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务段机关那帮老爷们看我们这群小工人清闲下来了,怕闲坏我们,动了不少脑筋,千方百计地给我们找事做,使我们不得清闲。他们说班组工作的报表台帐太少太简单,不能适应现代化管理的需要,因此,要增加数量丰富内容。所以,每到各种检查组要来工区检查前,我不得不花好几天时间埋头于报表台帐中搞管理,胡编乱造,甚至还要补写几年前我还未来这个工区工作的旧帐。领导们说他们只看记录,干没干,口说无凭,必须立字为据。在电务段每月的工长会上,以我为首的几位工长斗胆提出异议,结果遭到领导们的断然否决。他们宣布:哪个工区要是被分局检查组检查出问题,请仔细他的屁股和奖金。和人民币过不去的人不是呆子就是傻子,我们不愿意做呆子和傻子,所以,工长们立马放弃了异议,乖乖回去按照领导指示认真搞“管理”。
在我和工友们的努力下,工区墙上挂满了用玻璃镜框装起来的年月表工作计划、规章制度和安全生产宣传画,你想弄张美女大明星的画儿养养眼都没地方贴了。一通忙活后,工区的“管理”就这么轻易就“上”去了――上到墙上。台帐什么的,我也补填得妥妥贴贴。过了些日子,先是电务段检查组来检查指导,指出了一些漏洞,让我们整改,之后,又迎接分局检查组的莅临指导。还是分局检查组的水平高,一下子就给我们指出了一大堆问题。在交换意见时,听得我脑门上直冒汗。他们说:“管理可是一门学问,管理出效率,管理出安全。管理不能只反映在纸上,更重要的是要用在安全生产上,要用在提高设备质量上。你看你们的台帐,填写的都是流水账,全是些简单的设备检修、故障处理、业务学习和会议记录,没有对故障原因的系统分析和安全风险的超前研判。生产任务虽然有计划有实施,但没有总结提高,没有形成闭环管理,缺乏科学管理的思想。”
管理这个东西原来这么深奥啊,我还真小看它了。
经过轰轰烈烈的管理运动,工区管理按照上级领导的标准着实有些提高,但我们的技术业务却有些荒废了。领导的眼睛总是雪亮的,很快就发现了这一不好的苗头,迅速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练功比武活动。
我们工区全体披挂上阵,干完日常检修的活儿,就在工区操练技术。功夫不负苦心人,经过一个月的不断操练,在段、分局和铁路局三级比武大会上,我一路夺关斩将,分别取得了电务段、铁路分局6502电气集中组冠军和铁路局亚军的好成绩。闵师傅和武平桥分别夺得了电务段级道岔组的第二和第三名、铁路分局级第四和第七名的较好成绩。
当我从铁路局载誉归来时,也到了我徒弟刘立刚定岗考试的日子。
理论考试是在电务段教育室考的,刘立刚考了81分,顺利过了第一关。随后,实作考试放在我们北村沟站进行,段教育室的李波助理工程师亲临现场监考。我们一起来到一组不常用的侧线电动道岔,考刘立刚两个方面的实作能力:一是道岔的日常检修程序,二是处理一个道岔简单故障。
刘立刚手提着万用表紧张得直哆嗦。看他这熊样,我忍不住踢了他屁股一脚,骂道:“妈的,关键时刻你想尿裤子吗?”
被我这么一骂,刘立刚立马不哆嗦了。李波笑道:“还是杨工长教徒有方啊!刘立刚,不用紧张,你就当做是在平时干活,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当我们是空气!”
考道岔日常检修程序,刘立刚基本上做到位了,过了实作第一关。在处理道岔故障时,他又开始紧张起来,万用表的档位还在欧姆档时就要去测量道岔电压。我在心里大骂道:妈的,这种低级错误你也能犯吗?我及时大声咳嗽一声,他即刻缩回拿测试表笔的右手,看着我嘿嘿傻笑了一下,把欧姆档迅速转到了电压档,准确测量出电压,然后根据故障现象逐一进行了排查,找出了故障点,把故障处理掉了。
考完试,李波对刘立刚说:“你师傅这一声咳嗽很及时啊!”
