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村沟站,珍珍真的是变了,准确说是神经不正常了。有时清醒得像正常人,说话办事还算利索。有时表现得就比较异常,比如,她碰到人,不管认识不认识,拦住就不停地说话,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像祥林嫂一样。谁要是不能耐心地听她说完,扭头就走,她就会破口大骂,像个泼妇。人像是被打了气似的,胖了许多,脸胖得像是被人打肿的,丑得让我不忍直视。一头长发经常不梳理,乱糟糟的像鸡窝。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特别是上衣扣子经常少扣两粒,雪白丰满的胸脯格外抢眼,大半个乳房都快要露出来了。只是见到我,她还能安静一会儿,不说也不笑。她上班也只是象征性在保健站坐坐,偶尔和李大夫说说话,精神正常时也能干点正事,好在保健站一般也没什么事。我有时会怀疑是我在医院领错了人,把别人家的胖姑娘给领回来了。
好端端一大美女变成了丑陋不堪的精神病人,实在是太残酷了。
李大夫来我们工区,把我叫到一个没人的房间说:“这小丫头眼跟前没个人照顾可不行啊!”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就没说话。见我没吭气,她又说:“知道你为难,可是只有你才能打开她的心结。再说她也不是完全彻底的精神病,时好时坏的,还是有好转的那一天。”
我激动地说:“她有心结?我心中还有千千结呢!当初她那么绝情地跟我分手,给我造成的痛苦她知道吗?我把她送到谢志美手中时,她还是一朵娇艳的牡丹,可谢志美还回来的却是残花败柳。我凭什么接手别人不要的东西呢?我不是万能的上帝,也不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李大夫耐心地说:“都明白是她的错,可她也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不是吗?再说,咱不能跟一个病人计较吧。没个人管,你看她成天的像个嘛呀?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可瞧见有俩儿坏小子开始打她的鬼主意了,太让人担心了!”
听她这么说,我不免也为珍珍担起心来,可真的要照顾她,我还是很纠结。她能让我照顾吗?我能照顾好她吗?
我对李大夫说:“我心有点乱,让我再好好想想吧!”
傍晚,我独自一人爬上了对面小山顶。
山顶上,草已枯萎,花已凋零,和珍珍第一次光顾此地时的“彩云绿树两悠悠”美景早已不见了,四周一片萧瑟荒凉。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努力想让自己乱糟糟的心平静下来,但没有成功,心绪就是难以平静。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珍珍丑陋不堪的样子,不断地在我眼前晃动,就像鞭子不断地抽打着我的心。我此时的心痛和纠结不知该向谁倾诉,该如何倾诉,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一开始,我还忍着尽量不让泪水涌出来,忍着忍着就放弃了,索性让泪水尽情地流吧,痛痛快快地流吧。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大量流泪,第一次流得如此悲怆,如此痛楚,如此无助。
越过铁路站场,依稀能看到珍珍的宿舍和宿舍不远处的二级公路,公路上载重汽车小得像只小蚂蚁,不停地往返搬动着黑煤炭,它们驶过时,卷起漫天的灰尘快要将珍珍的宿舍淹没。灰尘直上九天云宵,遮盖了太阳的万丈光芒,让它显得病秧秧的,没了生气。没有建煤炭转运站前,北村沟站也算得上是个空气洁净、气氛安宁的世外桃园。看看现在,这该死的煤炭把它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啊!
泪水添将愁更满,茫茫直与长天远。
我不禁叹息道:再干净的屋子也架不住这肮脏的灰尘的侵蚀,再纯洁的人也难免被世俗的污泥浊水给玷污掉啊!
泪水流干了,心情突然就平静了下来。珍珍和我在一起时的快乐往事在脑海中浮现,像放电影一般在眼前闪过:她一边唱着流行歌曲,一边为我洗衣做饭;在夜晚的灯光下,边织毛衣边和我畅想未来的家庭生活;情到深处时,她总会情不自禁地与我相拥热吻,向我袒露少女的心扉。
这些快乐的片断像一把大扫帚,一下子就将不快乐的垃圾全部扫出了我的脑海,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就凭她曾经为我的付出,曾经给过我的爱,曾经救过我的命,我得感恩,我得回报,我是个男人,得担起照顾她的责任。我要用我的爱心把她温暖过来,让她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内心深深处一直住着她,我终究还是放不下她。
第二天,我对李大夫说:“好吧,我试试看,谁叫我心太软呢!”
