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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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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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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沟小站上的栀子花》连载

第四章 上任

上世纪中国铁路运输的组织架构大致是这样的:铁道部下辖二十几个铁路局,每个铁路局管辖两三个铁路分局,每个铁路分局管辖几十或上百个站段,这些站段主要包括车站(车务段)、机务段、供电段、工务段、电务段、车辆段等主要行车单位,同时还有一些保障铁路运输的辅助单位,如水电段、房建段、生活段、医院、学校(包括大学、中专、技校、中学、小学、幼儿园)、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等,可以说,除了没有军队,铁路什么都不缺,完全是个可以脱离大社会独立运转的小社会。

电务段担负着铁道信号和铁道通信两大类设备的养护与管理任务,其组织结构大致是这样的:电务段――领工区――工区,梅芗电务段大约有七百来号人,属科级单位,也就是说段长是科级干部;段部设有15个机关股室,股室负责人是股级干部;全段管辖二十个领工区,每个领工区只有一名干部,职名叫领工员,是没有级别的一般干部;每个领工区下辖三、四个工区,工区负责人叫工长,属工人岗位。

我的直接领导――领工员喻亮军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工作地点和家都在北村沟站,他陪我一起乘电务段送材料的顺路汽车去北村沟站。在一路的行程中,喻领工向我简单介绍了北村沟站的情况:那儿除了本段的北村沟信号领工区和通信、信号两个工区外,还有工务段的工务领工区、养路工区和桥隧工区,水电段的水电工区,供电段的接触网工区,房建段的房建工区,还有梅芗铁路医院的一个小保健站。北村沟信号工区现有俩儿青工和仨儿老师傅。北村沟站是个有十五股道的二等站,还有两条煤矿专用线,一条部队专用线。旅客列车一天有四趟,两趟只在本铁路局管内运行的普客,简称慢车;两趟跨两个及以上铁路局范围运行的直通快车,简称直快。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前半夜一趟,后半夜一趟。老喻还说北村沟生活条件较差,水要去村里买,菜要到十里外的北村沟镇买,粮要到梅芗购,头疼脑热的小病可以到本站的保健站看,但大点的病还得到梅芗铁路医院治。汽车伴着喻领工的絮絮叨叨一路颠簸了四个多小时才开到北村沟车站。

车站的对面是一片不太高的群山,近处的一座小山呈青灰色,山坡上的灌木丛中零星耸立着几棵光秃秃的稍微高大一点的树,干枯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车站侯车室的后面有一片相对平坦的地方,座落着一片灰色的平房,这些房屋就是各单位领工区和工区办公房、职工单身宿舍和家属房。两层楼的信号楼与车站旅客候车室相距一百来米远,信号楼的上层一个是车站运转室,为车务部门指挥列车运行的场所。另一个就是信号机械室,是我们电务部门室内设备的所在地,楼下是北村沟信号工区办公场所。

铁道信号被誉为火车的眼睛,是指挥列车运行的自动化控制系统,铁道电务行业内称之为6502电气集中联锁设备,它包括机械室内的继电器组合架、电源屏、控制台等设备和室外的信号机、道岔、轨道电路等设备,我即将开始的工作就是对它们进行日常维修养护和故障处理。

汽车驶进站台,刚在信号工区大门前停稳,从屋里就涌出来五个身穿蓝灰色工作服的人,他们一见到我就大声欢呼到:“热烈欢迎杨工长来北村沟信号工区领导我们!”

我笑道:“你们欢迎我没诚意啊。”

其中一个岁数最小的小个子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说:“你们手上没有鲜花啊!”

小个子笑着说:“我们原本是想整把鲜花来的,可是现在是冬天啊,花骨朵还在土地爷肚子里转筋哩。不过没关系,再过几天,老天爷会用雪花欢迎你。”

我说:“雪花?哈哈,好,雪花也是花。”

