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存在心底最深处,白露因为怀孕,整天无所事事,忽然感觉自己在暑假中连汉字都不会写了。身为语文老师,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于是,闲暇之余,又重新拿起笔来,涂涂抹抹,娘把她落在家里的东西拾掇拾掇都给拿过来了,其中有白露从初中到高中的六年十二个日记本,足足有二尺多高,张杰给她找来保鲜膜,让她仔细包好,放进衣柜里去了。封尘一段美好的记忆。还有一大摞书信,白露忽然发现,所有的书信一多半是魏峰的。本来她就不擅长交际,所以朋友很少,好像只有刘笑这一个朋友一直还保持着联系,其他人大部分都失联了。尤其是工作以后,家里张杰家里都有电话座机,谁还会浪费感情、时间和精力去认认真真写一封信去。白露一把火烧掉来所有的书信,从此干干净净。
或许白露永远也不会料到,十年之后,再一次见到魏峰,还是有许许多多故事发生的,到那时,所谓“红颜知己”、“蓝颜知己”、“出轨”“精神出轨”已经是社会热词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娘的棉花已经有了绿油油的小棉桃了,桃子似的小棉桃含羞地端坐在花萼正中,姿势优美仪态万方。
白露对于棉花的记忆自然是很多了。
那一朵朵一缕缕,蕴含着世世代代农民的血汗,蕴含着黄土地上子民们的深厚情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很早就对这两句话有深刻的认识。
生活在农村,深知物力维艰。那个年代物质生活的匮乏,不代表精神世界的苍白。在白露看来,那时的生活依然是多姿多彩的。
其实生活如织布,本来就是琐碎而经纬分明的,然而你若有意,琐碎亦可以编织成彩锦。而这个编织周期是多么漫长,要经过一年甚至几年的积累积淀啊!
对于棉花的记忆太多太多,白露觉得自己一句话两句话根本解释不清楚,所以她用心地记到自己日记本里了。于是,那一摞厚厚的日记本就由原来只是学校家庭转移到对土地对农民的关注,更有对社会的认识和反思。
或许一个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认识和反思中度过的。一次次反思,不仅仅是提高认识更是人生境界的一种层进,就如同武功练级一般,层层递进,越来修为会越高的。
这棉花的记忆又岂止是这些?
白露还记得,小时候自己还睡炕时,半个炕上都是棉花,爹娘看着棉花咧着嘴嘿嘿直乐,姥姥眼角闪着泪花,每回来白露家总是坐在炕上,抓一把棉花,仔细摩挲着,再慢慢地下,再慢慢地抓起放下。若此反复多次。后来白露才明白,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欢。那是对金钱和财富发自于心底的渴求。这些棉花可以卖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白家村,有多少人是靠着棉花发家致富的?数都数不清!
白露只记得棉花摘到家了要晾晒,太干了失了水分,斤称上会吃亏;太湿了不能长时间放置,会发霉。
爹娘每隔三五天会拉上小车,小车上放着一包一包包好的棉花,绳子刹好车,有时候天不亮就去收购点儿排队。那队伍蔚为壮观:深秋天气,天空黝黑,星子如眸;秋虫在草窠窠里“霍霍”地鸣叫,仿佛天籁之音;人力车、拖拉机、牛车、马车混着牲口的粪便味一阵阵直冲鼻息。
收购站的大门并没有打开,一字长蛇阵一点儿也没有蠕动,因为人家八点才上班!
排队的多为男人,蹲在地上,旱烟袋子里挖出一些烟沫子,大拇指按实了,火柴点燃,“吧嗒吧嗒”这一锅子比回笼觉还解困解乏。
然后等啊等啊,等到东风鱼肚白,等到东方红丹升起。
做完饭打发儿子女儿上学喂完猪牛羊的女人接替男人接着排队,男人吃了早饭还要去地里干活儿。
于是,八点之前又是一种热闹的场景。女人们腰间掖着鞋底和麻绳,小车上一坐,就会飞针走线,嘴里还不忘记摆“龙门阵”,谁家小子和谁家闺女订婚了,谁家小牛卖了多少钱,谁家孩子中考了……女人的话头和线头一样多,女人的话和麻线一般长。
终于,收购站的大铁门,带着呻吟声吚吚哑哑地打开了。
歪带着深灰色鸭舌帽的质检员,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一只脚还踢啦这一只懒汉布鞋。褂子在肩膀上斜披着,水红色运动汗衫勒地全身肌肉鼓胀胀的。他抽的烟是带过滤嘴的烟!
