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能走出北村沟,心里相当的郁闷,感觉自己有些灰头土脸,不敢正眼瞧人。工区老少爷们儿谁也没当我的面儿提这茬儿,好像都不晓得我参加过招聘考试似的。多好的工友啊!我受伤的心无形中得到些许安慰。
珍珍成了别人的女友,王小雨和我分手了,好哥们也高升走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思绪万千,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无人可以诉说。索性拿出纸笔,胡乱涂鸦几行长短句,向自己宣泄一下不可名状的情绪。
遥对天边的山峦
你看到了吗
天际之雪
飘飘洒洒纷纷扬扬
隐没了先行者的足迹
道路隐匿
信念和进击都显出苍白
艰辛的日子在孤独中潜行
爬沟过坎是一种历练
庸庸碌碌是一种堕落
歌之蹈之
泣兮乐兮
皆是人生风景
回首彩霞满天的时光
布谷鸟唱绿了所有的枝头
你觉得这样的日子
埋头拉车是超生中的跋涉
心岸早已白雪皑皑
触摸踟蹰冷寞的岁月
你以为这样的季节
便于忘却
冷风吹散了冰缝里的信仰
一身轻松
轻松如漫天雪花
谢志美临走的前一天,厚着脸皮把我叫到他的宿舍,恳求我照顾好珍珍,同时也帮她打理好小饭店。他说:“我了解你,也只有你能帮我了,受累了兄弟!”
这一句了解我,让我听着不太舒服。他太了解我了,才会从我手中夺走珍珍;太了解我了,以为让照顾珍珍,我不会对珍珍有不良企图。
我没好气地阻止道:“打住,先别这么客气!这个忙能不能帮,怎么帮,我还真不能给你保证。不过,我警告你,分局那个大城市可是个花花世界,千万别花了心,如果你胆敢当陈世美始乱终弃,我决饶不了你。好了,你现在要走了,我他娘的也能好好过几天清静的太平日子。”
谢志美笑着说:“得,冲你这么说,我就更放心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冷着脸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你看我现在还像是好人吗?你把狼心狗肺放进狗肚里安心走马上任去吧,撒优拉拉,不远送!”
谢志美止住笑容,沉吟了一会,换了一副悲戚的口气说道:“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今日一走,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北村沟了,我们兄弟一场,临走前,愚兄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和你说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调侃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
谢志美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你呀,好多事全坏在你这张嘴上!了解你的人知道你是在调侃;不了解你的人,会误解你在咒我,搞得我调分局工作像是赶赴刑场似的。我说的那两句诗只是表达一下我此时的心境,分局机关庙大水也深,要想‘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和更大的代价,你以为容易啊!说心里话,在北村沟上班幸亏有你,我干什么都觉得踏实。离开你离开北村沟要到分局机关工作,我心里突然有点发虚,再往前走不知是福还是祸。算了,不感慨了,说正事吧,其一,是关于我和珍珍的事,你不要记恨我。你不是她的菜,你给不了她幸福,所以她离开你是早晚的事,她不跟我谢志美好,也会跟别的张志美、王志美、李志美混,这事你必须想开点!其二,你不用羡慕我,我不是什么成功人士!外人只看到我表面的光鲜,其实我心里的辛酸苦楚谁人能知晓呢?自己的灵魂扭曲得自己都已经认不出来了。要想当人上人,就得抛掉温良恭俭让,把一切世俗所谓的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什么的,还有人世间的美好啊、纯洁啊、正直啊统统埋进黄土里,日后是能重新发芽还是发霉,就只有天知道了。为了早日离开这个穷山沟,我丢掉做人的尊严,像只哈叭狗一样围着大大小小的领导转,甚至还把自己的女人都――,算了,不说我了。其三,是关于你的前途。根据你的性格和能力分析,我觉得你不适合端铁路这个铁饭碗。继续混下去,终其一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也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铁路工人,成就不了什么大事业。我有好几个中学同学,他们没考上中专大学,待业期间自食其力,在街面上租间铺面,从广州进货,开个服装店鞋帽店音像店什么的,这几年都发了小财,比我们铁路职工收入高多了,活得有滋有味的。北方这个地区相对封闭些,经济落后,老百姓的商品意识还很淡,这里有巨大的潜在的市场,建议你下海去试试,说不定那天就成为梅芗地区的富商,富甲一方。记住我的话,中国先富的一批人,一定是现在敢于下海经商的人。最后一句话,往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给我打电话,能帮上忙的事,愚兄定会倾全力而为。”
临出门,他双手抱拳:“谢某人就此别过,保重!”