大家伙儿一起大笑起来。

在嘻嘻哈哈的热闹声中,大伙儿卸材料的卸材料,帮我搬行李的搬行李。经喻领工的当面介绍,我了解到工区五个人的大致情况,人和名对上了号。仨儿老职工中其实只有两个人称得上是真正的老职工,一个叫吕新来,一个叫房占营,都年过半百了,并且俩人的老伴都没有工作,家都在北村沟站。另一个叫闵晓宁的职工其实也就三十二岁,天津人,是北村沟信号工区的前任工长。早年他在梅芗农村下乡插队,后来铁路招工,将他们一大帮子天津知青收编到铁路职工队伍中来。他夫人是保健站的医生,叫李学红,也是天津知青,因为在农村插队时当过赤脚医生,所以特招到了梅芗铁路医院当了医生。与我年纪相仿的中等个叫武平桥,是前两年由中州铁路技校分配来的,岁数小的叫刘立刚,是顶老父亲的职上的班。为了能接其父亲的班,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他们家愣是将其十六岁的实际年龄改成了十八周岁。俩儿年轻人的家都在梅芗铁路地区,也是铁路子弟。我们仨儿一人住一小间宿舍,房间不大,也只能容纳一个人居住。

安顿妥当,也到下午五点多快下班的时间了,喻领工和工区仨儿老师傅下班各回各家,工区就剩下我们仨儿小光棍。

武平桥说:“我和刘立刚一直是合伙做饭,你也和我们一起凑合吧,咱们北村沟站可没食堂,周边也没有饭店,必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说:“好啊,今后咱哥仨儿就同吃同住同劳动同甘共苦吧。”

武平桥说:“黄土地的粮食黄土地的菜还得俺们黄土地的人做,南方人侍弄不好。你刚来,就先到外面逛逛,熟悉熟悉新环境。”

我从工区出来,正好有一列货车通过北村沟站。车站助理值班员手持红绿两杆小旗儿正在向列车行注目礼,当列车尾部的守车行进到车站助理值班员立岗处时,守车的车长和车站的助理值班员相互用手中的小旗儿晃了晃,守车车长就回到守车车厢里,车站助理值班员也转身回车站运转室。我心想,这车站的工作好简单好舒服啊。正在愣神儿,忽然有人擂了我一拳头:“嘿,兄弟!你想什么呢?”

我一看是谢志美,连忙问道:“你穿上铁路制服这身行头人模狗样的,我都认不出你来了。你咋也分到了这儿?”

谢志美说:“是呀,咱俩真是有缘哩!以后有空到我宿舍喝一杯如何?”

我高兴地说:“好啊好啊。你先忙,我不打扰了,再见。”

告别谢志美后,我继续向前走,由出站口出来,径直来到了通信工区。

通信工区就在信号领工区的旁边,通信工区的大门关着,我正要敲门,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我问:“请问,刘工长在吗?”

那男子说:“在下正是,你是——”

我说:“我是信号工区新来的杨德江,今天刚来报到,特地前来拜访刘工长。初次见面,还望以后多多关照!”

刘工长伸出手握了一下我的手说:“是杨工长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多多包涵。来抽根烟。”说罢,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恒大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我。

我笑笑说:“谢谢,我不会抽烟。”

他说:“哦,不会抽烟?呵呵,不会也好。请屋里坐吧!”

我说:“不用了,第一天来,就是想认认门,以后有事好联系。你有事先忙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叨扰,回见。”

他也回了一句“回见”就匆匆离开了。

我把整个站区巡视了一遍,将每个单位的领工区和工区的位置默记在心中。

回到工区时,那张既当办公桌又当饭桌的破旧的长方形木头桌子上已摆好了饭菜:三大碗捞面条,一大碗炖土豆,一大碗清水煮大白菜。从这天开始,整个冬天直到来年的阳春三月漫长的日子里,我们始终与土豆大白菜在一起,直吃得我食而不知其味,口里能淡出个鸟来,一日三餐成为必须坚决打赢的一场又一场生存之战。

北方的冬天是真冷!天还没有亮,我就被冻醒了,浑身冻得打哆嗦。睡不成,可又想睡,折腾了半天,直接失眠。无法安睡,索性起身,端起脸盆,走出宿舍,来到工区大办公室兼单身汉厨房,走到大水缸跟前,拿起水舀子就往缸里舀,“刮刺”的一声,碰到硬硬的东西,而不是柔柔的水。缸里结上了厚厚的冰,舀不成水了。我把水舀子丢在一边,来到取暖用的大铁炉子旁边,炉子还有热气。我挪开炉盖,用捅火棍捅了几下炉膛,看到了里面还有些星星之火,我往里面添加了几块无烟煤,盖上炉盖,期盼它能变成熊熊熊大火,好让整个屋子快点温暖起来。拖了一把椅子到炉子跟前,坐下,伸手在炉子旁边烤了起来。烤着烤着,睡意袭来,我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七点多钟了,炉子里的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了。我把冻成冰坨子的大水壶放在炉子上后,伸了伸懒腰,肚子就开始咕噜起来。我到靠墙边的一个橱柜里看了看,除了土豆萝卜大白菜,就是小米白面玉米面。我拿起两个中不溜大小的土豆,放在水壶旁边的炉盖上烤着。

