕所预示一家女性的安康,属坤。厨房在东屋配房,这个地方预示男性的安康,属乾。白露心里说,自己读古文只知道一个帝后称乾坤,从未听说男女也可称乾坤,看来是自己知道的太少了!或者是阳宅先生本来就是在胡诌,他那山羊胡子一撅,嘴里什么话都可以讲出来。
很快,白露家房子从平面图上变成立体的了。白露就不明白爹为什么要急匆匆盖这么一座房子。多年的积蓄都换成了砖石,自己家里连个男孩子都没有,又不用娶媳妇什么的。
多年以后,白露才明白,这房子是为她盖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白家村人都认为白露高攀了,嫁到城里了,公婆也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能摆得上台面的人物。
爹能做到的是不给白露丢人,咱白家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这一栋新屋一座新院就是证明。白露嫁到张杰家的当天,还听到张杰的婶婶说,白家老厉害了,那么大一圈院子。言下之意就是白露家爹娘能干!白露自己知道在农村,家里没有男孩子叫“绝户”。元代纪君祥 《赵氏孤儿》第三折:“虽然救普国生灵,实怕程家绝户。”村里好几家没有男孩子的人家被叫做“老绝户”。白长顺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儿,所以没人当面喊他“老绝户”,至于背后人家议论什么,嘴在别人身上长着,白露家里人可就不清楚了。
爹很是担心白露的婚事,所以张杰第一次登门选择在新房建成之后。
“你家好大啊,白露!”
“嗯嗯。”白露一脸羞红。
门窗刚刚安好,油漆味道还没有跑干净,空气中隐隐带着一股辣辣的味道。但是,八仙桌已经放在屋子正中,张杰被让在正东的座位上。准女婿第一上门,荷花烟两条、北京老白干一箱,是张杰的见面礼。
一顿饭在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不着工装的张杰依然很是潇洒,久经酒场考验的他推杯换盏应酬自若。看得出来,爹娘已经很是认可他了。
“姐夫,你不能亏待我姐。”读小学的白洁说。
“白洁,打你啊!胡说。”没有喝酒的白露脸比红布还要红。
“好妹妹,姐夫给你买洋娃娃。爹娘,我俩什么时候结婚,定下一个日子吧!五一举行婚礼,怎么样?”
天呐,这家人是不要自己了,全往出赶,唯恐自己嫁不出去啊!这都一家人了,“妹妹、爹、娘”都叫上了,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明天吧!明天是姐姐生日!多有纪念意义!”洋娃娃的诱惑远远超过了姐姐的白眼儿。
白露知道,在白家村还没有售卖玩具的店,小卖部只卖卡片、跳蛙、辣条什么的。但是读大学时,市里就有成套系的芭比娃娃出售。或许县城里也只有洋娃娃可买。这个张杰应该比白露更清楚。这一顿饭下来,张杰志在必得春风得意,白露有些愤愤不平,她不明白为什么家里人这么快就和张杰熟络起来,自己还没有怎么表态,他们都不把自己当做外人了,自己心里默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还没有嫁出去啊!
三月的风温暖和煦,日光融融,院落里新栽的梧桐树开始发芽吐绿,这个新家,不属于自己。女人的命运紧紧和男人联系在一起,接下来,就是要和张杰厮守一生,自己就会成为大人。“不愿意长大!”自己一千次对自己说,但是年龄的增长是不忍的事实。于是,路,都是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