刘立刚通过了实作考试,人立马活泛起来,他笑嘻嘻地回应道:“那是,要不他能当师傅呢!”
刘立刚定岗后没多久,电务段给我们工区分来了两名新职工。
一位是中专见习生,名字叫买东方,跟我还是校友,比我低两届,但岁数却比我大一岁,个头不高,还瘦巴巴的,面呈菜色,像是营养不良。眼睛不大,眼神中透出些许的狡黠之光。他的家在河南一个不通火车的农村,参加了三次高考,才考上铁路中专,毕业后,就被分配到梅芗电务段。
另一位是个退伍兵,叫时汉权,党员,二十八岁。据说是因当了三年义务兵后又当了几年志愿兵才这么大岁数退的伍。他很快成了我的第二个徒弟。退伍兵的工资按改职对待,所以,他一进入铁路行业参加工作就拿三级工的工资,不久赶上工资改革,部队服役时间按工龄计算,又顺上了一级工资。而我因工龄短,没有顺上,仍是三级工。这样就出现了三级工带四级工徒弟的现象。退伍兵始终没有开口叫我一声师傅,可能他觉得比我大好几岁,开不了尊口吧。我也没计较,不叫师傅就不叫吧,这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我这人心宽。
退伍兵在部队当过文书搞过宣传,字儿写得不赖,没事就在工区小黑板上涂鸦。他还时常码码字,爬爬格子,整点诗歌、小小说和通讯报道之类的小豆腐块向铁路分局和铁路局报刊杂志投稿。功夫全用在写文章上了,他就没心思再学技术。每当教他学业务时,他就表现出心不在焉和不屑一顾的神情。每次外出干活,他总是背着手,什么也不带,而我却挎着沉甸甸的工具包走在他前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徒弟,他是师傅呢。
一次,我在高柱信号机上干活,急需万用表,叫坐在钢轨上抽烟的退伍兵爬梯子送上来,可他却说不知道什么是万用表,让我自己下来取。我忍着怒气从上面下来,拿上万用表再爬上梯子,坚持把手头上的活儿干完。再下来时,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就是一个笨蛋,像你这样当学徒,一辈子也出不了徒。”
他站起来,把抽了一半的烟往股道上一摔说:“你嘴巴干净点好不好,你凭什么教训我?”
我愤怒地向他咆哮道:“我是你师傅,骂你是为你好,懂不?”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言不惭地说:“我的屁股不是坐钢轨的,是坐办公室的,你就不必劳神费力教什么技术了。”
我轻蔑地看着他,命令到:“把我的工具包背上,回去!”
望着前面退伍兵的背影,我恨恨地想:等着瞧,我不把你的刺拔光我不姓杨!
那位叫买东方的见习生,是我师弟,也算是科班出身,技术业务上不用费我太多的精力去指导,工作上手较快,比我两个徒弟强多了。有时候,他甚至还对我进行指指点点,让我有些不适应。看在他比我年龄还大一岁的份上,我也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在班组民主生活会上,我想学学六、七十年代师傅们带徒弟的经验,便向工区吕师傅讨教。吕师傅就以自己的切身经历现身说法:“那个年月的年轻人都很爱学技术,不光是我一个,尽管那时铁路设备没现在的先进,但我的师傅在那时的技术上还是很有一套。从跟他学徒开始,我就像伺候亲爹一样伺候师傅,白天给他背工具,晚上给他烧洗脸水洗脚水,还要给他倒尿罐。师傅的话就是圣旨,叫我往东,不敢往西。可就是这样,关键技术师傅还是不肯轻易都教给我。一遇到设备故障,他就打发我去拿工具,等我回来时,故障也处理好了。当我发现师傅让拿的工具根本用不上时,才醒过劲来,他要留一手,好拿徒弟一把。他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哩。”
退伍兵听后,没什么反应,好像在想自己的心事。刘立刚对吕师傅说:“你师傅太不够哥们儿,你瞧我师傅多好,尖端技术从不跟我保密,我不想学,还上赶着让我学。”
买东方不咸不淡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整这么老套的故事!”