我拿出工区的工作日志、工具材料等台账翻看起来。台账上的文字记录简单,不少地方还是空白,工作安排随意,没按年月表计划执行。材料收入有数量品名,无发出使用记录。我打开材料库房,里面乱七八糟堆放着备品备件、工具材料和各种型号的设备器材。想把它们归类码整齐,可是数量太多,一时不知从何下手,只得作罢。

从材料库房出来,已闻到烤土豆散发的香气了,大铁壶的水也烧开了,水蒸汽充满了整个屋子,屋子暖和多了。我拎着大铁壶,把开水浇在大水缸的冰面上,冰块渐渐融化。等能舀出水时,我把铁水壶灌满水,又放回炉子上,继续烧开水。

我拿起来一个土豆剥了皮,用嘴吹了吹,咬了一小口,面面的,粉粉的,有一股子土豆特有的清香味,比烤红薯还好吃。不知不觉,时间到十点钟了,工区其他人还没来上班,快十一点钟时,武平桥出现在我眼前。他诧异地问:“工长,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不解地说:“都快中午了,还早么?”

武平桥说:“工长,我们北村沟一到冬天,因为天太冷,设备养护都安排在下午,所以,我们上午都在睡大觉,白天只吃两顿饭。工长,你中午想吃小米干饭还是吃棒子面窝窝头,我来做。”

我说:“哦,是这样啊。看来我也要入乡随俗喽!”

武平桥说:“这种作息方式是闵工长当工长时定下的,现在你是工长,我们听你的新安排。”

我说:“我没新安排,就先按闵工长的既定方针办吧。”

我是第一次当工长,又是在天寒地冻的陌生的北方小山沟当工长,如何开展工作,如何管理工区一帮子人,心里还没有谱,目前也只能维持现状。等慢慢熟悉了设备,熟悉了人员,或许就能形成一个好的思路。

正说着话,刘立刚端着脸盆走了进来,要提炉子上的水壶去水缸浇冰,被我阻止了。我说:“水缸里的冰化了,你去用吧。”

刘立刚说:“呀,是工长干的吧。这种粗活儿,怎么可以让您来干呢?这事闹的,以后还是让我来干吧。”

我说:“你是想把我惯养成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虫吗?”

武平桥说:“我俩有分工,他负责起来捅炉子,烧开水,化冰,我负责做饭。”

我表扬道:“哦,分工明确,各负其责,这很好嘛。看来,我们工区的各项工作也要像这样子喽。”

三个单身汉边说边一起动手洗菜切菜,和棒子面,蒸窝窝头。吃完饭,身上更加暖和了。

下午一上班,大家都按时来了,工区热闹起来。

闵师傅首先开口道:“今天,是本人正式退役,杨工长正式上任的大喜日子,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像支持我一样支持新工长的工作。下面,由杨工长发表就职演说,大家鼓掌!”

大家热烈地鼓起了掌。

我有点紧张地说:“我呢,新来乍到的,什么都还不熟悉,没啥好说的,工区工作暂时还按老工长的既定方针办吧。今天,请老工长带我到室内室外先熟悉一下设备情况,其他人巡视一下设备,把有问题的地方记下来,报给我。”

老工长带着我这个新工长,看完室内设备,看室外设备,直看到夕阳西下。

快要下班的时候,闵师傅对我说:“杨工长,你闵大嫂听说你来咱北村沟上任,想请你到我们家与你共进晚餐,不知你肯否赏脸?”

我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被人请吃饭,还是赴家宴,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去。

见我没反应,闵师傅催促起来:“是请你赴宴,不是赴刑场,磨叽个嘛?快走!”

