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替我照顾珍珍,我这才放心地到梅芗安定医院打听精神病治疗情况。医生听完我对珍珍病情的陈述后说:“这是一例典型的因情感问题引起的间歇性精神失常,问题应该不太严重,也不用吃药打针,只要她不再受类似的刺激,或许过上两三个月就会能好转。”
听医生如此说,我如释重负,满心欢喜地向医生致谢。从医院出来,我到商店买了两瓶珍珍最爱吃的桔子罐头和两袋苏打饼干。一天没见她,不知她怎么样了,得去看看她。
火车到北村沟站已是傍晚时分,一下火车,我就直奔珍珍宿舍。当我打开宿舍门时,里面的一幕惊呆了我。只见一男一女赤条条地抱在一起,我以为我开错门了,走到外面仔细瞅了瞅整个房子再确认一下。在这档口,俩人急忙松开,男的快速穿衣服,跳下床,狂奔出门,把我撞了一个趔趄,但我还是看清了他的面目。而珍珍仰面躺在床上,玉体横陈,一丝不挂,在那儿呵呵傻笑。我的天空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我被这种情景气得两肺直扇,真想扇她两耳光。可是,我下不去手。
我流着泪,抓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着,大声喊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做错什么了吗?你告诉我,告诉我——”
我心情沉重地挪回自己的宿舍,刚要关门,闵师傅和李大夫来了。李大夫说:“你可回来了。今天中午吃完饭,珍珍跟我俩说了一大堆话,有些话必须得让你知道。原话太多,就不详细转述了。大概的意思就是她跟谢志美好,是一时的冲动,自己后悔的不得了。谢志美跟她分手时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为了报复谢志美,就借郝公安的身子,让自己流产。没想到是宫外孕,差一点丢了性命,幸亏你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救治,才活到了现在。她说她现在都成介丑样子了,你还对她不离不弃,你越对她好,她就越难受。她说是她做错了事,伤了你的心,没脸让你再爱她。但她又觉得离不开你,心里很矛盾,整天被介事纠缠,所以脑子就越来越乱,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才好。”
我冷冷地说:“她脑子这么清爽,说明她的病好了呀!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我也该歇歇了。”
李大夫说:“我介是从她一大堆话里捋出来的,其实她说的时候颠三倒四,中间时不时还哭两嗓子。她还问我们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对她死心,离开她,不要对她好了。你看,她介不是在说傻话吗?虽然在你的照顾下,她的精神状况比以前有了明显的好转,但还是会有反复。说到底,她还是个孩子,她的心结也只有你才能解开,你可不能半途而废啊!”
我明白了,今天发生的那不堪的一幕,是她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刺激我,企图让我离开她啊。你说她傻吧,她还会使“毒”计。你说她不傻吧,她老和郝公安搅和在一起,让我情何以堪啊!唉,这个傻妮子,真是又可气又可怜!
躺在床上,我无法入眠。脑子里一会儿播放她和郝公安在床上的镜头,一会儿想像她在李大夫家胡言乱语的情景。今天耳闻目睹的这些事,让我的脑子也开始乱了,对珍珍的感情也变得复杂起来。我对她的感觉是爱情?亲情?同情?我和她的关系是恋人?兄妹?朋友?我傻傻的分不清了。我这个正常人都已经纠结不堪了,没准珍珍的内心比我还纠结呢!今晚她不会还闹出点什么事吧?不行,我得去看看她。
我立即起身,穿好衣服,快步向珍珍宿舍走去。
她宿舍灯亮着,门开着,却不见人。桌子上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我拿起来一看,有几行字:海难枯,情难灭,与君既相逢,何忍轻离别。问天何时老?问情何时绝?我心深深处,终有千千结。
坏了,还真出事了!我回到宿舍拿上手电,沿着整个站区的大路小路,从房前屋后到树棵草丛,一步一步找寻,把整个站区能藏人的地方都翻了个遍,也没看到她。
我敲闵师傅家的门,闵师傅开门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我说:“珍珍不见了,她没来你们家吧?”
闵师傅说:“吃完晚饭她就回自己宿舍了,怎么,她不在自己宿舍吗?”
我说:“她没在宿舍。我把整个站区找遍了,也没看到她。”
听到我们说话,李大夫也再现在门口,她安慰我道:“你先别着急啊,你再好好想想,她平时爱去哪儿呢?这样吧,你和老闵分别到铁路两头去找,我再到家属区各家各户看看。”
我沿着铁路向南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她的大名:“白素珍,你在哪儿?珍珍,你听见了吗?”
我的喊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非常响亮。我穿过了一条隧道跨过两座桥梁,仍然没看见珍珍的影子。由于走得急,累得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不得以,我停下脚步坐在钢轨上歇息了一会儿。
走了这么远的路,也没看到她,或许她是向北边走的吧,没准闵师傅已经找到了她也未可知呢。想到这儿,我起身准备返回时,腿还是不甘心地朝南边又走了几十步,顺着手电光的方向,我突然看到前方钢轨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看,这个人正是珍珍。她像是没看到我一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妈妈,我又做错事了,他不要我了,没人管我了,我只好去找你,可是我找不到你,我怎么办呀?我怎么办呀?”