谢志美没有让珍珍陪着一起去上任,他给出的理由是新单位新地方,不太方便,等自己站稳脚跟后再说。珍珍还就听了他的话,没全程陪送,只是见她在站台上看着谢志美上了南下的火车,朝远去的火车行了半天的注目礼。
谢志美一走,珍珍就从谢志美那个站长办公室旁边的休息室搬回了自己的单身宿舍。搬家那天,我叫徒弟刘立刚去帮了她一把。
其实,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也希望珍珍竞聘失败,这样的话,她就不会离开北村沟站。当得知她跟我一样名落孙山时,我还暗自高兴了一下下。不敢想象,北村沟站没有了她,我独自一人待在小山沟还有什么意思呢?尽管她不再是我的女朋友了,但我觉得她还是我的太阳,只有她能给我灿烂。
走了一个谢志美,来了一个新的驻站公安,这个公安我认识,就是曾经追求过珍珍的那个姓郝的小公安。
这家伙来北村沟站第一天看见我时有点尴尬,没有说话。而我却主动与他招呼:“郝警官,欢迎来俺们北村沟站工作,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哦。”
他干笑两声回应道:“杨工长,客气了,也请多多支持我的工作哦。”
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记仇,闵师傅常夸我心大,所以我至今没有仇人。
谢志美上任一周后,他把电话打到我们工区,是刘立刚接的。刘立刚“喔喔”了两声后,跑出去把珍珍叫来了。
珍珍拿起电话娇嗔道:“你个狗东西,怎么才来电话呀,是不是找着新相好的了,专门打电话来和我说拜拜的?”
她说的话,我在隔壁房间也听得真真切切,这副老油条腔调,让我感到非常诧异,怎么就让谢志美调教成这个样子了呢?
过了一会儿,珍珍的声音又传过来:“你想我,想我什么地方?嘻嘻,你就是个下流坯子。我才不想你呢,你有什么好想的?以后,你必须每天给我打一次电话,否则,哼哼,你知道后果的。你想要钱,你要那么多钱干嘛?男人一有钱,就会变坏的。嘻嘻。”
就这样,每天谢志美都要来一次电话,刘立刚就当一次传令兵,珍珍就来工区和谢志美热聊一两个小时,我们工区电话成了他们俩的恋爱热线了。终于有一天,段安全室李永祥主任打电话质问我:“你们工区电话是不是有问题,怎么总占线?”
我连忙解释:“没问题呀,可能是谁不小心没挂好电话听筒吧。领导您有什么最新最高指示?”
李主任说:“少跟我贫,指示谈不上,就是你们最近设备故障好像有上升的趋势,你要当心了啊。好好组织工区职工分析分析,找找原因,采取点措施,把故障降下来。以前你们工区设备还是很稳定的嘛,段长在交班会上经常表扬你,最近是嘛回事?怎么就经不起表扬呢!是心不在肝上了,还是把魂儿丢了?”
第二天,李永祥主任就派买东方买技术员主持召开我们工区安全生产分析会,分析一下设备故障上升的原因。
刘立刚说:“不用分析了,大部分故障出在师傅你包的设备上,每次发生故障,我看你忙,没敢打扰你老人家,都是我们去处理的。所以你自己并不知道,而我也没敢向你汇报。你的设备该涂油的地方没涂,不该涂油的地方你给涂了,工具也左一个右一个地落在箱盒里,那还能不出事?师傅啊,你要挺住啊,可不能倒下,我还指着你教我更高深的技术呢!”
