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我每天买三顿饭送到护士站,让护士帮忙送进珍珍的病房。完事后,就没什么可干的了,十分无聊。在百无聊赖中,忽然想起陈大斌曾经教导过我的一句话来:你不能只要求领导关心你,反过来,你也要时不时地去关心一下领导。到领导家帮忙干干活儿,流流汗。现在机会来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去段长书记的新房子看看,帮忙干点活儿也好打发时间,或许对今后的个人发展有帮助呢。
电务段的新房子很好找,在一片低矮破旧的家属房中,一排五层高的新楼房像立于鸡群中的白鹤,十分漂亮醒目。
我是傍晚去的,为的是不想让电务段的同事们看到我。在夜幕的遮掩下,我上到了新房子的二楼。确认是段长书记的新家后,我决定先敲左边刘段长家的门。刚要敲门,我就听到屋里面有人在说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口标准的京腔,字正腔圆,在门外听得真真切切的。只听她说:“你一段之长混得还不如中层干部,收拾新家没一个人来帮忙,你的人缘怎么这么差?你在单位人五人六的,指挥手下干这干那的,现在我们家需要人干活时,却一个也指挥不来。”
段长嘟囔了一句:“自己家的事儿,是私人的事,不是公家的事,怎么好让手下职工来帮忙呢?这样不好。”
说北京话的女人一定是段长老婆无疑了。
段长老婆说:“白天我们都上班,只有晚上能干点活儿,可凭咱俩这体格,这些活儿得干到猴年马月去了,愁死我了。”
听到这儿,我果断敲响了门。
门开了,是段长开的。他愣了一下,有点吃惊地问道:“小杨,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到丁大姐家串门,刚好路过你家,顺便看看你们家有没有我能帮忙干的活儿。”
段长说:“没,没,没,我们家没事。”
段长老婆抢过话头说道:“有,有,有,怎么没有呢?我们两口正在发愁怎么下手干呢。小伙子,你要是没事的话,来帮我们搭把手。”
段长老婆约摸三十多,顶多四十岁的样子,中等个儿,不胖不瘦,不美不丑,戴副金丝眼镜,气质优雅。
我说:“阿姨,我反正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您说怎么干吧。”
段长老婆眉开眼笑地说:“叫什么阿姨,叫大姐,我听着亲切些。呵呵,这小伙子一看就是个实诚人。既然来了,大姐就不客气了。我们家别的都挺好,就是这水磨石地面到处都是白灰,必须擦干净才能搬家入住。今天你先把地面清理干净,明天我去借个平板车,你再来帮我们搬家。”
我痛快地说:“这点事,对我来说就不叫事,你们先回家歇着,明天再来验收,保证让你们满意。”
段长老婆将一把长方形木柄塑料刷子、一条旧毛巾和一只塑料盆递给我说:“清理哪块地方,就往哪块倒点水,把有白灰的地方擦干净后,再依次顺延清理。千万不要一下子泼满屋子水,否则会往楼下漏水的,记住啊。好了,今晚就有劳你了!等收拾好房子搬完家,我请你吃饭。”
我一边接工具,一边客气地说:“大姐,不用这么客气,这点小活儿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儿,算不了什么。”
段长老婆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真是个好小伙儿!你先忙着,我们也要回去收拾东西,明儿晚上见!”
等他们走后,我就按照段长老婆的指示开始对地面进行清理。地面上的白灰沾得非常牢固,清理起来非常不易。只擦了几平方的地方,我就累得出了一身汗。为了不弄脏和汗湿衣服,我脱掉外套,只剩下短内裤。又干了一会儿,口渴得厉害。我环顾四周,新房子四白落地,什么物件都没有,更没有开水之类可以解渴的饮料。我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嘴对着出水口,喝了几大口。就这样,干累了我就坐在厨房的水池子上歇一歇,歇好了继续干。
清理完第一个最小的房间时,听到有人敲门,我将入户房门慢慢打开一条小缝隙,问敲门人:“请问,你是谁?”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回答道:“我是张安民,你是老刘吗?”
