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好久没有去看过小山了,记忆中的小山是那么秀气唯美。那一片片瓜田可是童年最美的回忆。白露知道那瓜田和窝棚只能留在记忆里了。或许,有些事情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爹想在小山坡这块儿地上种点儿萝卜,就在地头上开出一小块地,种白萝卜。“头伏萝卜,二伏菜”,不要小看这萝卜。萝卜全身是宝。萝卜根作蔬菜食用;种子、鲜根、枯根、叶皆入药,种子消食化痰,鲜根止渴、助消化,枯根利二便,叶治初痢,并预防痢疾,种子榨油工业用及食用。如此有药用价值的萝卜,在那个年代和大白菜一样,是白露吃的最多吃的时间最长的蔬菜。
物质生活极端贫乏的时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是所有的食材在白家村女人手里都会变成美味。
容我一样一样叙说。
萝卜叶子,青青翠翠,掐一把,渠水里清洗过,稍微放一点菜籽油,不倒酱油不倒醋,碘盐加一点。出锅还是绿油油,入口稍微带点儿苦,在秋初吃一点带苦味的食物,也是一件酷爽的事情。毕竟生活里苦辣酸甜都是具备的。
萝卜已经长大了,把垄沟都撑崩了撑裂了。白白的萝卜也露出地面一搾长了,让人看到就忍不住想拔出来。
萝卜收获之后有好多种吃法。清炒,白生生脆灵灵,很是香脆。包饺子,擦丝做馅儿,放点儿姜末、葱花,黄的黄,绿的绿,白的白,入口醇香。包包子,皮薄馅儿大,又省馒头又省菜。讲究点儿的,还可以做成萝卜馅儿的素丸子,然后炸丸子,做成丸子汤。当然,这得等到冬天下雪时,大雪封路了,才有空去变着花样做。山里的土带点儿粘性,长出的萝卜水气足甜味纯,所以很多人喜欢在地头垄沟种点儿萝卜。
白露也是两年来第一次审视小山。最近的一次上小山还是陈阿四被石头砸到。因为上山的路实在太难走了。土路,中间被运石子的拖拉机压出四道车辙,骑自行车来回能把车子颠爆胎了,白露心疼自己那没骑几次的永久自行车。地上走吧,耗时太长。所以村里很多人都是搭顺风车,反正上山的车都是轻车,下山都是重车,也就不能搭顺风车了。
白露再一次站到了小山脚下,这还是小山吗?
记忆中的小山,一到夏天,绿树葱茏,碧草青青。然而眼前……
眼前就是一片光秃秃。到处是惨白和浅灰,稀拉的草上面落着一层白灰,厚厚的一层,已经看不出绿色了。几棵柿子树没有几片叶子,树冠还没有伞盖大,可惜了拳头粗细的树干了,并且没有一个果子。记忆中的枣树、皂角树也一棵都没有了。这就是小山吗?
“爹,小山呢?”
“小山已经挖没了,开始挖山根根了。”
白长顺也有些气愤。
两年时间,仅磕石子和淋灰膏这两项,把方圆十里的小山包已经挖平了。再挖的话就是坑,再挖的话不敢想象。
白长顺也开始反思自己,一边平地,一边想。
这两年没有规划,十几家小作坊似的工厂,谁想挖哪里就挖哪里。这两年的石头特别好挖,连爆破都不用了。
白露管挖坑、点籽、浇水、填坑。
天气闷热,汗水顺着头发丝往下流淌。
抬头望望天,西北角有一片乌云,在飘过大青山,云块儿不大,但是很黑很厚重。
“白露,快点儿,雨快来了!”
“嗯嗯。”这块儿地儿不大,赶快干吧!
村里人不用看天气预报,嗅嗅空气就知道雨快来了。果然,风厉害了,白露一身的汗水瞬间消失了。最后一个坑填平了。乌云已经压过小山头了。
“白露,快走!”同村有在山上干活的拖拉机从地头经过,白长顺让白露坐上拖拉机回家。他留在地里要把垄沟再加固一下,要不然今天雨大的话,今天下午的活儿就白干了。走到一半路的时候,掉雨点儿了。硬币大的雨点,砸在胳膊上后背上很痛,白露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子,打了个寒战。没有带雨具,拖拉机在风卷起的烟尘中不紧不慢地突突着。风里卷携的沙石快迷住眼睛了,原来天气不是总那么温顺的,它也有暴烈的一面。很快风更大了,雨更急了,雨水就如鞭子一般抽打着人,地上已经有了泥泞,很快就是泥水,白乎乎黄乎乎的泥水在拖拉机前面奔流,泥浪翻涌滚动,泥水比拖拉机的速度快多了。很快都淹住了半个车脚。
“爹怎么回家?”白露有些担心。他们都快到村口了,白露有几分担心。泥水翻涌着,一直冲到村子的主道,还在奔流不止。这里的地势西高东低,村里出水倒是很利爽。北面的煤厂黑泥水也过来了,白黄黑三色混浊的水流一直奔涌,雨已经很是激烈了,天地之间只有雨线。
不会是泥石流吧!
