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名中州铁路技校通信信号专业的应届毕业生被分配到了梅芗电务段,其中女孩子占大多数。经过一个月的安全教育培训后,电务段劳人室将学生娃儿们安排到段管内铁路沿线各通信信号工区当学徒。
我们工区迎来了两个女学生娃儿,都是梅芗铁路地区的铁路职工子女。一个叫向敏,一个叫周小芳,刚满18周岁。向敏高高大大的,微胖,脸色红润,显得成熟些。周小芳个头不高,瘦巴巴的,面无血色,像个没有长大的初中生。段教育室指定她俩跟我学徒,就这样,我一下子就收了两个女徒弟。
工区就在站台上,来来往往的火车不断制造出大量的噪音,要想睡个安稳觉不太容易。当初,刚来北村沟时,我被火车的噪音吵得难以入睡,过了两三个月才慢慢适应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安然入眠。虽然住在工区噪音大了点,但相对远离站区的单身宿舍要安全些,而且工区还有独立的卫生间,上厕所,洗澡也方便些。所以,我想把她们安排在我和刘立刚住的房间,我和刘立刚搬到站区单身职工宿舍。然而,她们俩都说喜欢安静,坚持要到单身宿舍去住,我也只好随她们的便了。
她们俩刚来,除了自己的被褥衣物外,什么也没有带。住单身宿舍,没法做饭,她俩也不会做饭。所以,她俩的一日三餐就成了问题。
刘立刚以前跟着武平桥一起搭伙做饭时,掌握了饭菜的一些简单制作方法与技巧。我跟刘立刚说:“让你两个师妹和你、买东方四个人一起做饭吃,可好?”
刘立刚说:“师傅,我做饭的水平你还不知道啊,我只能将就把饭菜煮熟,好不好吃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就勉为其难了吧。”
我说:“我教她们专业技术,你教她们烹饪技术,咱一起努力吧!”
一下子增加了两名职工,还是两名女职工,工区人气陡增,热闹了不少。
兄弟工区的单身汉们开始频繁光顾我们工区,摩肩接踵,鱼贯而入,当初珍珍刚到保健站上班的情景又一次再现。
他们每次来,都不会空手,不是时令水果就是食品罐头,很豪爽地将东西放在办公桌上,眼睛看着我的两小女徒弟,嘴巴却是在对我说:“杨工长,这些东西拿去给工区的弟弟妹妹们分分。”
我总是把他们歪斜的脑袋搬正,盯着他们的眼睛笑着说:“来串门,还拎东西,真是太客气了!下次来,千万不用再这么破费哦!”
小伙子们努力挣脱我的魔掌,想往她俩身边蹭。我拉住他们的胳膊,往门口拖:“好了好了,礼物收到了,你可以走了。好走,不送!撒优娜娜!”
等他们走后,向敏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说:“师傅,你的人缘真好啊!”
我用严肃的目光看着她和周小芳,问:“你们俩有男朋友吗?”
周小芳问:“师傅,这也属于您应该管的职责范围吗?”
我说:“对,你们所有的事我应该管。你就说有没有男朋友吧。”
周小芳问:“我们这么小是不是不应该谈恋爱呀?”
我说:“你们刚满18岁,在我眼里还属于未成年人,不适合谈恋爱。不把全部心思和时间用在工作和学习上,不学好业务和技术,明年看你们怎么通过定岗考试。”
向敏说:“师傅,我向你坦白吧。我俩都有男朋友。我的男朋友是父母在我刚出生的时候给订的娃娃亲,他在梅芗车站工作。周小芳的男朋友是技校的同学,他分在中州电务段黄南信号工区。”
娃娃亲?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娃娃亲,太不可思议了。才18岁就有男朋友了,15岁还是16岁谈的?哎呀呀,现在的孩子们成熟的都比我早啊!
我说:“你们这个岁数谈恋爱的确是早了点,不过嘛,既然有了对象就先谈着吧。有了也好,省得北村沟站的秃小子们整天往我们工区跑,干扰我们正常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我给你俩提个醒,谈恋爱可以,但不要影响工作哦。”
她俩异口同声地说:“是,师傅,保证不影响工作。”
每当工区的电话机铃声一响,周小芳总是第一个抢着接,并且总是坐在离电话机最近的位置。刚开始,我以为这丫头以前没接触过电话,对电话机充满了好奇心,喜欢接电话。
我打趣道:“我建议段长把你调到电话所去工作吧?”