呀,是电务段的张书记。我把门完全打开,尴尬地说:“是,是,是张书记啊,我,我是小杨,杨,杨德江,刘,刘段长不在,您找他,他有事吗?”
张书记从上到下打量我一遍,又朝空荡荡的房子里瞅了瞅,没表情地说:“哦,老刘不在呀。那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还脱得光光的。”
我如实回答道:“我白天在医院照顾我妹妹,晚上没事就来帮段长收拾屋子。”
张书记问:“是老刘叫你来的?”
我摆摆手说:“不不不,是我自己要来的。张书记,你们家需要帮忙吗?等我收拾完这里,就到你们家帮忙。”
张书记露出一丝笑容说:“是么?能行吗?”
我说:“只要张书记不怕我干活粗糙就行。”
张书记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直接走进我收拾过的小房间仔细看了看,然后才对我说:“嗯,还行,还行。你继续忙,我就不打扰了。”
送走张书记后,我就开始琢磨,张书记是想让我去帮忙还是不想让我帮忙呢?他咋不给我个准话呢?这个问题想得我脑仁发胀。最后,我放弃了猜想,决定干完段长家的活儿,再到对面张书记家去帮忙。
我原以为两三个小时就能干完的活儿,实际上却一直干到了早晨天麻麻亮,手上的皮被白石灰水腐蚀掉了一层,生疼生疼的,腰也酸痛得快直不起来了。
擦净最后一平方米白灰时已经是早晨五点三刻,我抻了抻酸痛的腰,去厨房接了一盆冷水,端进卫生间给自己冲了一个冷水澡,用那条变成鱼网的破抹布擦干净身上的水,穿好衣服出了门,急忙赶往医院。
在护士往病房送早饭的时候,我悄悄在门外往里面瞅了瞅。只见珍珍接过早饭盒,啥也不说,三下五除二就把饭囫囵吞吃完了,用手抹抹嘴,再往被子上蹭几下,然后抬头对护士傻笑。护士摇摇头,接过空饭盒,转身出来,把饭盒交给我。
跟我一起吃饭的时候,珍珍很是爱干净。饭前便后要洗手是常态,洗菜掏米各面前也是一定要打香皂洗干净手。碗筷洗干净后,还要用开水烫一遍才行。她才住了几天院,就不讲卫生了,这还是我认识的珍珍吗?
吃完早饭,困意来了,我躺在拐角处的长椅上补了一个觉,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多,直到被护士推醒。唉,差点把中午饭给耽搁了。我急忙出了医院,买了两个人的中午饭,交给护士一盒,让她给送进了珍珍的病房。
傍晚,我准时来到段长老房子的家门口。一架平板车停在楼下,买东方和段长老婆正在说话。见我来,段长老婆热情地向我打着招呼,并夸奖说:“小杨来了。今天上午我去新房子看了,地面非常干净,显得整个屋非常敞亮。真是一个能干的小伙子,这活儿干得可真漂亮!”
