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里乡是半山区,一半村是平原,一半在山里,白家村、靠山村、王家村成品字形状散布在大青山山脚下。这大石城也是千年古县城呢!据说修建大石城所用的石头,都是来自大山。白露感到不能想象的是大石城的石头在一千年以前是怎么开采怎么运输的!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想得脑袋瓜子都疼。
一直安静的街上喧闹了起来,同学韩芳芳脸色煞白地来到白露家,她的两只手冰凉,抓住白露的手,嘴唇只打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露拍拍她的后背。
“芳芳,顺顺气儿,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韩芳芳拿起白露家的搪瓷茶壶就往嘴里倒,她都来不及往茶杯里倒水。水顺着她的嘴角脖子往下淌,洇湿了她的白底儿粉色碎花衬衣。
“啥事啊?这么急!”
韩芳芳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快找你爹去,韩小燕她爹韩粪叉要和靠山村的张黑蛋打起来了。白露,赶紧找你爹去。”
白家村、靠山村、王家村,三个村子几乎年年为争水头打起来。这乌龙水库是距离三个村子十几里远的一处蓄水水库,白露的爹白长顺已经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所以见怪不怪了。他刚刚进家门,把锄头一扔,一手抓起一个馒头,一手捞起一块腌黄瓜,嘴里塞得满满的,大步流星地跟着韩芳芳往外走,白露一路屁颠屁颠儿地跟着,她这是第一次去看。那种阵场她还真是没见过去年村子里械斗赶走王宏亮自己都没敢去看呢!就是那年王小波和孙易阳打架也只是远远观看罢了。
这会儿自己都是准高中生了,也算是长大了吧,再接受教育就是非义务教育了!白露自己给自己壮胆儿。
韩小燕家的这块田叫“野坡”。村子里的每一块地都是有名字的,就像余华写的《活着》里富贵的牛一样,连猫猫狗狗都有名字。白露的大娘从一数不到十,但是她家喂的那鸡一只都丢不了。夕阳西下之时。大娘就站在门口,一只手端着一只竹框一只手搓着小米:“小黄,小花,小黑,死那去了。大冠子,红樱子,别抢,都有食儿吃,还有柳条子,吃多少,撑不死你。咕咕……咕咕……”这方圆数里的田地都是有名字的。大青山下,麦子已经收割过了,玉米苗刚刚定苗,两三片窄窄的叶子在夏风中蔫蔫地耷拉下来,发出无声的嘶喊:渴啊——救苗如救火,这早一个钟头浇了水,没准儿亩产能增产几百斤,那可都是钞票啊!一家子老小吃喝全都指着这几亩地。同里乡所有土地都是渠灌地,浇地时通通大水漫灌,水头一开,顺畅的话,半个小时能浇二亩地。只是现在,要抢水头,这渠水都是一个队派一个主事儿人,先收钱买水,浇完地之后结账,长退短补的。白长顺是负责联络渠管的,各队人自己结账。所以白长顺和三里五乡管浇地的村干部比较熟络,有话都会好好说的。
到了“野坡”。水渠里的水快差一搾就到渠沿儿了,绿嗖嗖的浑浊的渠水咕咕地流淌着,野坡的土地滋滋儿响。七月的正午阳光很是热烈,黄褐色草帽下是紫褐色的脸膛,青铜色的肌肤是不需要衣服的,一条白毛巾随意搭在脖子间是擦汗用的。华北的汉子和这万里旷野一样粗犷。显然这里是刚刚吵过。渠北都是靠山村的人,渠南都是白家村的人。然后就是湿泥地上杂乱的脚印。白露和韩芳芳远远的站着。
“靠山村的兄弟们,有话好好说!”白长顺掏出自己那盒软盒子烟,白露知道爹这盒“黄鹤楼”是带过滤嘴的,招待贵客用的。爹就递了一枝,其余的扔给了靠山村的大老爷们,那边一阵骚乱,空气里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不少。白露暗地里给爹点赞。刚刚到野坡时,暴烈的空气几乎能擦出火花来,那种火药气息一直在蔓延伸展……
隔着水渠的气氛总算和缓一些。
“嗯嗯”白长顺清了清嗓子。“靠山村的兄弟们,你们在上水头,让了我们。我代表白家村的老少爷们先谢谢了。”白长顺拱拱手,鞠了一躬。
靠山村的张黑蛋没有料到白长顺会来软的,有些措手不及。但是不管软的硬的,浇了地才是硬道理。瞅瞅下水头的玉米苗嫩绿绿的直挺挺的,看看上水头自己家的玉米苗快拧成一股绳子了,张黑蛋黑脸不觉拉长了。
“少废话,今天这水得改道,要不然别从我家田头过。”
“大兄弟,这话见外了,不是?这水一直在渠沟里留着,白家村先买的水,要不然水能从上游往下流?做事总有先来后到吧!”白长顺说话不紧不慢,用手指捏捏过滤嘴的白纸,把过滤嘴香烟放在鼻子下,使劲抽动鼻子,他并没有点烟,而是把烟夹在耳朵后面了。
白露和韩芳芳对视两眼,棒啊!我爹说的话句句在理!