离火车站站房不远的铁路家属区,规模不大,二十几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是灰砖砌的小平房,每家都自己动手用土坯砖垒出前后两个院子,后院种些菜蔬,前院地面上堆放着煤炭木材和一些杂物。在前院的地下都挖有地窖,用来储存过冬的大白菜、大白萝卜、大葱、土豆。

闵师傅的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一小厨房,后院还有他自己搭建的一间小厕所,与客厅连通。客厅靠窗户处架着一个大铁皮炉子,烟筒朝着后院,正向户外喷着浓浓的黑烟。斯室虽陋,却暖融融的,比工区暖和多了,有家的味道。

李大夫正在摆桌子,见我进来,忙向我打招呼:“嗬,小伙儿长得真俊诶!你一进来,我们灰暗的家都亮堂多了!用你们文化人的文词说,叫嘛来着?蓬什么生辉,让我想想,对,我想起来了,叫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呵呵呵。饭菜都做得了,就等你来亲自品尝了!”

我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说道:“谢谢夸奖,初次造访,让李大夫受累了!”

李大夫说:“叫嘛大夫,多生分,叫大姐。”

我赶忙改口:“是,李大姐。”

正说着话,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孩子从外面跑了进来,眨巴着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好奇地瞅着我,也不说话。

这孩子头发短短的,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脸上有几道黑印子,成了三花脸,小蓝灰棉袄沾着几根枯草,小手黑黢黢的。猛一打眼,让人难以分辨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闵师傅对这孩子说:“花花,这是杨叔叔,是爸爸的领导,快叫杨叔叔!”

这个叫花花的孩子走近我,一双小脏手抓着我的裤腿,仰头对我喊道:“杨叔叔好!”我新换的干净裤子立刻被她盖上了清晰的两个小手印。

李大夫一把薅住花花,说道:“花花,快去洗手,上桌吃饭!”

闵师傅对我说:“我介闺女跟小土匪赛(似)的,成天在外面跟一帮小小子们疯。”

我不解地问:“咋没让孩子上幼儿园呢?”

闵师傅苦笑一声,说:“我们北村沟就介几户人家,几个毛孩子,谁会在介儿办幼儿园呢?”

我担心地问:“没幼儿园上还不算大问题,孩子再大点要上小学,可咋整啊?”

李大夫说:“离北村沟两站地远的长平铁路地区有所铁路小学,咱介的孩子都上那儿读书。早晨我们给送上去的火车,下午学校给送上回来的火车,中午学校管顿饭。”

我哦了声:“是这样啊!小孩子上个学真不容易!”

李大夫说:“谁说不是呢?算了,咱不说这些糟心的事,喝酒吃饭!”

闵师傅打开一瓶老白汾酒,给三个大人的小酒杯倒满。

花花伸出自己的小碗嚷嚷道:“我也要喝!”

李大夫训斥道:“女孩家家的,喝嘛酒哩,吃饭!”

李大夫先给我夹了一块大带鱼,再给花花夹一块带鱼:“介是我们天津老乡给我带的天津特产,你品尝一下!”

闵师傅给我送上一大块红烧肉:“介是咱北村沟民工头老王送的一块五花肉,味道不错!”

这些大鱼大肉,色泽金黄,香气逼人,我咽了一下口水:“整这么豪华的家宴,像是在过年啊!”

闵师傅举起酒杯说:“我代表全家,欢迎杨工长莅临寒舍检查指导,干杯!”

我一口把小酒杯的酒灌下去,一根热线穿肠而过,热辣辣的烧心,这北方酒真有劲!看着闵师傅又要给我倒酒,我赶紧阻拦道:“我不能喝,一杯意思到了就行了!”

闵师傅推开我的手:“恁么的你也算是咱工区的首长,没个半斤八两酒量怎么能在介地界混?不能喝,要抓紧时间操练!北村沟兄弟单位的几个工长,谁不是半斤以上的酒量啊。”

我解释道:“闵师傅,我是真的不能喝。来梅芗电务段报道上班前,我们几个中学同学聚会,我只是喝了半瓶子红酒,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如果是这半瓶子汾酒,还不得要了我小命啊!”

闵师傅说:“嘛玩儿,色儿酒?那是女人喝的饮料。介白的才是咱爷们喝的酒!这喝酒的学问大了去,学校里老师不会教你们这种学问,到了咱北村沟,你要尽快补习一下酒文化课。在咱介儿,没嘛事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

我进一步解释道:“我是天生不能喝酒,这是遗传,是莫办法的事啊!”

李大夫对闵师傅说:“算了,甭劝人家喝酒了!人家小杨是文化人,跟你不一样。喝酒的事要慢慢儿来,急不得!不喝就不喝,咱吃菜,小杨!”