我谦虚地说:“水磨石地面就是好,比水泥地好看多了,看着就上档次。”
段长老婆说:“你们段长腰不好,搬不动重物,今天搬家就有劳你们两位小伙子费力了。本来我是想在新房子里打点新家俱,这些旧家俱就不要了,搬来搬去的太麻烦。可你们段长舍不得这些旧物件,没法子,就依了他呗。”
买东方说:“老话说,敝帚自珍,段长是跟这些老物件处出感情来了。放心,嫂子,我们俩保证完完整整地把所有东西都搬过去。”
进了段长的老房子,段长系着一个大围裙,正在家里收拾小物件。看见我们进来,他红着脸显得有些腼腆,完全没有在单位时领导者的风采,更像是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家庭小男人,说话的声音小得还没蚊子声音大。他说:“不好意思,让你们受累了。”
买东方抢着说:“这点小活儿不算啥,比起在家干的农活儿轻省多了。”
说完,在段长老婆的指挥下,我们将家里的物品一件一件地往楼下搬,再一件一件地往新房子拉,最后一件一件地往二楼抬。段长和段长老婆拎着贵重的小物件,与我们平板车保持着相当长一段距离,远远地跟在后面。
段长家的家俱都是实木打造的,结实而厚重,搬运起来死沉死沉的。大点的和重点的物件我抢着抬或背,买东方搬小点的轻点的物件。我在前头拉车,买东方在后面推车。只走了两个来回,我的小腰就已经累弯了。如果没有北村沟晨跑和臂力锻炼打底,干这样的重体力活儿,我单薄的身体肯定是吃不消的。尽管很累,但我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当我一个人独自将最后一件物品——电冰箱背进屋放在地上后,我累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劲来。
当段长夫妇进屋时,我用衣袖擦干净脸上的汗,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憨态可掬地展示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买东方累得直喘粗气,胸脯起伏得你像三伏天的狗,他也用袖子擦了擦汗水,献媚似地看着夫妇俩傻笑。
段长和段长老婆没有表情地看了我和买东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绕过我俩,直奔家俱和家电旁边,仔细查看有无磕碰的地方。我和买东方很尴尬地立在客厅中间,手足无措。等夫妇俩儿检查完物品,我赶紧向他们告辞,逃也似地走出了他们的新家。
此时已是子夜十分,家属区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四周寂静无声。我惶惶如丧家之犬,生怕见到电务段的同事,尽量走在阴暗的角落,像鬼魂一样游荡在大街小巷。满天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冷漠地注视着我。汗水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把我裹成了一个大肉粽子。一阵夜风吹来,吹得我浑身凉冰冰的。我连打了三个巨响的喷嚏,引来了几只家犬的狂吠,狗儿的叫唤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了一阵子,让这个孤独的人间有了点生气。
一家录像厅还在营业,从门缝处不时传来一阵阵男男女女的调笑浪笑淫笑声,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荷尔蒙味道。我看了看手表,时间是零点二十分。想到穿着浑身湿透的衣服回医院也无法睡觉,索性进录像厅看看录像打发一下时间,等天亮再回医院。我推开门,看见门口坐着一个卖票的老头。老头对我说:“三块钱看一部,五块钱看两部,十块钱看通宵。”
这价格出乎意料的高,我不禁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两毛五分钱的方便面,十块钱能买40包,够我和珍珍两个人吃20顿;两毛钱的茶叶蛋,十块钱能买50个,够我和珍珍两个人吃25顿。十块钱看一场录像,太奢侈了!
我对老头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忘带钱了,下次再来吧。”
老头说:“带色儿的,才新进的毛片,老好看了,保证你看一次,还想再来看一次,百看不厌,小伙子。”
我摆了摆手,拉开门,走了出去。刚一出来,就和电务段方块尖副段长打了一个照面。在门口灯光的映照下,我看见他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他主动开口道:“我去里面找我儿子,他没事就喜欢到游戏厅玩游戏,玩到大半夜也不回家,你说现在的孩子咋就喜欢上玩游戏了呢。”
我回了他一个生硬的笑容:“游戏厅?啊,对对对,游戏厅,都是成人游戏。这里面人很多,您去瞅瞅,或许有您想找的人。我也在找人,没找到,我再到别处寻寻,回见您呐。”
离开了录像厅,走了一段路,来到了家属区的拐角处,刚拐过拐角,猛然撞到了一个人,吓了我一跳,我连不迭地说了三声“对不起”。说完“对不起”,我愣住了,和我撞在一起的人居然是王小雨。我看见王小雨的脸上有五处明显的伤痕,在路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瘆人,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包袱。
王小雨也愣住了,她瞪大眼睛一脸错愕地看着我,半晌没说话。
我和她对视了一阵子后,习惯性地向她伸出手,说道:“你好,小雨,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
她没有和我握手,而是将大包袱丢在地上,猛地抱住我,扒在我的肩头上哭了起来,越哭声越大,直哭得撕心裂肺。等她哭得差不多时,我用手去擦她的泪水。擦了两把,咸咸的泪水刺痛了我破皮的手,我不禁“啊”了一声,急忙收回了手。
王小雨还沉浸在悲痛中,没有注意到我的这个小动作,但她止住了哭泣,仰着脸看着我。我对她说:“你的事我知道一些,我很难过,我想帮你,可我又帮不了你什么,你不怪我吧?”