我的话音刚落,车站大喇叭里就响起任贤齐的《心太软》,就像是在和我配戏似的:
你总是心太软 心太软
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你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人
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
你总是心太软 心太软
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相爱总是简单 相处太难
不是你的 就别再勉强
…………
趁珍珍一大早到保健站“上班”的空,我打开她的房间,只见里面乱得简直不像个样子,床上和桌子上胡乱扔堆放着衣服,床上被子随意掀开着,床单都拧成了麻花,还有股子难闻的发霉气味。我卸下被罩,用床单连同她的脏衣服一起兜着,提回工区,开始大清洗。工区当时还没有配洗衣机,只能手洗。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洗这么多衣服,还是第一次洗女孩子的内衣内裤,我笨手笨脚地洗了大半天,累得我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晾好衣服床单被罩,我又将她的被子床垫也一并晾晒出去,让太阳好好杀杀菌,消消毒。
我正在满意地欣赏自己劳动成果时,李大夫和珍珍悄无生息地站在我身后。
“嗬,介是谁家的孩子,洗了恁么多衣服,还真是个勤快人哩!”
我见是她们俩,得意地说:“我介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勤快,没办法,改不了啦,哈哈。”
李大夫左手拉着我的右手,让我牵着珍珍的小手说:“我把珍珍郑重地交给你了,好好照顾。”然后对珍珍说:“去吧,好孩子,跟杨德江好好过日子。”
她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女孩儿,点点头,嗯了一声。
见她这种神态,我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状态。
吃过简单的午饭,我安排珍珍到我的床上休息。等珍珍睡下后,我返回她的房间,又开始大扫除,把整个小屋收拾得焕然一新。等珍珍下午上班走后,我让刘立刚帮我把我那张单身床抬进了珍珍的宿舍,之后,我又把那盆还未开花但已长得非常茁壮的栀子花也一同带了过来。
下午她“下班”回来,一进屋,像是没看见我似的,径直走到对面的窗台跟前,凑近栀子花闻了起来,在桔红色夕阳的笼罩中,人和植物形成了一幅美丽的剪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转过身来。看我从床上站起来,她格格笑起来:“我当自己走错地方了哩,原来是你呀。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和我同居?”
见她这会儿精神正常,我也有些高兴,上前牵着她的手说:“从今天开始,我这个当哥的要和你一起过日子了,欢迎不欢迎呀?”
她甩开我的手,有点不高兴:“我不和哥哥过日子,要和情人过日子。”
看她神情有些变了,我只得顺她的话接招:“好好好,不和我这个哥哥过日子,和我这个情人过日子。”
她又笑了起来:“这就对了嘛。”说罢,上前抱着我又亲又啃的,弄得我满脸都是口水。
搂着她柔软的身子和她热烈地亲吻了好一阵儿,亲着亲着,我下身突然有了反应,虽然不是很强烈,但毕竟有了啊。一瞬间,雄性荷尔蒙在我身上弥漫开来,顶天立地般的男子汉感觉又涌上了心头。我猛地抱起珍珍,兴奋地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圈。
珍珍拍打我的背说:“快放下我,我还没亲够你呢!”
等她忙活够了,我慢慢跟她分开,对她说:“咱们一起做饭吃吧!”
她说:“不,今天本小姐高兴,我请你到我的饭馆去撮一顿。”
今天她还真是很正常,居然还知道自己有个小饭馆,还要请我去吃。此刻我都开始相信她已经好起来了,于是,我也积极响应道:“好啊,开路一马嘶。”
我们像两口子,手牵手,亲亲热热向小饭馆进发。
来到饭馆门前,看见“珍美饭馆”四个字时,我突然明白了谢志美当初起这个名子的用意了。在心里暗暗骂道:这狗日的谢志美,暗地里追珍珍是早就蓄谋已久的啊。明天我就把饭馆名子改成“珍珍饭馆”。
在等米大厨炒菜的功夫,我试着跟她商量:“我们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病?”
她用批评的语气说:“你真是不会说话,咒我生病呀。我好好的,干嘛要上医院看病?”