我问闵师傅:“革命尚未成功,你怎么就半道撂挑子不当工长了呢?”

闵师傅喝了一口酒说:“介不是老革命我遇到了新问题,玩不转新设备新技术了呗。”

我诚恳地说:“我初来乍到,又年轻,没有当工长的经验,往后还望老工长多多指教!”

闵师傅说:“指教谈不上。其实我们工区几个职工都是实诚人,没有调皮捣蛋的,好管!听说有个湖北佬来当工长,我们心里直打鼓,不知道你这个九头鸟会整出什么花花肠子来。”

我自嘲地说:“看来九头鸟名声不佳,不是个好鸟啊。”

我抓起酒瓶给自己满上,举起酒杯对闵师傅和李大姐说:“这杯酒我敬大哥大姐,我要努力做一只好鸟,为九头鸟正名!”

喝了闵师傅的酒,浑身暧洋洋。走在寒冬的夜色中,我脚步绵软似踏棉花,晕晕乎乎,昏昏欲睡,回到冰冷的床上,裹上被子很快进入了梦乡。

下午上班的时候,我和老工长闵师傅开始整理材料库的物品。正在忙活儿,通信工区的刘工长进来了,手里提着一部电话机,他冲着闵师傅说:“闵工长,这是你要的电话机,新到的货,我给你拿来了,赶明儿抽个空把电话线给你牵到家里去。你给我来一卷7×0.52mm的电线、一个小变压器和三个灯泡呗。”

闵师傅指指我说:“介是我们新来的杨工长,以后你得向他请示!”

刘工长扶了一下金丝眼镜,伸出手说:“哦,我们前天见过面,今天再次幸会。那我就向杨工长讨要这些宝贝,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我伸出手,握了一下,迟疑地说:“这个嘛,现在嘛,还不太方便吧?”

闵师傅对他说:“今天我们正在整理这些物品,等过几天再说吧。”

刘工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闵师傅说:“那好,那好,你们先忙,我就不打扰了。”

等他一走,我问闵师傅:“他要电线和小变压器干什么?”

闵师傅说:“最近他家里想安个电炉子,原来的电线细了,不能用,就想换这种直径大点的电线。他们家的照明灯全都改造成我们信号机灯泡,可能原来的点灯变压器坏了,想换个新的吧。”

我问:“他用那么大功率的电炉子,用电不花钱吗?”

闵师傅说:“水电工区的工长跟他关系铁,说是每月只象征性地收他一点钱,让他安个电炉子用。”

我说:“这不成了偷公家的电用吗?”

闵师傅说:“按常理吧,这样做是不合适。可是呢,咱介个小山沟,天高皇帝远的,姥姥不爱爷爷不疼的,咱平头百姓还不兴相互关心爱护一下,是吧?大家都心照不宣,都介样儿。你就甭操这份闲心!”

我说:“都这样,就对吗?”

闵师傅说:“你刚来,还不习惯介样,时间长了就会习惯的。在北村沟混,兄弟工区必须得介样,互通有无,相互关照,真有什么事了才能得到大家的帮助,不然就成了孤家寡人了,没法儿混了。”

我说:“公家的东西给他私人用,材料账上怎么出账呢?电务段查出来公料私用,怎么办?”

闵师傅说:“我给你说说咱铁路维修费用的一些知识吧。每年年底,各站段都要突击花钱,购买一大批维修用料,要把全年的维修成本花完,并且还要略超出一些,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下一年度向分局能多要些维修费用。所以呢,我们工区每年都会多做些维修用料的计划,特别是那些既能公家用又能私人用的电线呀变压器呀灯泡呀电池呀汽油呀等等,平时可以和兄弟工区互通有无,融洽关系。你不用担心电务段来查账,反正到现在为止,电务段还没来查过我们材料账。”

听他这么一讲,我有点糊涂了。需要多少钱就申请多少钱,为啥还多要呢?这不是浪费钱吗?公家的钱就不是钱吗?