韩芳芳竖着耳朵接着听。
刚刚她去找白露爹的时候,这里还打过一架呢!白露爹能说合下这件事情吗?
“我不管。今天是周末,我明天还得上班去!我今天必须得浇地。”张黑蛋在县城化肥厂当保安,这应该不是假话。
白露心里说,这也叫理由啊!得愧你还是大人,摆不上台面的歪理。张黑蛋是嘟囔着说的,显然,他自己都底气不足了。
白长顺心里了然了。
“你看这么着行不行?咱们总不能坏了规矩。今天你替韩粪叉浇地,赶明儿该你家浇地,韩粪叉替你浇。”
“我不就是怕欠别人人情吗?”张黑蛋说。那张黑脸在日光下变得黑紫,汗水滴滴哒哒往下流。
“我看就这么着吧,你们俩为争个水头,值当吗?”靠山村村长王加力添上一句话。
“大家伙都散了吧!散了吧!该回家吃饭吃饭去,该干活干活去。大热天儿的,别中暑了。别怪我老白咒大家,该干嘛干嘛去!”白长顺话不多,句句有分量。
白家村人呼啦一下子散了。
“就这样走了!我还没说话呢!”张黑蛋的脸更黑了。
“傻吗?占着理儿了没?真丢人!”王加利往渠里吐了一口浓痰。
“合着我白打一架。”
“怎么白打?换工!换工!死脑筋!”老婆数落着。人群快散尽了,只留下一地杂乱的脚印。韩芳芳和白露一起往家走。
“白露,你见过打架吗?”
“见过。”
“刚才差点儿没把我吓死,都轮起铁锹来了,不过还好没伤人,还是你爹厉害,三五句话,人就散了。”
“可能是我爹出现的刚刚好,大家都不想打架。”
太阳正在蓝天中高高的悬挂着,路边的杨树上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鸣“知了——知了——”
“你懂什么啊!”白露心里想。
没过两天,听说孙村和靠山村打起来了,还伤着一个人。这是董洁说的,董洁的爹也是参加救助的人,据说皮外伤的就有十几个人。白露没有看到那个惨烈的场景,只是听说。三天之后去地里干活,还看见靠山村俩男人头上戴着白纱布,跟谁家死了人缠着白孝条似的。
第一次,白露有些反感自己村子周围这些人,都什么时代了,动不动还武力解决。这械斗来械斗去的,几时才是头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话不假。还是和水有关的。这两年,村子里平地起来了好多厂子,小作坊似的,几车红砖,拉起一道围墙,竖起几截墙壁,盖上石棉瓦,就是一片厂房。
山野菜厂、酸枣汁厂、罐头厂、方便面厂等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地取材。
这些厂子用水量极大。白家村吃水都成了问题,这是全村人想都没有想过的问题。白家村本来是个幽静的村子呢!那些小巷, 白家村的小巷太诱人了。两个人,手拉手,就可触摸到小巷两边的墙壁。站在这头,看见那头,是小巷的长度。
小巷深处有一眼水井。清晨,辘轳开始“吱呦”、“吱呦”地响,新的一天开始了。清凉的井水打上来,挑上担子,“吱呀”、“吱呀”,一路走来,溅出水花,小巷的土路上就多出两行花朵。从巷头到巷尾,一路盛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踩着花朵走路,是常玩的游戏。如果水桶里放上两截木棍,水就不会太漾,花朵也会若隐若现,不太好玩了。这水井就在白露二爷爷和三爷爷家一处空地。
数年后,无论白露走到哪里,魂牵梦萦的那一口水井还是会出现在梦境中的。那一口水井让远远近近几十户人家有了大聚会的机会,而飞短流长也是从井边撒播开来的。每日清晨,还在睡梦中,“咯吱咯吱”拇指粗的井绳一圈一圈缠绕在辘轳上,清凉的井水也就提上来了。“咯吱咯吱”扁担压在肩头,扭动腰肢挑会家里。白露和董洁看过这些挑水的婶子大娘们,数孙丽云腰扭的好,她走路的姿势比靠山村跳大神的李半仙跳的还美呢!可惜,小小年纪就成了活寡妇。
白露还喜欢看这些女人们洗衣裳。两个大石槽,其中一个就是白露家喂牛的那个大石槽,四五桶水倒进去,两边用破布塞住,洗衣粉化开,满是白色泡沫。
白家村东头有一眼水井,在水井的上方有一个很大的柴油机。柴油机工作起来,“嘣嘣”“哒哒”地响。在靠近机器两三米远的地方说话都听不清楚。要想传话必须大声喊叫,更有人用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喊“喂-----”。水泵抽出的水,泛起白色的水沫,四处飞溅,在日光照射下,流金溢彩。这一幕,仿佛电影画面一样永远定格在脑海中。
