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瑞花隐隐感觉到白露长大了,自己该再要一个孩子了。听大石城来的人说,城里现在都实行计划生育了。据说这波闹得挺厉害的,人要架到手术台上,像阉割牲畜一样做手术了。晚饭的时候,苏瑞花讲起这件事情。
“娘,再要个弟弟吧!”
“露啊!你当生孩子是买小猪仔吗?要公的就是公的,要母的就是母的。”
“当着孩子说这些干嘛?”白长顺有些不高兴。
“这不是孩子大了,跟孩子商量一下吗?白露同学,王军刚,你没听说吗?”
这事还是白露讲给爹娘的。孙村的同学,就在上初三的时候,王军刚的爹娘不让他上了,去当的兵。后来大家才知道王军刚的娘又给他生了个小妹妹。同学们掐指算一算,像他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如果考不上高中、职高、中师、中专的话,就要回家侍弄自己那二亩地去,还要结婚生孩子。韩小燕从落榜那一天就开始有人介绍对象了。这么算来,王军刚的娘老来得女,对于王军刚来说是一件尴尬的不能再尴尬的事情了。所以他爹娘让他去新疆当兵去了。当然这个只是大家的猜测,至于王军刚为什么去当兵,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至于做手术,白露也没有听说过,隐隐约约觉得挺可怕的。董洁的爹可是不做手术,村里的卫生所也不做手术,但是阉割牲畜是兽医干的,白家村连自己的兽医都没有,还是同里村的一个祖传兽医,叫赵善行兽医。劁猪是这家代代相传的手艺,就在白露姥姥家的隔壁。
这赵善行穿一条黑裤子,一件白色半袖衫,脚上穿的是皮凉鞋,黑的发亮。白露就特别纳闷,怎么一个劁猪匠猪打扮的和城里人一样。头发抹着发乳,隔着三米远就能闻到一股恶香。劁猪,顾名思义,就是阉割猪的睾丸或卵巢,一种去势手术。这种技术比较霸道,公母通吃。其道理和古时阉人当太监是一样的。劁猪在东汉就有了,这种神奇的古传妙法,据说此乃得自当年华陀高超外科手术的真传。老北京的七十二行中也有此等营生,绝门手艺—— 劁猪。劁猪匠拿着一把劁猪刀子,扛一副挑,走遍乡野,吃万家饭,和古代侠客有几分神似。一辆擦的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连一点儿土星星都没有,上面绑着一个二尺来长的红布条,这红布条就是赵善行的招子。白露总觉得赵善行这个人很可怕。从来没有和他正面走过碰头,董洁也是,白露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怕他。
你若听到村子里那些猪们撕心裂肺地野嚎,“吱——吱吱——”声震云天,那就是赵善行在工作。据说这是赵家的独门绝活,如果不会做这个行当的,有可能吧小猪仔给弄死,赚不了手艺钱还得陪人家一只小猪仔,多亏啊!
所以这活儿也只能赵善行来做,他家里早早就买上村里为数不多的黑白电视机,听姥姥说,他还想买摩托车呢!
或许猪仔也要计划生育呢!其实不然,劁猪就是为了生产需要(增加猪的体重、便于管理养殖、防止猪暴躁等)而对公猪进行阉割行为。让你蹦哒,叫你暴躁,总有收拾你的办法,白露不由得佩服中国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力量了。
的确有些残忍,但是数千年来流传下来的方法还是有作用的,你看公猪也好母猪也罢,吃饱了,就只会“哼哼”,然后就是躺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等到秋末冬初,膘肥体壮,上称一称,庄稼人脸上都笑开了花儿呢!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是脆生生的人民币,除了土地给人厚赐,牲口照样也会给人厚赐的!