周小芳说:“好啊,就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哩。”
每天,总会有一个长途电话打来,都是找周小芳的。当接到这个长途电话后,周小芳就会与电话另一头的人讲上一两个小时的话,煲起了电话粥。一听周小芳煲电话粥时的讲话语气,就知道打长途电话的人应该是周小芳的小男朋友。
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五,周小芳接完小男朋友电话后,神情变得忧郁起来,脸色更加苍白。她找我请假,说是想去中州办点事,一两天就回来。我知道她是要去中州与小男朋友会面。异地恋,聚少离多,见不到面的日子多了,相思就会成灾。少男少女谈个恋爱也不容易哩!所以,我没有犹豫就准了她两天假。
当周小芳从中州回来时,脸上好像有了些许的红晕,神情活泼了不少。
一个在省城工作,一个在小山沟上班,两人远隔千里之遥,如果两个人不能尽快调到一个地方工作,这样的异地恋会持续多久呢?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唉,想想就替这两个小恋人担心。
买东方也回来了。我问他:“你儿子的病治好了吗?”
买东方回了一趟家,河南乡音更浓厚了。他回答道:“治好了,多亏恁了。俺爹俺娘还让俺带了点俺家种的大红枣让恁尝尝,还说一定要好好感谢恁哩。”
我说:“啥感谢不感谢的,都是自家兄弟,应该的。你回家的这一个星期,我们工区来了两个新职工,一个叫向敏,一个叫周小芳。除我外,工区就有了四名单身职工,吃饭的事我是这样安排的,你们四个单身职工一起搭伙做饭,成立工区伙食团,你来当这个团长。两个女娃娃不会做饭,你和刘立刚多担待些。”
买东方说:“放心吧,俺会把工区伙食团搞好的。搞好后勤工作,让大家工作起来没有后顾之忧。”
我们工区的这种无心做法,很快被分管后勤的副段长王文仲知道了,他如获至宝,把我们工区成立职工伙食团的事当样板,向全段各沿线工区进行了推广。一方面,解决了长期以来沿线工区单身职工吃饭难问题。另一方面,解决了段领导和机关干部下现场检查工作难吃饭问题。
在电务段开月度生产会时,王副段长当面夸奖我道:“恁个鳖孙的点子就是多!可中!”
谢志美来我们工区的次数比往日多了起来。他每次来都空着手,并不拿正眼瞅我的两个女徒弟,只是乜斜着眼扫一遍她们的全身后,拿把椅子坐下,跟我横论天下,纵叹人生,偶尔也说些他碰到的趣闻异事。有一次他说:“前两天,我们北村沟站来了一个倒煤的人,是南方某省燃料总公司的一个小萝卜头,姓庄,三十来岁。他找到我,希望我为他每个月提供十个车皮的无烟煤,我没答应他。”
我问:“为什么不答应呢?”
谢志美抽出一根红塔山烟点着,吸了一口,再慢悠悠地吐出几个烟圈:“我倒是想答应他,可我从哪儿给他倒腾十个空车皮?这年月,谁手里要是有车皮,谁就能发大财。”
我说:“你找你们车务段要车皮啊。”
谢志美弹了弹烟灰说:“这你就不懂了,车皮这么金贵的稀缺物资不是车务段能随便要的。所有计划外车皮的控制权全在黄北分局领导和调度所少数几个人手里,一般人根本要不到车皮。现在大大小小的官倒军倒满天飞,到处找批文,谁有本事拿到政府计划外物资批文,谁就能把批文转化为钞票。我们站煤专线的煤炭专列除了少数计划内的外,大多数都是计划外的,能搞到计划外煤炭和车皮的都是有背景有来头的大机构大单位,像他这样的小公司小萝卜头根本没戏。”
不起眼的小小煤炭背后居然还藏匿着这么复杂的学问,原来我们铁路职工辛辛苦苦的工作,有相当一部分的付出完全是在为官倒们发财做无私奉献。他母亲的,这叫什么事啊!
谢志美继续说:“现在挖煤的不如运煤的,运煤的不如倒煤的,倒煤的不如倒车皮的。”
我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说得就是他们这些倒煤倒车皮的官倒们吧。”
谢志美反问道:“你以为呢?”