不会的!
白露到家了。衣服已经湿透了。“哈秋哈秋”打了十几个喷嚏,脑袋有一种暴裂的感觉。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娘在厨房做了一碗红糖姜水。白露“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晚上没有吃饭,朦胧中听到爹回来了,翻个身继续睡觉。
睡梦中感觉地动山摇,白露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真的,然后就没有声音了。再一次醒来,天已经亮了,雨却没有停。院子里的积水有半尺高,水倒是挺清亮,雨不大但是却很细密。有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娘,昨天很大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
一白天都是下雨,哦,夏天的雨!
华北的天气就是这种样子,热上加热之后就是连续阴雨。多日来的酷暑难耐,终于因为一场雨的浇濯,可以有所改变了。
这些天,骄阳似火,连蝉声也没烤灼的有气无力,那种嘶哑的鸣叫使本来就烦躁的心情更为烦闷。树叶子一律蔫不拉几的,各个都打瞌睡似的。不知道有多久没有雨了。今日是小暑之后第二天。唐代元稹《咏廿四气诗 · 小暑六月节》: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
竹喧先觉雨,山暗已闻雷。
户牖深青霭,阶庭长绿苔。
鹰鹯新习学,蟋蟀莫相催。”
“竹喧先觉雨,山暗已闻雷。”或许孕育了多日罢了,天已经阴沉了下来,风也有些凄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雨未至,风已经裹挟着雨的气息到了。昨晚只是“淅淅沥沥”,没有多少意思。雨都下了一夜了,天空依旧阴沉。十点多钟,雨又变大了,豆大的雨点“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灰尘立刻四溅,土腥气自下而上升腾起来;打在肌肤上,凉意彻骨,不由得哆嗦一下子。原来这夏雨并不是那么旖旎温柔,她也有暴烈狂野的时候。生病之后倒是清醒了许多。
不是吗?
很快就是疾风携带着骤雨了。躲在屋内,听风听雨思考人生,很是惬意的。
谁?如此大手笔!
雨!只有雨!
没有想到,雨,给这个半山区的村落带来了很多。此时雨还在一直下着,谁能料到这雨一直下了七天七夜。直到第七天听到大青山上“轰轰隆隆”地响,然后就是“哗哗”地水流声。
乔青山心里一紧,乔山杏两年前说的话一语成谶。泥石流,肯定是泥石流。他打算出门去看看,虽然煤场的人早已经撤回了,但是还有那么多煤啊!幸亏自己没有动西北角的杏树林子,白家村完好无损。
第八天,老天爷终于开眼了。乔青山迫不及待地直奔煤场,马路上的泥点子溅了一裤腿。等他到了煤场大吃一惊:眼前哪里还有煤?只有沟沟壑壑和黄澄澄的泥汤汤!几十万的中转煤已经没有踪影了!
由于防护做的到位,没有任何人员伤亡。只是按照协议这一批煤是运往山东的,需要白家村煤场赔付资金。乔青山粗略算了一笔账,这两年年间赚的钱刚刚好够赔款。这么辛辛苦苦干了两年,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有方圆五里的杏树林。
还真是怀念那鸡犬相闻,阡陌纵横,山青水秀的日子!
有时候很奇怪,拼死拼活干赚上一笔钱,运气不好的话,一下子就会回到原点儿,甚至倒退几十年。
小山呢?也好不到哪里,所有的淋灰池都垮塌了,那种白乎乎的白灰膏和黄泥汤混搅在一起,一路奔泄,附近三个自然村无一幸免,大街上都是半尺深的泥膏膏。这种烂泥,又不好凝固,踩上去脚会陷进去,难以拔出。全村老幼都上阵,清理大街上的污泥。大概一周时间吧,三个村子才畅通无阻。夏日的午后,白露还惦记着她家那小山坡的萝卜。去看一看吧!哪里还有萝卜田啊!地头全是泥膏。原来和爹辛辛苦苦挥汗如雨点下的萝卜连做好的垄沟都淤平了。半个月的时间,早该出苗了,可是眼前却是一片荒凉。
小山已经不能叫小山了,到处是坑坑洼洼,积水还没有晒干,沟壑纵横。现在的小山应该叫做“山根”了。但是开发山根的活动并没有停止,那种震耳欲聋的磕石子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石子源源不断地被运出,运到同里乡、大石城、海市,甚至更远。“好了伤疤忘了疼”,白家村不会记住这一场天灾人祸的,因为这些石子、石灰膏,是可以换回钞票的,那时一家人一年的生活费用啊!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还找不到其他致富的门路,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罢了。只是,这小山太不禁吃了,只两年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杏林也好不到哪里去,白露亲眼看到,有树的地方还好一点,没树的地方,连一块儿平地都没有了,这种黄黑交杂的沟沟渠渠,就像是哭丧着的脸一样,极其难看,煤厂的老板们开始准备煤厂重建工作了,谁也舍不得和钱闹别扭。这一次大雨虽然使白家村受到疮伤,但是并没有影响大家赚钱的热情。所幸,村里的大部分耕地地势比较高,损失并不大。所以煤老板和石子厂的老板们憋着一口气,灾后重建。乔山杏告诉大家:村里必须有个整体规划,否则三五年要接受大自然的惩罚。没有人拿她的话当回事,白露记住了。