且看杀年猪。记忆中,进入腊月,听到街坊邻居们家里那猪“吱吱”地叫,就知道
杀年猪开始了。白露小时候为杀猪这件事还闹过一次脾气。那也是七八岁时候,爹买了两个小猪仔放到猪圈。看着光洁可爱的猪仔东哄哄西翻翻,有着说不出的喜欢。一只黑猪一只花猪。爹说猪仔归白露管,白露兴奋地都不知道怎么好了。以后放学回家就和小伙伴们去打猪草。四五个女孩子背上背篓,拿上小镰刀。当晚霞铺满天空时,孩子们满载而归,把青草倒进猪的食槽里,看猪狼吞虎咽哼哼唧唧的样子,一身的汗水和疲惫消散殆尽了。就这么着,从春到夏到秋到冬,当猪仔长大了,甚至在猪圈掉头都不容易的时候,它就该被杀掉了。当白露看到他们拿着绳子要来捆住猪的时候,白露就知道自己一手喂大的猪今天就会变成肉躺在案板上了。白露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也弄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要在人的手中残忍结束了。白露抱住爹的腿,就是不让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大闹一场,结果是爹做出了妥协,杀一只留一只。也许是从那一次,对于生命白露有了自己的理解,第一次感到生命的脆弱。以后在成长的过程中,接触到更多的生生死死这样的生命轮回,对于生死这一谜题会有更多的感触。慢慢的白露长大了懂事了,十几岁的时候就可以接受这个一直以来困扰她的谜题,可以坦然面对,还会去看杀猪。
一辆手推车,上面是一捆棒子秸或者棉花棵子。猪,四蹄被捆的躺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时不时哼哼几声。不用去找,只听到那种撕心裂肺地猪叫声音就知道在哪里杀猪。这种活儿,一般要三四个人合作。一个高架的红石案台,是猪的断头台;一口五印大锅,是猪的褪毛的地方;一个高低杠似的架子,是猪被大卸八块的地方。
先从手推车上卸下捆得结结实实的猪,排好队。等到轮到自家猪上案台的时候,心里还是默默祈祷,猪啊猪啊少受罪早日轮回超度去吧。看那师傅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用十指使劲捂着眼睛,还不忘记从手指缝里偷看。“噗”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紧接着就是猪的嚎叫不绝于耳。血一直在流,直至最后流淌的血液变成汩汩的血泡泡,猪的叫声也一声低于一声,直到消失了终结了。那一盆血,因为加了盐和面粉,带回家去就会凝结成血块,葱爆血块,比较好吃。
接下来就比较有意思了。大肥猪蹄子割一个小口子,杀猪师傅嘴对小口吹气,然后用打气筒打气,那猪就像气球一般乎乎地鼓了起来。几个人抬起把它扔进五印大锅里,柴火正旺,锅水正沸。然后就是褪毛了。不管是花的黑的还是白的,褪毛后都变成大白猪了。猪毛据说还能卖钱,至于做什么没有考究过。
下面就是开膛破肚了。猪被铁钩子勾住臀部,头下尾上地倒挂。从腹部开始,五脏六腑掏出来,自有人清洗。孩子们最喜欢的莫过于猪尿泡。那个年代,没有气球,猪的尿泡就是气球,雪白的皮囊带有殷红的血丝,高粱秸提着,跟在手推车后面屁颠屁颠地回家去了。
至于猪下水什么的慢慢收拾去吧。还可以做出许多好吃的,诸如:板猪头,腌肉,腊肉,芡肠,腊肠,反正吃到来年杀年猪时是没问题的。农村人过日子要的就是精打细算,科学的说法叫统筹方法。
这猪为什么出栏那么快,想必就是沾了赵善行的光。所以村民们把他当做神仙一样来看待。但是白露总觉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是挺可怕的。所以对于赵善行没什么好印象。但是不管白露怎么想,村子里的猪,只有不是下猪仔的老母猪,都得挨赵善行的刀子。
这猪实行计划生育,人怎么计划生育,是不是也和牲口一样。啊!不敢想了,但是白露想自己家里的确该再有个娃娃了。和自己一般大的同学家最少都是俩娃娃。董洁家里都有四个姑娘了,老四都叫董玖儿了,玖儿玖儿,意思就是就此为止,再也不能生女娃娃了。农村人不懂别的,只知道女人肚子争不争气,其实生男生女还是男人起主导作用,这个白露看过书明白其中道理,想必董洁一家子也不会不明白。
前一段时间,孙丽云往水机井里掉水桶,白露隐隐觉得娘是防备着孙丽云。还记得王宏亮是因为孙丽云败的家,当然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白露不这么认为,三十多岁,又当爹又当娘,拉扯两个孩子,还带管着陈阿四,还守着活寡,容易吗?不知道那每一天她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村里人把孙丽云视为灾星,白露从心里为她打抱不平,但是小孩子家家的,这种事情自己插不上嘴,所以有话就咽下去了,也仅仅限于和董洁唠叨唠叨。
女人的直觉是最为敏感的,果然时间不长,乔青松据说和孙丽云有那么一腿。
“哎,这村干部也不好当!”饭桌上谈起这件事,这一回倒是没有回避白露。
白露听出来这是给爹上政治课呢!