“你批评的对,我又说错话了。不是看病,是检查身体,咱去检查身体,防患于未然。”
“再说李大夫每天熬的药我都坚持喝,病好多了,不用去检查的,咱不花那冤枉钱。”
没辙,我不能硬拽她去看病,必须另想他法儿。
菜上齐后,珍珍拿出一瓶白酒:“咱喝两杯,庆贺我们正式同居!”
萍娃在一旁边抿嘴笑,吓得我赶紧去捂珍珍的嘴:“姑奶奶,小点声,啊!酒咱就免了吧,你现在还不宜喝酒。”
她嘴巴噘了起来:“你就会扫我的兴,今天就要喝,你不喝,你滚!”
我看这阵势不太好,只得依她:“好好,依你,不过要少喝点啊。”
她又笑了:“唉,这还差不多。”
还好,这顿饭吃得还顺利,她也只喝了两小杯酒,脸上飞起了红晕,人也生动起来。在回宿舍的路上,她紧紧傍着我,小鸟儿依人般,我不禁也生出一丝久违的情愫来。
我用电水壶烧开一壶水,帮她洗漱一遍,让她上自己的床躺下。我回工区洗澡,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然后返回珍珍的宿舍。
坐在她的床前,看着那张胖得变了形的脸庞,心情复杂了一下下。
见我不说话了,她不解地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快速调整情绪,笑着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哩?早点睡吧,啊。”
她兴奋地说:“好呀。”
我脱完外套,要钻自己的被窝,她大喊起来:“谁让你上那儿的,上我的床,快点!”
我还在犹豫,她开始不耐烦了:“你不上我的床就滚!”
我一想,坏了,她的病不是要犯了吧?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服从她的命令。掀开她的被子刚要钻,看到她赤身裸体,连内裤都没穿,吓得我赶紧放下被子,给她盖好。
她不满地说:“怎么,我身子很难看吗?瞧你吓得那个熊样!”
我讨好地说:“好看是好看,只是不敢看。你最好把内裤内衣穿上吧,让我们像以前那样,别光着身子睡,那样会着凉的,听话啊,把衣服穿上!”
她像三岁孩子般耍赖地说:“我就不穿,光屁股睡觉舒服,你也不许穿衣服睡!”
我的天啦,都光着身子这觉就没法睡了,我暗暗在心里叫苦。不是我看着她的裸体没有男人的欲望,而是记着她出院时医生的交待和嘱咐,万一我和她那个后,她一怀孕就有可能再次宫外孕,那很有可能要她的小命,这一步是决不能迈出去的!面对正常时和不正常时都很任性的小姑奶奶,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对她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我决定把我心里的想法向她和盘托出,或许她会配合我的工作。听完我的话,她说:“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不怕!”
看来说软和话没用,于是我厉声说:“你不怕,我怕!我不想让你再上医院受罪,我也不想再到医院陪你受罪!”
见我这般吼她,她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小闹钟的滴答声格外响。大约十来分钟后,她嘴里慢慢吐出三个字:“我也怕。”
我终于松了口气:“唉,这就对了嘛,乖,把内衣内裤穿上。”
她露出耍赖般的笑:“我要你帮我穿上。”
我也绽放出胜利般的笑容:“好,我帮你穿上。”
穿好后,她又提要求:“我要你抱着我睡。”
我答应道:“行,抱着睡。”
抱着她,我不断地默念:“阿弥陀佛……”
我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照顾珍珍,忙得不可开交。每天都要熬两次中药,每次她都嫌药苦,不愿意喝,我都想办法劝想办法哄,不定那句话让她听着不顺耳,或者遇到那天她不高兴,她就会把中药泼在地上,我还得重新给她熬,那个累呀。脑子出问题后,她又多添了一个贪吃的毛病,天天要到小饭店去吃,要不她怎么会越来越胖呢?我除了要照顾她的脑子外,还必须管住她的嘴。治病先瘦身,为了让她减肥,我一再阻拦她去饭店胡吃海塞,暴饮暴食。这是一个极其艰苦卓绝的过程,强力阻止,她要死要活撒泼耍懒,加重她的精神病;任其发展,她贪吃贪喝毫无节制,加重她的肥胖病。这可如何是好啊,真正难为死我了!
一天,在饭店等着上菜的空档,我对她说:“我给你讲个小笑话,你要不要听?”
她瞪着眼睛问:“好不好笑?”