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闵师傅教训他道:“嘛玩儿?小买啊,我得呲儿哒你两句儿。不管嘛年代,师傅就得有师傅的派头,徒弟就得有徒弟的样儿!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妈妈的,在学校恁么学的?”
听了闵师傅这番话,买东方是猴儿吃芥末——直翻白眼。
正当我准备进一步实施锉退伍兵棱角计划时,段党委把退伍兵抽调到党委办公室助勤,说是党委开展的“党员带头学业务”活动需要能写会画的人,退伍兵有这特长,赶上了。
没锉成退伍兵的棱角拔掉他的刺,我却被电务段的方副段长狠狠锉了锉锐气。
山区七月正午的日头是最毒辣的时候。由于北村沟海拔高,因而离太阳也近些,加之空气干燥,阳光照射到人身上如一根根银针,穿过皮肤直刺肉中,显得格外灼热。吃罢中午饭,工区几位老少爷们儿都哈欠连天去打瞌睡了。我没有睡意,就到车站运转室找谢志美聊天,他们屋里有两台大落地电扇,吹着十分凉快。我知道他常往保健站跑,就以调侃的口吻问道:“你老兄近来是不是龙体欠安?”
“没有啊!”
“没有?我咋看你往保健站跑了N趟了,不是得了相思病吧?”
“算你老弟猜着了,我病得还不轻呐!”
“人家闺女可是名花有主的人,别惹麻烦!”
“名花就不可以易主?听人说她常往你们工区跑,和你打得火热,谁晓得你老弟打的什么主意?”
“别往歪了想,人家拿咱当哥,妹妹找哥说说话有什么不妥?”
谢志美看着我,一脸坏笑地哼唱出一句歌词来:“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
谢志美正哼唱着,忽听楼下有汽车驶来停车的动静。谢志美往下一看:“应该是你们电务段的吉普吧,准是段领导又来检查指导你的工作,快去接驾吧!”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看见才由信号技术室主任高升为副段长的方块尖和信号技术室的蓝精秀工程师刚好从车上下来,个个大汗淋淋。我心想这大热天的,坐火车也没这么热吧,这是何苦呢。
等他们在工区电扇下吹干身上的汗后,我按照方副段长的指示把他们带到机械室检查。一进门,机械室大花脸地面十分醒目,我瞥见方副段长皱起了眉头,他东瞅瞅西望望,一直阴沉着脸,不发一言。巡查完后,他以领导者居高临下的口气对我开训道:“我来你们工区有好几次了,地面回回是大花脸,你们就不能把这张脸洗干净吗?从某种意义上讲,信号工就是清洁工,这机械室就是我们电务的脸面,卫生搞好了,我们脸上才能有光彩,让人看着也舒服。过几天分局领导要下来抽查大战‘七、八、九’暑运情况,如果你们还是这个样子,就会丢我们电务段的脸!什么?没水。你们自己想办法,三天之内必须把地整干净。如果因为这个影响我们段评比成绩,我拿你是问,扣发你们工区三个月奖金。”
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叫苦,自五月份以来,老天爷有两个多月没下雨了,进站预告信号机附近路基下面的大水坑早就干枯了,断了免费的天然水。而电务段行政办公室每月只给我们4块钱的挑水费,只够买4缸水,连我们日常吃喝洗漱都满足不了,就更没有水拖地了。没办法,我们四个单身汉只好把洗菜水洗脚水积攒下来拖地。如果想多用水,工区职工就得自掏腰包了。我说:“方段长(铁路人的习惯,对副职领导是不能带上副字的),能否将我们的挑水费适当提高些?每月4块钱的费用太少,特别是夏天,人还不够用,哪儿还有水拖地呀!”