王小雨说:“我不怪你,是我嫁错了人,我谁都不怪。”
我劝道:“你要想开点啊,再忍上三年五载的,万团团脾气或许就会变好的。人都是会变的,你说对吧?”
王小雨幽怨地说:“你不了解他,他不是人,他就是个牲口!”
她的话刺痛了我的心,但我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宽慰她,只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她把我搂得更紧了。
过了好一会儿,王小雨才松开我,用手抹了一下眼泪说:“由于我妈的不正确引导,让我找了一个坏男人,我恨她。看来,找男人,要找心地善良的,就像你这样的,床上行不行并不是最重要的条件。”
我说:“别恨你妈,你妈说的自有她的道理。万团团本质上不是个坏人,他只是遭遇了不幸,心理上受到严重创伤,应该是暂时性的。时间是治疗创伤的最好药物,要不了多久,他会正常的,你要有信心。”
五小雨说:“算了,不说这些伤心事了。你也不用替我担心,我没事。说说你吧,你现在还好吗?”
我说:“还是老样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王小雨说:“你还单着呢?”
我点了点头。
王小雨说:“我又回到西坡站工作了,以后有空来玩吧,我给你做饭吃,做你爱吃的糖醋鲤鱼。我又养了几只大公鸡,你来一次,我给你杀一只,红烧着吃。”
我说:“我还是不去的好,省得给你添不必要的麻烦。”
王小雨说:“没关系,我不怕他,我早晚是要和他离婚的。你不要有顾虑,尽管来,我要把你不行的毛病治好。就是治不好,也没关系,离婚后,我就嫁给你。”
我连忙摆手说:“不成不成,我的毛病恐怕是治不好了。不能让你才出火坑,又入泥潭,那不是害你一辈子吗?”
王小雨说:“我听说你在一次雨中勇救旅客列车时,脑袋受了伤。我猜想,你的毛病一定是那个时候落下的。你的毛病不像万团团,不是器质性的,还有得治,你也要树立信心。”
我说:“天不早了,你快回家吧。让万团团看见我和你在一起,他又该不高兴了。我答应你,有空去西坡站看你。”
王小雨含情脉脉地说:“你一定要来啊,我等你。”
说完,她依依不舍地和我分开,一步三回头向家属区方向挪动着两条腿。我向她不停地挥手,直到她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我也慢慢地往医院走。在郊区派出所的大门口,我看到一条流浪狗骑在另一条流浪狗的背上,正在做着繁衍后代的动作。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碍观瞻,上前一脚将它们踹开。被我搅了好事的两条流浪狗一齐扭过头,对我怒目而视,我也瞪眼看着它们。瞪着瞪着,悲悯之心慢慢升腾,我对它们俩说:“你们也不容易哩,请继续,请继续!”两条狗儿哼叽了两声,双双夹着尾巴慢慢跑开,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继续重温鸳鸯梦去了。
看着远去的狗儿,我才发现自己活得还不如这两条狗。
为了离开北村沟,高升到电务段机关,我听从买东方和陈大斌的劝告,攀附权贵,巴结段长,帮他家擦洗地面,搬家,累得像条狗,人的尊严荡然无存。我这条小狗正处在人生最困难的时候,是多么期望领导们能伸出援助之手,拉自己一把啊。可是,直到现在,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擦地把手擦掉了一层皮,疼得钻心,刘段长你知道吗?我照顾一个跟自己没关系的女孩子,像流浪汉一样睡在冷板凳上,整夜睡不好觉,张书记你知道吗?
我舍不得住宾馆旅社,像流浪汉一样睡冷板凳,把省下的钱给珍珍买好吃的她爱吃的食物。她已不是我的女朋友了,是别人抛弃的残花败柳,我却还在暗中伺候她,为她默默付出。这个傻丫头知道吗?那个冷板凳睡得非常难受,她知道吗?今夜我将裹着汗湿的衣服,躺在那个冷板凳上渡过更加难熬的夜晚,她知道吗?