我问:“他们富起来后,我们早晚也能被他们带着一起富裕吗?”
谢志美哈哈大笑起来:“你呀,真是个夫子。纵观历史横看世界,一直存在着一种‘二八现象’,简单说就是世界上20%的人占有80%的财富,剩下80%的人只占有20%的财富。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穷人永远是大多数人,有钱人永远只是少数人。如果20%的富人带领80%的穷人一起致富,20%的富人去剥削谁呢?”
我说:“我明白了,人数众多的铁路职工不可能让那些先富的少数人带着一起致富。”
谢志美说:“诶,玩技术的人脑子就是聪明,一点就透。”
我回敬道:“大学生肯定比中专生聪明,你给咱指条发财的光明大道,怎样才能跻身20%的富人行列呢?”
谢志美说:“最近一段时间吧,我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发财的事。这种事难度太大,还没有想出一个成熟的方案,等想好了,我会告诉你的。莫着急啊,呵呵。”
我说:“你快点想啊,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谢志美凑近我低声说:“听说京都的大学生们在闹事,好像跟官倒军倒有关系。”
我吃惊地说:“哦,有这事?不可能吧!不会是谣言吧?官倒军倒跟学生娃娃们有啥关系,他们不好好学习,闹个么逼事哩?”
谢志美说:“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到处乱说哦!”
我说:“你看我的舌头比你长吗?”
谢志美说:“我的舌头也不长!”
吃完晚饭,我和珍珍来到工区看电视,十九点至十九半的中央一台新闻联播是我必看的节目。虽然是一介身份低微的平民,但丝毫没降低我关心天下大事和国家大事的热情。
今天的国内新闻首先播放了中央1号首长在南方某省视察的情景,老人家风尘仆仆,但精神矍铄,每到一处都要发表重要讲话和指示,大谈特谈“不管白猫还是黑猫,抓住老鼠才是好猫”理论,指导全国人民如何搞好经济建设。接着报道了中央和国务院召开的两个重要会议简要内容。按照往常顺序又播放了一组祖国各地莺歌燕舞,人民安居乐业的喜人场面。全国上下一片形势大好的局面,看着就让人暖心让人安心。最后,是国际新闻。镜头继续对准中东地区,画面出现了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瞎折腾的混乱场面,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看着就让人闹心。世界不太平,咱中国太平,让我不由得生出“此生无悔入华夏,来世还生种花家”的自豪感来。
到二十点后,热点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开播,这是珍珍的最爱。她眼睛盯着每一幅画面,非常专注入神,情绪随着剧情变化而起伏波动,时而拍手笑出声儿来,时而顿足叹息泪眼婆娑。
在回单身宿舍的路上,珍珍边走边小声哼唱《上海滩》主题歌,还是粤语版的。在寂静的小站夜色中听着她的歌声,真是一种享受啊。
我不由得赞美道:“唱得真不赖,很有音乐天赋嘛,白小姐!”
珍珍说:“No,我不是白小姐,我是冯程程,我是冯程程。嘻嘻。你是许文强吗?”
我说:“你是白素珍,我就是杨德江。你是冯程程,我就是许文强。”
珍珍学着电视剧里港味腔发嗲地叫了一声:“强哥,程程好喜欢你哦!”
我也用港味腔说道:“小程程你这样子说,强哥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哦。”
说完,我俩笑作一团,笑声在没有月亮的夜空飘荡。
说说笑笑就到宿舍了。刚进屋一会儿,周小芳就来敲门。见我在,她就对我说:“师傅,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在白姐姐这儿过一夜?”
我刚要问“为什么”,却被珍珍抢了先:“为什么呢?”
周小芳说:“向敏的男朋友来了。”
我不解地问:“她男朋友来了,你就不能在自己宿舍住了吗?”
周小芳说:“我们三个人住一起,多不方便啊!”
我惊讶地问:“什么?他们俩要住在一起?”
珍珍不满地说:“你一惊一乍的干嘛,这很奇怪吗?”
我说:“都还是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可以这样?”
珍珍没搭理我,对周小芳说:“你就跟姐这儿挤一个晚上吧。”
我急得在屋里转磨磨,嘴里还不停地说:“这可如何是好,要是出事可咋整?”
珍珍踢我一脚,骂道:“你就不能想别人一点好啊,能出什么事呀?乌鸦嘴,滚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