赶紧扒拉扒拉几口米饭,回自己屋里了。白天也听董洁说过,乔青松两个女儿那么优秀,就这男女关系一件事情上闹得已经是满村风雨了。白家村不大,百十来户人家,站在村东一眼望到村西,在村北嗨一嗓子村南都可以听到,村里有个风吹草动,一顿饭的功夫就成了旧闻了。
乔青松要是有个儿子,就不会有什么大事了。怎么说呢,重男轻女的思想在白家村还根深蒂固,乔青松两个女儿都读书,等于都是城市里的人了,村子里哪里还有她们的立足之地,没准那一天连乔老头也带到那个城市里去了呢?当然大家都是这么猜猜罢了。
生活中有那么多不确定呢!白露现在才学会用自己的脑子去想问题。有些自己看到的有些是听说过的,所有所有的,林林总总加到一起,慢慢地学会去感悟生活感悟人生,或许,这就是一个人成长的道路。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白露她们这里农村重男轻女很是严重的。严重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白露深有体会,姥姥家只有白露娘苏瑞花,自己家只有白露,男孩子被视为传宗接代的标志,而且家里有男孩,无论做事还是干什么,人都底气足,比如说乔青松家里只有俩女孩子,一样的事情隔乔青松这里就是事儿。隔别人身上就不是事儿,村里上年岁的人都这么说,就是搁在孙家五虎身上,谁敢动弹他们一根汗毛啊。白露隐隐觉得自己爹当着的村干部有点那样,反正现在呢,村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村干部也没啥事,催催公粮啦,催催提留款啦,组织浇浇浇地啦,别的就是平息一下村民矛盾。有人说别拿村干部不当干部,但是白长顺整天讲:别拿村干部当做官,就是跑跑腿儿溜溜嘴儿,也得心里装着全村人,尽量一碗水端平了。白露心想这就是爹这种老实人的为官之道吧!
白家应该再有一个男孩子,这也是必须的了。就在白露家里纠结着孩子的事情时,村里又发生了一件事。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天气闷的很,树上的蝉不住声的在叫。柳树叶子蔫蔫的,走在柏油路上,感觉脚趾都是烫的。白露看到张宏雷和陈冰冰在村南沙滩见面。
他们是高中同学啊,据说在谈恋爱。其实像他们这种年龄,谈恋爱很正常呢,韩小燕已经订婚了,估计年底就会结婚。张宏雷和陈冰冰想着已经谈了三年,只是俩人读高中,谈婚论嫁有点儿早。陈冰冰说过喜欢张宏雷那黑黑的脸堂和那比她高一头的高高的个头。陈冰冰也喜欢他穿着雪白的衬衣,他的衬衣上总有一种薰衣草的香味。陈冰冰习惯了他的气息他的味道。尽管姐妹们经常不在一起了,但是暑假了,四个好朋友还是没有什么秘密的。陈冰冰和乔水杏再开学就高三了。
张宏雷约陈冰冰出来,大中午的,白露刚刚好看到他们往村外走。白露听说知道前两天张宏雷的哥哥在工厂上班时被高压线击中,情况很不好。这会儿他不在医院,约陈冰冰做什么?
空旷的沙滩没有一个人,俩人无聊地坐在沙地上,撕扯着那种艾草,一股淡淡香味随之而来。
两年前,她们放学走到这里,陈冰冰的自行车链条脱了。张宏雷也刚好走到这里,他帮陈冰冰安好链条。那天,正午的阳光下,他的白衬衫上洇湿了一大片,两手都是油腻。可能就是那一刻,陈冰冰说她喜欢上同村同班的他。以后的日子,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在这里相遇。其实,爱情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的。就像那种沙滩上常见的石子一样,总是在变幻着迷人的色彩,因为不同的背景和不同的角度,呈现的是不一样的光泽!但是,一旦离开水,石子就会黯淡无光。
正午的热风送过来隐约的对话。
"冰冰,时间就此停止吧!"那磁性的成熟男人的声音在旷野响起。
陈冰冰看到的是方正的国字脸上满是忧伤,忧郁写在眼底。
"你怎么了?!"
"昨天,我哥哥去世了……"他喉结在动,眼里有了泪水。
陈冰冰心里一沉,看来比自己知道的还严重。
"我,我……"
"你怎么了,宏雷你怎么了,说话啊,快急死我了!"
"我得娶我嫂子,她怀了我哥的孩子。我娘希望我保留下哥哥这个唯一的骨血。"
"你答应了?!"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那我呢?你想过我没有?"
"你是我一生的最爱,我只能把你放在心底最深处了。我是男人。"
"没有别的办法吗?"
"冰冰,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你恨我吧!这个你最喜欢的戒指送给你,找个好男人嫁了吧!"
戒指,只有一个,结婚这个神圣的日子才可以接受,陈冰冰的心在滴血。
陈冰冰接过那戒指,真美!日光下,它是黄色的。抛出去,划出一道艳丽的蓝色的光泽。戒指,永远留在沙滩上了!
白露再见到陈冰冰时只看到她一副憔悴的样子。
这个夏天怎么这么冷!!!
后来的后来,暑假过后,陈冰冰和张宏雷都辍学了。张宏雷和他嫂子举行了婚礼,陈冰冰随着她二姨到了湖北襄阳,据说在银行工作。
这一件事情,白露、董洁、乔水杏,一直无法理解陈冰冰背井离乡,跑到千里之外。也无法接受张宏雷娶他嫂子的事实,她们三个甚至还想找张宏雷理论去,让陈冰冰给阻止了。后来三个人头碰头地讨论过,在农村,女人就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男人也不会例外!谁?能做得了自己命运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