“这我管不了,你找分管后勤的王文仲副段长吧。”
等方副段长一走,我立马给王副段长打电话,向他汇报我们工区缺水状况,请求再增加一倍的挑水费。王副段长在电话里打着哈哈说着口音浓重的河南话:“不中啊,就是现在的4块钱挑水费还是俺费了老鼻子劲才向分局申请到的,如果还要增加,那还得费老鼻子劲向上级打报告,求爷爷告奶奶,你以为容易啊?克服克服吧,小兄弟。”
我气鼓鼓地放下电话,背着手在工区办公室走过来走过去,不停地转圈圈。他母亲的,我们工区有困难,请求电务段领导帮助解决,却碰了钉子。为工作上的事,难不成让职工个人掏钱买水?这叫什么事儿啊!
“又在屋里转磨磨呢?是不是还在深刻领会领导的指示和教导精神呢?”谢志美不知啥时候溜进来的。
“教导个狗屁!”我愤愤地骂道。随后,我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了谢志美。谢志美说:“你发哪门子愁啊,莫理球他,分局检查组也是抽检,分局领导也不一定会来我们这个鬼地方,我敢肯定他们不会来!”说完,他猛吸一口烟,将烟头丢在地上,走了。
这狗日的,刚才还为工区卫生发愁呢,他竟然把烟头丢在我们这儿,破坏我们工区的卫生,真是岂有此理!
其实,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听谢志美这么劝我,就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那几天,我白天上班干活,傍晚陪珍珍上山看景儿,偶尔到谢志美宿舍喝点小酒,压根没再把拖地的事儿当回事儿。
也是活该我要倒一次霉。一周后,分局检查大员们偏偏就开进了我们北村沟站区,将电务、车务、工务、供电、水电、房建等工区无一漏网地检查了一遍,我们信号工区面貌自然是涛声依旧,检查大员们只在机械室内转了一圈,当时并没说什么。但事后不久,我们工区就受到免除三个月生产奖金的处罚。
我觉得冤枉,跑到电务段找到方副段长说理:“每周吃喝就一缸水,水费又不增加,为工作的事,总不能让职工个人出钱吧?没有水,叫我如何拖干净地?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扣我们工区的奖金,不合适吧?”
直通通的一番话,激得方副段长脸色铁青,他一拍桌子:“太放肆了,你知道你在和谁讲话吗?”
我并没被方副段长盛气凌人的气势吓倒,也拍一下桌子:“我眼没瞎,当然知道你是谁!”说罢转身扬长而去,我要去找刘先华段长评理。
刘段长听完我气乎乎的诉说后,训斥道:“你小子真是个愣头青,怎么能跟领导耍态度呢?你要是早点向我反映水的问题,就不会发生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了。你先回去,水费的问题我们会研究解决。记住,有问题要逐级反映,不能什么事都直接找段领导,你上面还有领工员不是?还有,说话要讲究方式,不能当二杆子货,都是当工长的人了,也要尽快成熟起来啊。”
一席话说得我脸发热。我必须承认,这事是我太冲动了,没搂住火。
我们领工员喻亮军是个好好先生,你向他反映工区的问题,他都会一五一十地记在小本本上,嘴上也满口应承下来,至于向不向上级反映,请求电务段帮助解决,只有天知道。不仅是吃水问题,我之前反映的设备上的问题,他都没有向电务段反映过。快六十岁要退休的人了,他只是在数钟点混日子。我们这个领工区有他没他都一样,他就是一个摆设。要是能指望他帮我们工区说话,我也不至于亲自找王副段长和刘段长,空惹一身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