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姥姥,白露觉得有太多太多的谜题,但是问多了,姥姥就说,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有时候,她高兴的时候,也会琐琐碎碎地讲一些。白露大概也勾勒出了一个轮廓。解放前师范学校毕业的知识女性,饱读诗书,可能因为感情问题,一个人未婚先孕,带着孩子回到家乡。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吧。至于母亲的父亲是谁?白露的姥爷是谁?姥姥的嘴特别严实,到现在一个字没有透漏过,或许姥姥这种倔强的性格支撑她一个人走了一辈子,或许是因为那个男人伤她太深……或许因为别的原因,白露也说不上来的原因吧!
白露不知道自己在迷迷糊糊的混沌状态中还可以想这么多,电视连续剧似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上映。然后就是昏睡。
看来自己是真的不适合赶庙,似乎每一个庙会都会和“情”字联系到一起,那么或许一切事物和“情”字联系到一起就会掺加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白露甚至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她姥爷在美国,坐飞机飞回中国,来看姥姥来了,而且她还有两个舅舅,都在美国生活。
不知道怎么回事?白露睡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醒来倒是神清气爽。张杰刮刮她的大鼻子,“你可真能睡!”
白露打开他的手,“别闹了,要迟到。”
“今天星期天,你继续卧着,我做饭。”
白露暗笑她,你做饭?那顿不是你妈做饭,连我都没有在你家做过饭呢!不过张杰这么殷勤,她还真有几分不习惯。
“今天你是怎么啦?”白露总觉得他怪怪的。也没有往日的腻歪温存了。
“你是不是怀孕了。”
“啊?!”
白露才想起自己昨天吐的七荤八素单位。
“不会吧!”
白露低着头一算日期,可不是,都四十多天了,“老朋友”还没有来到访。“怀孕”,自己还真没有想过,虽然和张杰谈恋爱时自己也想到了生儿育女,只是现在,好像还没有准备好,她或者他就来了吗?从心底说,自己都还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呢!这不是结婚的新鲜劲儿都还没有适应啊!
张杰倒是挺高兴,我也要当爸爸了,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了泪花,闪闪发光。
“我不喜欢小孩子,要不咱们别要了!太麻烦了!”
“白露,打消你的想法。为什么不要孩子?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到底有没有,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再者说了,我还没有准备好!”
“傻丫头,这个不需要准备,该来的都回来。你只管生好了,我负责带。”
白露知道这人世间本来就是如此,生命中有些东西任谁都无法去阻挡,生命如潮水一般在涌动奔流,而且还在新陈代谢。不知道你是否读过《红楼梦》那种繁华盛世之后,没有子嗣的延续是多么可怕。《百年孤独》之生而孤独是掉在时间的漩涡里。白露不知道现在真的不知道,读那么多书是来做什么用的。一样一样的,和自己周围的人农民、工人、干部,都是从生到老到病到死,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生命的法则。而始终围绕这一法则的就是不信任和孤独。或许,这就是缺乏爱,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足,精神生活越来越显得困乏和苍白。不是吗?
白露清晰地记得,这几次回家,村子里的摩托车明显增多,几乎家家有一辆了。在自己家院子就能听到摩托车“嗡嗡”的声音。而驾驶员竟然都没有经过培训,上车一拧油门儿就上路,白露还见过自己的学生骑摩托车。“嗖”一下子从自己身边蹿过去,等回过来谁是骑手,早已经留下一溜儿烟尘。自己小学同学阿黑前两天刚刚骑着摩托车撞在一个电线杆上碰死了,据说是当场断气儿,人都没有往县医院拉,直接在家里办的丧事,白露去吊唁时,看到他爹娘都哭昏过了几次。同是同学的敏敏服侍俩老人还得照看俩五六岁的孩子。白露一句话都没说,出了阿黑家门,眼泪噗簌簌往下流,这一家人可怎么过呢?后来,白露结婚了,回村子比较少,但是看到自己家附近的小卖部门口支起好多台球台子。这玩意儿,在白露读书的阳海市可是上流人物玩儿的高级娱乐活动,白露跟同学见过,那些打台球的都是穿着白色衬衣的人,他们玩儿完一局就会用雪白的毛巾擦一擦汗。那种姿势很是潇洒和帅气。但是,这里是农村,爹说,那里是打台球啊,分明是赌博。然后娘告诉白露,现在人手里有钱了,只白家庄就新开了两个厂子:山野菜场和化工厂。周围村子一夜之间也冒出好多厂子,这是真的,同里乡中原来是山环水绕的地方,周围全是梨树林,可是这两年一棵梨树都没有了,只有麦田和棉花地。这麦子和棉花见效快,白的黄的都能换成花花绿绿的钞票,怎么着钞票来的快,老百姓就怎么着来。
村子周围很快出现一些家庭式的小作坊小工厂,一时间“万元户”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前几天县城开表彰大会,白露带着学生还去挥舞花环。
一切都是那么地繁荣昌盛,一切都是那么地欣欣向荣。白露有些目不暇接,自己还不算太老,怎么就赶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眼花缭乱也好慢上半拍也罢,日子终归还是一天一天地过,这个大太阳不会因为任何人阻挡就少转一圈。
所以想明白一些事情就会坦然面对吧,就像或许要有小生命一样了,白露感到既新鲜又懵懂。就如张杰所说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坦然接受一切该来的东西恐怕是白露以后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坚定的信条了。还好一路走来,还有张杰一直在陪伴,爱也好恨也好,一个人一辈子一生情。
“喂喂,别发呆了,难道让我喂你不成?”