走在通向医院的寂寞大道上,我肆无忌惮地吼叫着一首凄凉的歌。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凄厉的北风吹过
漫漫的黄沙惊过
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
报以两声长啸
不为别的
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凄厉的北风吹过
……
吼完歌,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医院,手疼腰酸伴着湿冷的衣服让我全无半点睡意。躺在硬邦邦的长条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我瞌睡还是来了,并且做开了梦。在梦中,接到了买东方打来的电话,他问我:“段长要请你吃饭,你来不来?”
我说:“来呀,当然要来呀。”
他说:“好,那我们就在寻梦园大酒店等你。”
放下电话,我一溜小跑就冲进了大酒店。大厅里的一台大餐桌早已坐满了人,已经没有我的座位了。我定睛一瞧,在坐的除了段长老婆,全是电务段领导班子成员。我呆立在他们旁边,不知所措。这时,段长老婆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来到段长老婆旁边,她让我跟她坐一张椅子上。我顺从地和她合坐一张椅子。刚一坐下,她就顺势抱住我,狠命地亲着我的嘴巴,坐在我俩对面的段长傻呵呵地看着,笑而不语。我拼想推开段长老婆,可就是推不动,没办法,就只好让她继续占我的便宜。
等段长老婆亲完我后,张书记率先开口问我:“我等了你两天,你咋没来我家帮忙擦地呢?”
我说:“我好累啊,等我休息好了就去。”
方副段长说:“我们家的地,你也来擦擦吧,我给你钱,不白让你干。”
工会主席也说:“我们家的地,你也来擦擦吧,我也给你钱,不白让你干。”
其他人纷纷说道:“来吧,来吧,擦擦吧,擦擦吧,给钱,给钱,我们有的是钱,我们有的是钱。”
我举起双手,像是投降一般,向他们展示受伤的手。
王副段长说:“年轻人干点活儿累不死,要发扬轻伤不下火线、连续作战的革命光荣传统。”
纪委王书记说:“我们家的房子也需要收拾,你过来帮下忙吧。收拾好后,让我们家王小雪嫁给你,就住在这个新房子里。”
等众人嚷嚷完,段长拿着一张画着一个大圆圈的纸走了过来,对我说:“你去行政办公室盖上电务段的大印,到信号技术室上班去吧。”
我接过画着大饼的纸,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喘不上气来。在憋闷中,我猛地睁开眼,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蹲在椅子前正瞅着我,一只小手捂住我的嘴,一只小手揪着我的耳朵,我的身上还盖着一床被子。
我吓了一跳,问道:“你是谁?”
见我醒了,那个女孩子开口说道:“你遇到什么喜事了,乐成这个样子?大半夜的好吓人啊!”
是珍珍啊,我认出来了。我不解地问她:“大半夜的,你怎么不睡觉?”
珍珍说:“今天晚上我想你了,就在医院里到处找你,找了你好长好长时间才找到你。我亲你,你却使劲推我,不让亲。不让亲,你就开始笑,好吓人哦。你是不是得神经病了?”