闵师傅进一步解释说:“如果今年不多花点钱,你还节约了一大笔钱,那么,明年分局就会按照你这个单位今年实际支出费用批复新一年度的维修费用。钱少了,手头就会紧张,到真正需要花钱的时候,就会抓瞎。谁不想多要点钱,让手头宽裕些呢?如此一来,肯定会多买些材料、工具、仪表、器材等物资备用,一年一年下来,从电务段到领工区、到工区,都会有大量的物资库存囤积下来。放在屋里的这么多物资,平时设备维修肯定用不完。所以呢,平时关系不错的人找我要点东西,我就给他点,维持一下人际关系。小小的北村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有别人想用的东西,愣是不给,恁么的也磨不开介个面儿啊。恁么多的东西,闲着也是闲着,谁用还不是用?”

闵师傅的这一席话,我虽不敢苟同,但必须承认有道理。

见我还是没说话,闵师傅又说:“介些个物资一直是一本糊涂账,打我从前任老工长手里接来时就介样,所以,我交给你的也是介样,你就糊涂着接吧,不用太认真,不会有嘛事。这一卷电线和一个小变压器,算在我给你交接前我的账上,跟你无关。我给刘工长送过去,你只当没看见。说句心酸的话,谁让咱铁路工人穷呢!哦,对了,我的前任工长就是喻领工员。”

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得默默地看着他拿起刘工长想要的东西,出了材料库的门。

山沟小站没任何文化娱乐和体育活动设施,想娱乐一下身心和活动一下身子骨都没处去。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吃饭睡觉,日子过得枯燥而乏味。为了对付寒冷的天气,为了打发无聊的日子,每天早晨我坚持爬山——自虐式的狂奔,直跑得我浑身热气腾腾。刚开始,来回跑两三公里人就累得直喘粗气,后来逐渐跑到了上十公里,人还不觉得很累。晚上临睡前,为了能睡个暖和的安稳觉,我在床上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不停地做,直做得我筋疲力尽,浑身发热才罢休。

某日清晨,当我沿着弯弯曲曲的山坡小路越跑越远的时候,一座庙宇忽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庙宇不大,也没有院子,只有一座大点的正殿和一间小点的偏房。大殿的大门和偏房的小门都紧闭着,并上着锁,大殿的门匾写着三个大字——独一寺。大殿的两边还有门联,上联是:贫道乐施妙算众生命数毫厘皆收。下联是:菩萨慈悲指点羔羊迷津分文不取。

这副对联好矛盾啊,来和尚庙求神拜佛,究竟是免费的呢,还是收费的呢?

我对道观庙宇之类的宗教设施没什么兴趣,也没深入琢磨对联的含意,只是在这个名叫独一寺的地方转了一圈,并没多做停留就折返回去。

跑完步回来,吃了两个烤土豆后,我开始整理工区台账。工区其他人还未来上班,屋里十分冷清安静,即使有个火炉子烤着,室内的温度也还是很低,坐了一会儿两只脚和一双腿就冻得有点麻木了,必须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骨,搓搓手,跺跺脚。

当我重新坐下来填写一张表格时,感觉有人进来了。一扭头,看见进来的人是技术室方块尖主任和南精秀工程师。

我赶忙站起来,笑着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呀,是方主任和南工啊,这么早就来检查指导工作,请坐请坐!”

方主任问:“工区就你一个人吗?其他的人呢?”

我回答道:“天气太冷,他们还在休息,要到下午2点钟上班。”

方主任不解地“嗯”了一声说:“上午睡觉,下午上班,一天只上半天的班,这是谁的规定?也不怕脑袋睡扁了?”

我回答道:“这是沿袭过去的作息时间,大伙儿都习惯这种上班方式了。天气的确太冷,上午来上班,也干不成什么活儿,来了也是混时间混点,还不如多睡会觉,养足精神下午好干活儿。”

方主任冷冰冰的脸上挂着霜:“好一个沿袭过去作息时间,那还要你这个新工长干什么?天冷就不干活儿,那么,火车天冷是不是也应该停运?去,把他们都叫来上班,简直乱弹琴!”

我答应一声就往外走。刚到门口,被方主任给叫了回来:“算了,甭去了,以后你们再整改吧。今天我们是来检查你们工区设备的防寒过冬情况,有你一个人带路就行了。”

从室外到室内,转了一大圈,方主任和南工发现了不少问题,这都是工程单位施工遗留下来的。那个年代的铁路工程局施工水平和质量真的不敢恭维,我在工程竣工验收时就已经领教了一二,方主任也是心知肚明的。

方主任让我全部记下来,并要求我们工区在一个月内进行整治。

在工程验收时,方主任喝工程单位的酒,不让工程单位整改问题,现在却一本正经地让我们工区为工程单位擦屁股。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啊!然而,我心中升起的是愤愤然的悲怆奏鸣曲,嘴巴却发出的“是是是,好好好”的和谐变奏曲。

当了工长,我的性子好像突然就平和起来,多了点沉稳,少了些毛燥。这算不算是成长过程中的一丢丢成熟的表现呢?