白露匆匆洗漱完毕。吃饭的时候,张杰妈妈一直给白露夹菜,一会儿香椿炒鸡蛋,一会儿小葱拌豆腐,都是时下新鲜蔬菜。白露说了几次自己来,她还是夹在白露面前的白瓷盘里。这一顿饭吃的很是香甜。白露吃饱了就上楼看书去了。
张杰今天刚刚好也休息,天气不是太好,早饭之后竟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天空很快乌云密布。大概是下午两点以后,天空霎时间黑了下来,室内的光线极其暗,不开灯看不清书上的字。风来了,树枝被风摇动的几乎快要坠落了下来,远处闪烁着红红的电光,雷声隐隐传来,等到雷声近了雨便急了。很快雨点都分不开了,雨丝雨线变成了雨帘雨幕。天与地之间整个就是灰蒙蒙白茫茫一片,地上的水哗哗流淌,院子中水上飘着一层碎叶子。树叶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全没有昔日的完美娇嫩。夏天的雨就是这么迅疾,来得快也会走得快的。四点多钟,雨住天晴,一道弯弯的彩虹挂在蔚蓝的天空中,真漂亮!白露赞叹道!她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忽然间胃里一阵难受,忍不住又跑到洗手间“哇哇”大吐。
“我也要当爸爸了,白露你太伟大了!”张杰等白露折腾完了,肯定地说,他递给白露一个验孕棒,白露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张杰说,这是广东一个同学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白露忽然想起他们的确收到过从广东邮寄过来的精美礼盒,里面放着两个“浪琴”精致腕表和一包试纸一样的东西,原来是这个啊!好像在大石城县城还没有听说有这个,忽然想起读大学时一个艺术系的学生说起过验孕棒的事情。那会儿连对象都没有,白露也没有多往这里花心思。实验的结果如张杰所愿。
白露有些担心上班了也这么呕吐怎么办?
张杰说,没事的,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你是怀孕了,没有经验的也不会问你。
没想到的是,白露上班倒是没有什么表现,苏婷和张茵倒是一对一地呕吐不停。呵呵,白露心里想着,真是好事成双再加一了。女孩子眨眼间都变成女人了,很快就会变成妈妈了。
于是,办公室的除了工作之外的话题,很少再公公婆婆爹娘了,孩子成了她们的主要话题。此外,女人们还是注意加强营养的,毕竟都是知识女性。黑芝麻、核桃、钙片、葡萄干,就成了必备的零食。白露不晓得怎么回事,到学校一点儿事都没有,回家只要一从摩托车上下来,必然大吐特吐,不过该吃饭时候还是一点儿不少吃。因为怀孕,张杰很少和她同床而眠,房间又摆放有一个单人床。白露乐得清静,倒是没有是多了看书的时间。所以到学校做起什么来都没有不是太难。
初一年级四个班,白露来的时候不缺老师,所以教一个班语文两个班地理。
张校长是同里村的人,在这里当校长有好多年了,白露在同里乡中读书时,他教她们物理,白露物理成绩不怎么好,所以张校长对她没什么印象。她现在在的学校,一个正校长,一个副校长一个主任,其他四十五人都是任课老师,全校三个年级,共二十四个教学班。初一二班班主任因为阑尾炎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张校长让白露代理班主任。白露还是第一次带班,实习的时候,曾经在海阳市带过一个班,市里的孩子们胆子也大也很开放,什么事情都和实习老师说。农村的孩子比较内向腼腆。白露看到教室里坐着的五十六个孩子,瞬间感觉责任重大,当年自己就是这么一步步走出来的,从同里乡中到大石城一中到海阳市师范专科学校,如此而已。兜兜转转之间,自己选择回家,也是希望如同自己一样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黄土地的子民们,能够走出去。这或许就是自己当年执意要回来,虽然曾经有过想跟着魏峰去浪迹天涯的想法,但是几经思考最终的结果了。慢慢地,白露才明白,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的话,时间就会给出答案来,时间是最好的答案!