原来歇业停产的机器,全都隆隆地响起来了。煤厂这边还好点儿,大型机械一上阵,什么都好了,推土机、勾机、叉车、铲车、压土机,反正本来厂子里就有这些机械,那就用上吧。烟尘满天地折腾一个星期,又看到路上跑着的半挂车。
小山这里的情况极其不好。原来还是跟出天花刚刚好了似的麻子脸,现在都不知道鼻子、眼睛在哪里了。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窝。
也不能说这小山一无是处,村子里因为这座小山,活络了许多,远近村里也沾了不少的光呢,
“噼里啪啦”一阵挂鞭响过之后,一地红纸屑,这种“大地红”就是这个特点,声音脆响,纸屑艳红,白家村第十五家小卖部开张营业了。这些小卖部三步五步一个,比岗楼还密集,主要分布在中街,也就是从小山到同里乡的主干道上。
小卖部主要卖生活用品和一些零食,比原来村里的供销社丰富多了。原来的供销社在村东,不大的三间平房却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齐全,甚至镰刀锄头磨刀时也都有。售货员只有两个,据说他们都是国家干部。白露想不明白,卖东西的也是国家干部?就在这几天,供销社撤走了。前几天的连绵夏雨之后,供销社前的野草都齐腰高了,门口那几块木制的门板的红漆都有些脱落,东一块西一块的,竟然萧索零落到这种地步,门可罗雀。房顶上也顶着一两茎狗尾草,草在夏风中摇摆着。白露不由得想到“小白楼”当初也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这人世间总是有那么多的对对错错?为什么人世间总是有那么多的起起落落?白露自己也说不清楚,想的脑袋瓜子都有些发疼。只是有些事情自己还来不及想就会发生天翻地覆一般的变化。
越来越多人家买上了电视机,晚饭,更多时候是在自己家里吃了。很少有人再端着大海碗蹲在家门口喝那飘着葱花的面片汤或者疙瘩汤了。
白露就看到三爷爷和大伯爱蹲在门口稀里呼噜喝饭。
“叔,你说这人都回自己家里吃饭,有点儿好吃的谁知道?”
“大侄子,脑筋转的慢了些吧!我喝完这口汤,也要回家看新闻联播了。”
大伯都快六十岁了,蹲在门口吃了一辈子的饭。瞅瞅街上没人了,也回到自己家里吃饭。黑白电视正演着《血疑》,一个女孩子一天天就知道晕倒,男的还好好瞅着,哭哭啼啼的,闺女小子还不让换台!
大伯吃饭的地儿又挪到了家门口。
就这么着,整个夏天,就是挪来挪去,挪的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该在哪里吃饭才对。
“哎,老了,老了!”
不是大伯老了,是时代变迁了。人的思想不改变的话,就会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终于,连三爷爷也回家去看新闻联播了。于是,整个大街上,只有大伯还在执拗地端着他的锔过的大海碗。
锔碗匠,一种终将消失的职业,和搭炕匠一样的命运。
一副挑子,挑子上一般也有风箱和小炉子、板凳、锤子之类,但是多了一把钻子。担子一头挂着小铜锣和铅(铁)“疙瘩锤”,走起路来一晃就叮当作响,省得总吆喝。他们的手艺主要是修初陶瓷罐、陶盆、缸之类,陈设的掸瓶、帽筒等。被修补的东西一般只是裂道纹、掉个碴等不太大的毛病,如果碎成八瓣还找他们锔,除非是值钱的古董,否则工钱要比买新的还贵了。
大伯的碗,据说是修水库时发的。前年过年是摔在鸡窝上,磕掉拇指指甲盖一般大小那么一块儿。大娘好省钱,刚好有个锔碗匠在巷子里叮当作响地敲着铜锣,于是白露就见到锔碗匠了。后来,再有没有见到这锔碗匠,碗随时随地都可以在小卖部买上,没必要再缝缝补补,修修改改的了。
大伯在那年秋天得了胃病,据说挺厉害的,都吃不下东西了。只有大娘用他的大海碗盛上粥样的或者糊糊样的东西才可以吃上点儿饭。
到了冬天,大伯没有熬过冬天。
于是,再有没有人在巷子里大门口吃饭了。
有时候,白露转到巷子里,好像还可以看到那些人那些事,就像昨天一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了。有些人和事情,根深蒂固地植根在脑海深处,就如同这小山一样,山体没了,还有山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