当天下午,我将方主任来工区检查的情况向工区全体进行了通报。当听说要改变目前下午上班的作息制度,大家伙儿都不乐意了。

刚当工长就遇到了这么一个管理难题,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大家按照方主任的指示办事。正在我为难之际,老工长闵晓宁开口说话了:“小杨工长传达的是方主任的指示,是电务段的意思。咱们得给小杨工长面子,要支持他的工作,支持他的工作也是为咱们工区好,对不?现在是杨工长主政,不能再按我过去的既定方针办了,老黄历该翻过去了。新设备,新工长,也该有个新气象,对吧?”

看老工长发话了,大家也纷纷表示同意改变作息制度。我向老工长投去感谢的目光。

过了些日子,正当我口里又要淡出个鸟儿来的时候,谢志美请我赴宴。他说:“前两天我到车务段机关办事时,正好碰上街上有家副食店促销食品,我买了点罐头食品和白酒。有兔子肉罐头、猪肝罐头、午餐肉罐头、带鱼罐头、黄桃罐头、桔子罐头,这些罐头刚过期,不过没变质,我吃过,还能吃。如不嫌弃,今晚请移步到寒舍一醉方休!”

听到他说有肉罐头吃,我的嘴角快要流出不争气的“眼泪”了。我努力把“眼泪”咽了回去,把手一挥:“开路一马嘶!”

我原以为谢志美是个没有任何情趣的家伙。但这第一次与他喝酒的经历却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当他喝到酒酣耳热时,很突兀地说他上大学时是一个有追求有抱负的热血青年,在学校时就入了党。

“什么?你是党员?”我听罢不禁叫了起来:“你小子不是在说醉话吧?我咋看你也不像一身正气大义凛然的共产党员嘛!”

他拨开我放在他头上的手说:“别打岔,听我说!我是学生会副主席,文武全才,能不入党吗?可做梦也没想到,我这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居然被发落到鸟都不拉屎的穷山沟里,要早知道是这样一种结果,还不如我主动申请去支边哩。就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没有任何关系可拉,没有任何后门可走吗?跟我相好两年的女友也跟我拜拜了,这女人咋这么势利哩?老弟,别怪我第一次见面时在火车上不太爱搭理你,哥哥心里苦啊,难过啊!”

我安慰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悲伤!俗话说得好,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岂不闻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谢志美瞪着红红的兔子眼,嘴里喷着酒气:“别跟我酸文假醋的,你还指望深山出太阳吗?我们同病又同患难,不说那么多了,来,咱们把这瓶酒喝干,一醉方休,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这北方烧酒真他娘的够劲,喝!”

他一口闷了杯中的酒,站起身来,从墙上取下吉它,站在屋子中间,边弹边唱:

离校园吻别可爱的姑娘

讨生活离开亲爱的家乡

来小站虚度许多的时光

蹲山沟似井蛙心中苍凉

运乌金汗水洒满几车厢

到如今依旧空空的行囊

解征衣抖落一地的风霜

弹吉它述说岁月的沧桑

再出发仍是不尽的怅惘

待何时鸿鹄展翅奔远方

将进酒

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

请君为我侧耳听

与尔同销万古愁――

唱完歌,他抓起酒瓶把剩下的酒全灌进自己肚子里。

第一次跟谢志美喝酒,我只象征性喝了三小杯,而谢志美几乎喝掉了一整瓶,结果他醉得一塌糊涂。我把他搬上床,给他盖好被子,我晕晕乎乎地走出他的宿舍。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一阵儿寒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噤。一列满载煤炭的货车向着南方轰隆而去,列车跑远后,车站就又陷入了寂静中。站在空空如也的站台上,我心中涌现出断肠人在天涯的酸楚。有门路的同学毕业分配到了好地方,而我这个老铁路工人的儿子无依无靠,就只能来到穷山恶水的地方无生无息地消磨时光,这就是命哪!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呢?何时才能走出这山沟呢?直到钻进冰冷的被窝,我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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