每年暑假,这个时节,母亲总要把家里的被褥统统拆洗一遍。趁着浇园放水,洗东西比较方便。炎炎夏日。大粪篓、编织袋,一起上阵。
村外,长长的沟渠边,清亮亮的渠水唱着欢快的曲子,一路流过。沟渠两边,婶子、大娘,早占好了地方。一块条石,天然的搓衣板;一个捣衣捶,“梆梆”地开始工作。俗话说,“三个妇女一台戏”,几十个家庭主妇聚在一起,“梆梆”声此起彼伏,煞是壮观;“哈哈”笑声不断,煞是热闹。多么美妙的场景,多么欢闹的场面。
孩子们更是自得其乐:有帮大人洗小衣物的,有打水仗的,有玩游戏的,有哭的,有笑的,有闹的。
衣物洗好后,棉花地、菜园子,都是晾晒的好场所。四个人拽住床单的四个角,用力拧,一直拧成麻花状,水也就基本上控干。拽住四个角,抻平,铺开,等到全部洗完,也晾晒的差不多了,收了,叠好。
当夕阳西下,人的身影渐渐拉长,喧闹了一天的小沟渠也平静下来。此时,家家户户也升腾起袅袅炊烟。乡村、小桥、流水、人家,宛如一幅水墨画。只是画笔永远也画不出那浓浓的乡情。
只是机井在浇园的时候才会抽水,全村女人就跟久旱的田地一样渴望水,一家老小,单的夹的棉的,都在这几天可着劲儿浆洗。仿佛错过这些时日,就像错过几万元似的。
白露家附近这口井可是常年有水的。因为白长顺是村干部,所以家里备了捞水桶的家伙,白长顺自己做的,锚似的,只要挂住桶系儿,一次就能提上来。
孙丽云是往井里掉桶掉的最多的,只要白长顺去帮忙,白露娘不是自个儿跟着就是派白露去跟着。白露倒是乐意当盯梢,省得娘一会儿让剥蒜一会儿让烧火的。白露更愿意看孙丽云扭腰,跳舞似的。
今年暑假,不光是孙丽云掉桶了,好多人掉桶,白露娘让白露把捞桶的家伙事挂在井台上了。这会再也没人去家里找了。大家发现井水变得越来越浑浊。而村外的机井抽上来的水居然也是浑浊的,只能抽半管了。那水龙好像苟延残喘的老人一般有一口没一口的往外吐水。
水危机!
白露以前从书本上看到的华北水危机已经有了端倪!彼时,整个华北平原地下水过度开采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
村子里各个队里商量着打井,打深井抽水浇田。因为渠水确实不方便,经过四个村子才可以抵达白家村,而且年年都有为争水头打架斗殴事件,本来三里五乡都是亲朋,这样一闹的话,都成仇人了。那天,白长顺扳着手指一数,就这半个月中,村子里新添三眼深水井。
深水井到底有多深?白露趴在小巷的井沿可以看到井底。但是深水井不行,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深水井,主要用以获取深层地下水,即地下50米以上的水。 深井水的优点:① 只需为水泵交付较少电费就不用再交水费 ; ② 不但可作食用水,还可以作为工商业用水 ; ③ 来自深处地壳岩层水,含有齐全的人体必须矿物质,水质无污染,口感清甜 ;④ 地下水取之不尽也就永远没有停水的麻烦 ;⑤ 可沿用你原有的输水管道输送地下水,一拧开水龙头就能喝到地下水,跟自来水一样方便 ;⑥ 一般情况钻入地下40米以内有水,工程费用合理,工程期短 ;⑦ 井口小,占地只有3—4平方分米,绝不影响家居美观及正常生产作业 ;⑧ 地下水恒温24℃,冬暖夏凉。
鉴于深水井的优点,那些罐头厂、方便面厂啦,都有自己的水井了。
村子里也打了两眼深水井以供人们饮用和日常生活用水。
于是工程浩大水管铺设开始了,全村划定一下界限,谁挖谁家的沟,铺设塑料水管,这在白家村来说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因为从今天开始,白家村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浇地了,深井水,想白天浇就白天浇,想晚上浇就晚上浇。
还有,用上了自来水,和城里人一样,只要一拧水龙头,水就会“哗哗——”流出来,白露还没有学会挑水,扁担就搁置起来了,而白露却一直没有学会挑水,长大了,还有几分遗憾:手不能拿针,肩不能挑担!就是说的她自己。
不管你愿不愿意长大,时光在飞速流逝,眨眼间就是一年。洪荒岁月之中,总有些影像会留下来,而且是深深烙印下来。
想必以后的日子里,白家村会安静不少吧!最起码,“为水而战”,那种粗鲁野蛮的行为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