我不相信地说:“不可能吧?我的技术那可是全段响当当的,我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吗?”
吕师傅笑着说:“小杨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了去,咱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啊!赶明儿,我让你婶子给你介绍个更俊的大姑娘。”
房师傅也说:“是呀,北村沟镇有个不错的小学老师,至今还单着哩,听说她非常想找个铁路上工作的小伙子,要不给你介绍介绍?”
闵师傅也凑趣道:“谢站长谢经理饭店里那个小闺女萍娃越长越水灵了,我看她跟你挺合适的,你要是磨不开面儿,我跟她说说?”
买技术员笑嘻嘻地说:“我们村有个18岁的黄花大闺女,比珍珍还要漂亮好几倍,就是文化程度低了点,你要是不嫌弃,我回家把她给你领来让你过过目?”
我打断他们的话:“嗨嗨嗨,跑题了啊,同志们!我们这是开安全分析会,还是开相亲会啊?”
每当珍珍来工区打电话,我不是到站台上瞎转悠,就是跑到楼上机械室找点活儿干。总之是尽量回避,不再想听她和谢志美煲电话粥,耳不听心不烦啊。
然而,我人不在工区,魂好像还在工区电话上,想象珍珍与谢志美调情调笑的模样,猜想他们又会说些什么。我对刘立刚说:“你没事在工区值班,别乱跑,有事及时向我汇报。”
刘立刚机灵地应承道:“得令,师傅!我会一字不落地向你汇报。”
以下是随后几天刘立刚汇报的珍珍打电话的简要情况:
今天,她讲了一个多小时,情绪有些起伏波动,说了些肉麻的话。
今天,她没讲够一个小时,情绪波动幅度较大,还说了粗话。
今天,她只讲了十来分钟,情绪失控,说了脏话,把电话摔了。
终于有一天,是珍珍主动给谢志美打的电话,只讲了五分钟,说分手就分手吧,平静地放下了电话。
谢志美和珍珍分手了,听到这消息,我火就上来了,这狗日的还真当陈世美了哩,我必须找他理论理论。闵师傅用天津话骂我:“你找谢志美干嘛?谢志美不要珍珍了,你的机会不就来了吗?介不是好事嘛?你真是个傻孩子啊!”
我梗着脖子学他用天津话说:“介是嘛机会?他谢志美不要的东西我为嘛要?”
闵师傅继续开导我:“他谢志美就是个倒霉孩子,我早看出来他对珍珍没诚心,珍珍离开他是她的福气,对她来说也是好事,你就别瞎搅和了。赶紧的去安慰安慰受伤的小姑奶奶,这才是你该做的正事,赶紧的!”
谢志美不要的人,我能再度接手吗?接还是不接,这还真是个问题!再说了,我愿意和她破镜重圆,她愿意吗?想到一年前她与我分手时冷冷的眼光,想到近一年来她和谢志美像夫妻般粘乎的样子,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但我的腿还是不争气地向单身宿舍方向挪去。
来到珍珍的宿舍,这小妮子早已哭成个泪人了,除了我给她买的双卡录音机外,能摔的物品差不多都躺在地上了,屋里一片狼藉。见我进来,她胡乱抹了一下泪水和清鼻涕,十分不友好地说:“你来干嘛?是来看我笑话吗?滚,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少在我眼前晃悠。”
我努力挤出讨好的笑容:“我是你说的那种人吗?我不放心,过来看看。瞧你哭得稀里哗啦的,多难看呀,别再哭了,当心哭坏身子,啊!”
珍珍又抹一把眼泪和鼻涕说:“我就要哭,难看死你!我没哭够,还想再哭一会儿哩。你快走,走啊!你赖着不走,我怎么哭啊?”
我转身灰溜溜地走了,身后又响起惊天动地的哭声。
有一天在去养路工区的路上,我碰到珍珍,阳光下的她显得有些臃肿,走着鸭子步,就像有身孕的妇人。我关切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她没好气地说:“你咋老喜欢操我的闲心,你累不累啊?”