代理班主任的第二天,一个梳着长长的麻花辫的女孩子怯怯地打了一声报告。白露看看这个比自己还高半头的瘦瘦的女孩子。
“有事吗?黄秋霞。”
“老师,这个给您。”
背在身后的手掌摊开,一个红艳艳的纸包赫然躺在两个手掌中,牡丹花一般盛开着,灼灼其华。
“我妈妈又给我生了个小弟弟,今天满月,给你芝麻盐。”
白露这里的风俗,谁家里生了孩子,要炒制芝麻盐。芝麻盐是用芝麻和盐制作成的调味食品,起源于皖北、豫东南一带。吃馒头时常以此食品作为佐菜,把馒头掰开,撒上适量芝麻盐,合上馒头吃。 在河北的旧习俗里,主家新添了小孩也要备上芝麻盐,回赠给前来祝贺的客人。白洁出生时也炒过这种东西。还依稀记得制作的方法和步骤:清洗:找一块过滤纱布,把纱布放在淘菜篮里,然后把芝麻放在纱布里,然后放在水下冲洗,直到芝麻干净了为至,最后把芝麻晾干。翻炒:—把芝麻、玉米面、米面、白面按一定比例倒入锅里,先开大火,锅热后,开小火,过程中一定要用铲子不停的翻炒,直到芝麻和面的颜色发黄就可以了,芝麻盐应放在案板上摊开凉一凉。完工:根据个人口味放入适量的盐,盐要趁热放,方便渗入融化。就行了。现在已经有十年没有吃的芝麻盐了,白露可是真的有点儿馋。只是,和黄秋霞不占亲不带故,白露还是婉言谢绝了。
“老师,我们姐妹三个啊,这个是男孩子,家里大人高兴,一定让我给您带一份。”
黄秋霞有些语无伦次。
白露不忍心拂了人家的好心。“好的,好的,你别着急,我收下了。”
孩子抿嘴一笑,留下一个瘦瘦高高的背影,欢快地跑出办公室,两个麻花辫有节奏的一晃一晃……
这一幕牢牢地刻印在白露脑海中,那一种喜悦的与人分享那一种师生之间纯洁的情感,是白露第一次体验到的。在没有孕育生命之前,很少感受到“爱”与“被爱”,只是游离在人情之外,愿以为是不屑于这些琐事,后来才知道,这是不懂啊!没有明白一个普通人的普通情感世界。在纷繁扰攘的俗世红尘中,缺少了“情”字。怪不得张杰说,原来以为你“高冷”,现在才知道你是“单纯”啊!白露心想,岂止是“单纯”,完全连“傻”都够格。受了这么多年教育,自己怎么一点儿心眼儿都没有长上,还是张杰事事为自己操心,要是有人卖掉自己,恐怕还得给别人数钱呢!
眼前这一群孩子也是这么单纯,看到黄秋霞单纯的样子,白露不由得想到自己读书时,是不是一样呵?
这个班里的孩子也和白露十年以前一样,也是来自同里乡各个自然村落。但是,不同的是,白露接手这个班级现在已经有学生转出。这会儿的学校,来去自由。
大石城一夜之间冒出两个私立学校:有德小学和有德中学。白露带的这个班走了三个,班里前三名,在有德是免交学费的。
“扣扣”,办公室的门轻轻地响起。
“请进。”
瘦瘦高高的身子从门缝里挤进来。
“白老师,我明天就不来上学了。”她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哦,你哪里不舒服啊!”
“我明天就去毛纺厂上班了。不上学了。”黄秋霞说。
“可是,你还这么小,初中都没有毕业啊!毛纺厂不能召通过啊!”
“我们村里还有没有小学毕业的去毛纺厂做挡车工,一个月500多块钱呢!我家姐妹多,我娘前一阵子查出来有肝炎,没办法。白老师,您有不看的书,借给我吧,我不会扔掉书的。”
白露把书桌上的一套语文课本收拾好,递给她。
“你真的想好了,不打算商大学了?”
“老师,这种事情不是我想不想,我必须这么做。”
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孩子是多么坚强,她瘦弱的肩膀扛着多少责任和担当。或许白露永远也不会明白被迫辍学的孩子的苦楚。
“你不上班的时候,来找我聊一聊。我的书你可以随便拿走。”
黄秋霞答应着离开办公室,白露一个人在桌子前静静地发呆。
以后,黄秋霞来过学校找白露。第一次来,衣服已经比较前卫了。说话不再腼腆,爽朗的笑声隔着两个办公室就可以听到。她是来还书的。第二次来,她的眉毛和嘴唇都是修饰过的,脸上涂抹着厚厚的白粉,手指上、脖颈上、耳垂上已经没有一处闲置的地方。这一次来给白露带来一套《红楼梦》,她没有借书。
此后,黄秋霞再也没有出现在白露的视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