我一下坐了起来,拉起她,让她坐在我身边。等她坐定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上缠着医用纱布。我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瞅了瞅珍珍。
珍珍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别跟医院的护士说哦。看见你的手破皮了,我就跑到护士站,趁小护士打瞌睡,悄悄地拿了点他们的纱布给你包扎了一下。嘻嘻,厉害吧我?看你浑身冷得哆嗦,我就把自己的被子给你盖上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感动得一把将她搂过来,紧紧地抱住,为自己在来医院的路上莫名其妙生出来的委屈而感到强烈的自责。我没离开医院,还在她身边,她是知道的啊;我在走廊睡冷板凳,她也知道啊。原来,她嘴上说烦我,其实心里还是在乎我的啊。珍珍一个病人都知道关心爱护我,那两个身心都健康的领导也应该会关心爱护我吧,说不定明天他们俩就会提着营养品啥的来医院看珍珍和我呢。
珍珍双手环抱着我的腰,头枕着我的肩头,不再说话了。此时,我有好多问题想问她,可就是不知该从何问起。一直纠结着,一直犹豫着,直到猛然意识到她还是个病人时,我才打消问她问题的念头。虽然不问问题了,但我却开始思考一个现实问题:珍珍出院后回到北村沟,我该和她以什么样的方式相处呢?把她当妹妹?把她当一般性认识的朋友?还是当成陌路人?真是头疼啊!就这么想着想着,我耳边想了起了珍珍轻微的呼噜声,她居然睡着了。
一种姿势坐久了,有点难受,我试着调整一下坐姿,不料惊醒了珍珍。她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走,到我的床上一起睡吧。”
我被她的提议吓了一跳。在医院病房的一张床上和她共枕眠,怎么可以呢?况且,病房里还有其她女性病人呢。
我轻声说:“时间不早了,来,我送你回病房,你在床上睡个好觉。我在椅子上睡就挺好,你就不要管我了。”
她瞪着我,脸色变得僵硬起来,突然一把推开我,气鼓鼓地丢下一句“你走吧,别在这里烦我”后,就跑回到病房,重重地关上了病房门。而我却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发起了呆。
这时,护士长出现的我的面前,她对我说:“小伙子,跟我来。”
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跟着她走。
来到一间男病房,她指着一张床说:“这间病房终于空出了一张床,你以后就可以在这儿睡觉了。”
我不知所措地问:“这能行吗?”
护士长说:“你是我见过的最重情义最善良的男孩子,不容易哩!你就放心大胆地在这儿睡吧,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跟大姐我说。”
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道了一声谢。
我在这张病床上终于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我来到珍珍的病房,刚一进去,珍珍就把我骂了出来。珍珍过山车般的情绪和态度让我好生纳闷,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我围着医院漫无目的地转圈圈,一脸木然地看来来往往的人忙忙碌碌。进医院的人个个满面愁容,出医院的人大多数欢天喜地。那天,天空阴沉沉的,空中飘荡着似雾非雾,似雨非雨的水雾,让我本已低落的心情更加低落了起来。我不禁对自己的未来,对人生感到了一片茫然。
内心希冀着电务段两个主要领导今天来医院看我,让我在茫然中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盼着盼着,时间就很快晃了过去。吃完晚饭好久,还没见电务段任何人的影子,我终究还是又陷入了绝望的黑夜中。
不能让绝望吞噬我的希望。所以,我决定趁夜黑去张书记家去擦地。刚迈出医院的大门,缠着纱布的手突然钻心地疼痛起来,我举起双手在眼前晃了晃,又无力地垂了来,颓然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长达半个月的“陪”护,终于等到珍珍要出院了。护士长将住院治疗费用单子递到我跟前说:“小伙子,病人可以出院了,你先去把账结一下。”
等交完钱,主治医生对我说:“女人有过一次宫外孕,即使治好了,以后还会存在宫外孕的风险,你们以后过日子一定要注意哦。我给开的中药要坚持吃,可能要吃上半年或者更长时间,这期间千万不要同房,记住哦!”
一席话说得我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回应。
看到我出现在病房,珍珍愣了一下:“你怎么又来了?总黏着我干嘛?我跟你没关系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少来烦我!”
这不友好的话让我有些下不来台,半个月的艰苦“陪”床换来的却是冷言冷语,着实让我伤心,可我还是选择了包容隐忍。一个女孩子沦落到了这步田地也怪可怜的,不能跟她计较。我就好人做到底吧,九十九个头都嗑了,也不在乎这一哆嗦。
我笑了笑:“今天你出院,我是奉李大姐之命来接你回家的。”
只见她愣了一下,顿时安静下来,脸上显出傻傻的笑容:“回家?好,回家,回家去喽!”
医生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告诉我:“你女朋友脑子好像出了点状况,你回去后,再观察一下,不行的话,带她去市安定医院看看。”
听她这么说,我的心痉挛了一下,差点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