我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声音高了八度:“我是你哥,不该管你的事吗?你这孩子没人管还真不行!”
她用一副玩世不恭的口气说:“随你的便啦!只是你别干涉我的私生活就OK啦!”
她都成了单身女了,一个人还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生活?我一时半会儿没整明白。
谢志美离开北村沟站到分局助勤的那段时间,小饭店生意清淡了许多。好在这个小饭店没有工商税务卫生等政府部门的人来管,不用交各种费,有人吃饭就挣点,没人吃也不亏损。所以饭店也就一直开了下来,不曾关门。自从那天痛哭后,珍珍开始天天坐镇小饭店,生意又有了新的起色,并且日渐红火。但我发现一个新情况,就是她又开始喝酒了,在饭店里和各色人等喝,打情骂俏,她掐别人一下,别人摸她胸脯一下,或者摸她大腿一下,她不仅不恼怒,还笑得“格格”的,就像一个风尘女子。每到夜晚,她的宿舍开始有不三不四的男人进出了,有本站的,有其它沿线站区的,还有不明来路的人。
生活中,她表现得不太像话,但在工作时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敬业,表现出了高度的职业素养,只是脸上多了一层冰霜,少了往日的笑容,与生活中的她形成巨大的强烈的反差。
我看不下去了,决定去干涉一下珍珍的私生活了。
晚饭后,我习惯性地用钥匙打开珍珍的房门(和珍珍分手后,我一直保留着她宿舍的钥匙,她也没向我索还过),屋里的情景让我难堪万分。一男一女光着身子,紧紧抱在一起正要做见不得人的事。那个男的听见门响,扭头看着我,十分恼怒地呵斥我:“你是谁呀,怎么私闯民宅,坏我的好事,还不快滚!”
我一看是那个姓郝的驻站公安,顿时怒火万丈,一把薅住他的脚脖子,一使劲,将其撂出门外,顺手关上门,任这家伙在外面使劲砸门。珍珍缩在床上,赶紧用被子捂住身体朝我吼道:“谁让你干涉我私生活的,你快滚!”
我指着她:“你呀你呀,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干嘛非得用这种方式来报复谢志美?谢志美跟你没关系了,你报复他还有什么用?你这不是在报复,是在糟蹋自己!”
她沉默不语,屋里气氛十分尴尬。门外那家伙还在不停地叫唤:“快还我衣服,求你了好汉,还我衣服!”
最后,珍珍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好,听你的,我谁也不报复了,行了吧?你快把衣服还给那个人吧。”
我拿着那家伙的衣服出了门,朝那家伙吼道:“你这是强奸民女,我要送你上派出所。”
那家伙却没被我的话吓着,他理直气壮地说:“什么强奸不强奸的,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们这是在谈恋爱,懂不懂,在谈恋爱,你管得着吗?不信你问她!是她主动找上门要和我谈恋爱,我也是单身汉,不能谈吗?谈恋爱犯法吗,嗯?”
他倒把我说得一愣,是呀,谈恋爱不犯法呀。可是,我总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心里不是个滋味。我把衣服扔给他,恶狠狠地说:“打住啊,兄弟!我不管你是什么情况,反正不许再来这儿占我妹妹的便宜,否则,我打断你的狗腿,快滚!”
我还想进门再和珍珍说道说道,却进不去了,珍珍已经把门反锁上了。我叹息一声,无精打采地回自己的宿舍。
我再次上山,向佛倾诉:“我开始迷惑了。”
佛说:“当你知道迷惑时,并不可怜,当你不知道迷惑时,才是最可怜的。”
我再对佛倾诉:“我很烦恼。”
佛说:“当你烦恼的时候,你就要告诉你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你烦恼什么?”
我说:“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啊!”
佛说:“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因为你自己的内心,你放不下。”
我说:“这些烦恼是别人给我的啊!”
佛说:“别人给你什么你都接着吗?比如给你一锹燃烧的煤炭,你也用手接着吗?世界那么大,都给你,你装得下吗?”
我说:“可我现在还做不到啊!”
佛说:“说明你的修行还远远不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