布满血丝的白眼球往上翻一翻,吐出一口黄粘痰,拿一个铁棍子,这里插一下,带出几朵棉花。
“三级,俩潮气,三水气,八个杂质。”
其实白露不懂棉花是如何鉴定级别的,依稀记得这些话,只知道级别越高卖价越大,然后大人们抬着大大小小的棉包,顺着一个长长的木板走到一个高台,往下倾倒棉花,一个十几米高的传送带把棉花传送到厂房,再见到的就是打好的棉花包,整整齐齐地码在大卡车上拉出白家村,至于拉到哪里,白露不清楚。然后那些进白家村的汽车拉的都是煤,就是白家村十几年前红极一时的煤厂和十里桃花林纠结的时候,那会儿年龄小,想不了那么多事情。只是,看到自己周围环境有很大变化,又不胜唏嘘了。
日月嬗变,岁月更迭。总有一些变化是人难以揣摩和预测的,于是在岁月的重章叠句中,你慢慢地就会发现,很多东西其实是有规律可以遵循的,有些东西是不可以改变的。
从白家村往北往东十里左右,一座和棉花有关的古城还有依稀的轮廓。
白露记得和刘笑曾经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北,一直走到大石城县北面和阳海市搭界的地方,她们发现在众多棉花地中间,竟然夹着一个小村——古城村。
村民说这里有古城墙,然而眼前却看不到什么,分明是长满灌木丛的土疙瘩。枯黄的蓬松的草木之下分明是一丘丘土垒。出村极目四望,东南西三面那模糊的崎岖就是传说中所谓的城墙了。原来脑海里曾经出现“宏伟”、“恢宏”等词汇全都消散了,因为眼前之景实在想不出用那些词汇来表达了。白露和刘笑从北往南走,南北长约三四千米吧,只有约略的估计。那么“三里之城,七里之郭”这样的小城也是确有其城了。最西面几乎看不到什么了。只在西南角那一个地方有一些凸起,灌木丛生的。她们没有走近,因为这里有一个传说说是谁如果动了这里的土,必然会遭受噩运。忽然想到“厄运之钻”“希望”来,越是古旧的东西越会带有一些神秘。白露想也许是因为这个传说,这些人为破坏极为严重的古城墙的这一段才会得以保全,因为恶而得以全!所以她们是怀着敬畏的心情不敢接近的,远远看看就好。沿着正南面的城墙走,发现方位很是周正。站在千疮百孔的古城墙之上,猎猎风中,感受到的是岁月的嬗变,历史的沧桑,人在茫茫天地之间又是何其渺小!四四方方一座城池,在眼前由平面霎时变得立体起来了,仿佛战国或者西汉的整个小城都生动起来了,古城的车水马龙是那么清晰可见。
摸一摸那黄土城墙,冰凉彻骨。因为破坏,都是残垣。但是分明可以看到那一层层书页似的墙土,城墙就是一本大书,一本记载历史的厚重的大书。据说这城墙是一层黄土一层米汤所夯筑而成,非常结实,的确,白露相信如果不是人为破坏,它们定能完好无损地矗立至今,“固若金汤”也许不过如此了。
沿东面的城墙往北走,一直走到村里了,在入村口处有一面彩绘影壁墙,年代久了,彩绘有些斑驳,可以看出所描绘的也许是当年的人们生活的场景,熙熙攘攘很是热闹,毕竟曾经是二十多个地方的城池首府,毕竟曾经繁华过。
再往北走是一座桥,桥在两米多宽的河面之上。河叫“金水河”,桥叫“永顺桥”。看桥上的铭牌才知道:因为河如青龙状,所以据说此河关乎县域的文运。不管文运不文运,单是横贯东西的小河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水乡的韵味,想当年必定给那时人们生活带来许多情趣。桥,还可以看到红砖砌就的模样,虽然依稀但是还有轮廓。河,已经是干涸的小河了。
深秋时节,华北平原是以黄色为主打色调的,秋风之中,赭红色的棉花叶子和雪白的棉朵,在诉说着和倾听着什么!或许历史就写在这不变的永恒之中,如歌岁月中,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无法忘怀!
在日记本中,所有的日子变得立体,变得触手可及。白露慢慢地感悟到文字的强大功能。如果有那么一天,时光可以倒流,只有文字可以做的到,于是,心中有了无限的敬仰。
于是,文字就如同宝宝的孕育一般,浸润在整个生命里了。多年以后,曾经有人问白露,为什么那么喜欢文字?白露知道一个人有喜欢和爱好是无可厚非的,能把一种喜欢坚持下来,把爱好变成习惯又是多么地不容易!滚滚红尘,万事万物的变化就在这瞬息之间,而文字可以定格一些美丽的思维沉淀一些思考,于是,生活就变得更有滋味更有意义。白露或许不知道,她的姥姥曾经也是小家碧玉,也是饱读诗书的知识女性。只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姥姥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地带着娘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生活好了,姥姥,等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姥姥就可以升级做“太姥姥”了!
姥姥高兴啊!她在为白露肚子里的孩子做软帮软底的鞋子呢!岁月雕琢了时光,姥姥脸上的皱纹已经是纵横捭阖了!那一头全白的头发依然纹丝不乱地梳在脑后,还是黑纱网,绿檀簪,还是耳不聋眼不花,声如洪钟底气十足。
姥姥说了,孩子明年五月学走路用得上的,怕自己人老手拙,到时候做不出来,所以趁着秋风凉,赶紧做。
最柔软的棉布垫了十几层做鞋底,问别人家讨要来的绸缎做鞋帮,还有鞋带和扣子。姥姥做好后,白露惊讶地都合不拢嘴,两寸见长,一寸来宽,哪里是童鞋,分明是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