我说:“应该好笑吧。”
她笑起来,催促我:“快点讲,我最喜欢听笑话了。”
我开讲道:“小时候,我上幼儿园老见其他小朋友带饼干之类的东西吃,看着着实让我眼馋。所以,我也常闹着要我妈给我带吃的,我妈没同意。后来,我对我妈说,给我带块手绢吧。我妈纳闷地问,要手绢干嘛?我说,别的小朋友吃零食的时候,我好擦口水啊。”
说完,我观察她的反应,她没笑,好像在想什么问题。想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明白了,你睡觉时总是流口水,一定是你做梦时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了,把你馋的。我给你擦过好几次,你都不知道,哈哈哈。一会儿,回锅肉上来时,不许流口水哦!”
我问她:“怎么又是回锅肉啊?咱吃点素,好不好?”
她笑嘻嘻地说:“不好,我就是想看你流口水的样子。”
我叹口气,又摇了摇头。
经过一番冥思苦想,我想到了一个绝招。我对米大厨和萍娃说:“你们营业时间一过,把所有菜品特别是肉食类的菜品统统藏起来,等过了吃饭的点,我再带她来。她一来,就谎称东西都被客人吃光了。”
每当她来饭店,一看没东西可吃,只是叹息一声,并没有发脾气。我趁机进言:“我已经为你备好了粗茶淡饭,恭请皇后娘娘移驾寒舍用膳!”
如此三番五次后,她也就不再来饭店了,只能十分不情愿地吃我给她准备的饭菜。从此,一日三餐全由我来承担。我就像是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家庭主妇,一大早,骑上自行车跑到四五公里远的北村沟镇买菜。下了班,捅煤炉子做饭,伺候她用餐,然后刷锅洗碗。同时,还坚持每天带她到站台上散步,或到车站对面去爬山。经过一个多月的调理,渐渐地有了成效,珍珍臃肿的脸和身体瘦了下来,慢慢显现出往日天使容貌和S体形。随着她身体的好转,她犯病的次数和犯病的时长也在逐渐减少。真是苦心人,天不负啊!我的天空也由阴雨转多云。
然而,好景不长,她出妖蛾子了。一天,我下班回她宿舍,老远就瞅见门口有张床,床上还堆着东西。走近一看,是我的那张床和我的衣服被褥。门上还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走吧,我不喜欢你,请不要来烦我!
我用钥匙去开门,里面给反锁了。我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反应。她不会在里面做傻事吧?想到这儿,我一脚把门给踹开了。珍珍在床上躺着,两眼正在流泪。我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不料被她用手挡了回来:“你走吧,我没病,不需要你怜悯,你就别在我这儿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了!”
我知道她这会儿是在犯病,我必须耐心耐心再耐心,对她要百依百顺。我关切地问:“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出来,我一定改!”
她大声说:“你有病,你有神经病!”
我诚恳地说:“你说得对,我有神经病,我马上改。”
她突然坐起身来:“我这个残花败柳又胖又丑,没人敢要,你却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我说:“是不是今天有人对你说难听的话了?你说出来,我揍扁他!”
她吼叫起来:“我不想和神经病过日子!你走吧!”
我突然装可怜样儿地说:“你是我的鸦片,我吸上瘾了,一天不和你在一起,我就难受。可怜可怜我吧,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听我这么说,她怔了好一会儿。我还想再说点什么,不料她却大哭起来:“你快走吧,别再折磨我了,我也求求你了!”
看这架势,如果再继续下去,有可能要加重她的病情。没办法,我只好选择先离开她一段时间,让她一个人静静心。
我叫来刘立刚,帮我把门外的床又搬回了工区,搬完东西,我又安排刘立刚把我踹坏的门锁扣重新装好。
不和她“同居”了,但我的心还牵挂着她。我不在她身边,一天三顿饭她怎么解决呢?她会不会去饭店再度暴饮暴食,让她瘦身的成果化为乌有。我想到了李大夫和闵师傅,只能麻烦他们两口子给珍珍做饭了。我话刚一出口,闵师傅立马就答应下来。
我拿出一百元钱递给闵师傅,闵师傅像是触电一样,骂我:“你介不是打我脸吗?赶紧收起来!多珍珍一个人吃饭,不过是加双筷子的事,好大个事!再说,这阵子你照顾珍珍也够辛苦的了,你先歇歇。我和你李大姐也趁这个机会好好劝劝她,开导开导她。你放心,要不了几天,保证让她主动回到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