我把她扶起来拥在怀里,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你吓死我了!”
她的小手在我后背不停地锤打:“你怎么才来呀,我打死你,让你不管我!让你不管我!让你不管我!”
等她发泄完,我才和她分开,刚一分开,她一下跌坐在钢轨上:“我走不动了,脚好疼!”
我用手电一照,原来她没穿鞋,脚肿得像馒头,还有几处在出血。我蹲下身对她说:“来,趴我背上,我背你回家。”
珍珍趴在我的背上,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给你唱支歌吧。”
我心想,这傻丫头这会儿居然还有心情唱歌,真有她的。唉,只要她高兴,唱就唱吧。我说:“我好久没听你唱歌了,唱吧。”
她唱的是电视剧《上海滩》主题歌《上海滩》。她的歌声由低沉轻柔,慢慢地越来越高亢起来,穿透夜色,在山谷中回荡。
浪奔
浪流
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淘尽了
世间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是喜
是愁
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成功
失败
浪里看不出有未有
爱你恨你
问君知否
……
就算分不清欢笑悲忧
仍愿翻
百千浪
在我心中起伏够
她唱得非常投入,我也听得相当陶醉。歌声停止后,我们都没有出声,似乎都在回味刚才歌曲里的意境。过了几分钟,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江江,是我不好,我一错再错,让你为我受罪了。”
我说:“要说错,也是我的错在先。是我的不成熟让我没牵住你的手,在半道上把你给丢失了,让你经历了不该经历的痛苦。我这是在赎罪,你知道吗?”
珍珍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许你这样说自己,都是我的错,你没错!”
等她松开手时,我说:“好吧,我们都没错,是上帝的错。好了,咱不说这些了。今天你的歌唱得格外好听,我还想再听,你还能唱吗?”
珍珍高兴地说:“好呀,给你再唱几支欢快点的歌。”
她连唱好几首诸如《小城故事多》、《原乡人》、《又见炊烟》、《月亮代表我的心》、《恰似你的温柔》、《千言万语》等那时候最流行的邓丽君的歌。唱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脑袋一歪打起了呼噜,睡着了。
背着她,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天亮才回到北村沟,累得我快要散架了。
一上班,我就给谢志美打电话:“谢领导,不知你是否认识咱铁路公安分处的领导。”
谢志美不解地问:“你找他们做么事?”
我说:“北村沟站有个小公安不是个东西,经常欺负珍珍,关键是他也没把我放在眼里,我想让他老实一点。”
谢志美说:“嗯,他不是‘不是东西’,是非常不是‘东西’,居然敢在我们九头鸟头上动土,瞎了他的狗眼,不出三天,我让他给你下跪、认错。昨儿他们公安分处还向我要了十个车皮的计划呢。我的女人他也敢动!”
我纠正他道:“诶诶诶,珍珍现在不是你的女人了啊!”
他用黑社会老大的口气说:“动我用过的女人也不行!”
我骂道:“滚你娘的蛋!求你办件事,你还顺带恶心我一下!以后,你再这么说白素珍,我一定打上门去,让你永远闭上你的臭嘴!”
他说:“有你这样求人办事的吗?”
“我就是这样求人办事的,你爱办不办!”说完,我就撂了电话。
打完电话的第二天,郝公安提着一大堆礼品进了我们工区,一见到我,扑通一下真给我跪下了:“杨工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求你放我一马吧。我当兵复员好不容易进了公安分处,你要是不肯原谅我,我可真的就没活路了。”
我轻蔑地看着他:“你玩阴的打我一黑闷棍,差点要了我小命,这我不跟你计较。但你欺负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弱女子,天理难容!”
郝公安嗑头如鸡啄米,把地板叩得咚咚作响,不断自打耳光,还直解释:“那天让你撞见的事,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经不起她的诱惑上她的床,我该死!”
工区老少爷们儿也一起指责他,骂他:“你个王八蛋,她神经了,你狗日的也神经了不成?”
郝公安说:“这个事我必须得说清楚,是她主动找的我,说她还想跟我处朋友,是她叫我去她宿舍的,是她让我和她那个的。这事你打死我,我也是这么说,不然,我不真成强奸了吗?那是要判刑的呀!怪就怪我意志不坚定,我不是人!”
最后,还是闵师傅为他求了一个情:“看你态度诚恳,杨工长心也软,我们暂且放你一马,以观后效。”
郝公安如遇大赦一般,起身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厌恶地一挥手,像赶一只苍蝇:“滚滚滚——”
没过几天,郝公安被清理出了公安队伍。
我给谢志美打电话:“郝公安已经给我认错了,怎么还把他给开除了呢?你对郝公安下手是不是忒狠了点?”
谢志美回答:“你这人就是心太软,对坏人恶人可不能心慈手软啊,兄弟!”
我叹口气:“事已至此,就这么着吧!不管怎样,这个龌龊的小人滚蛋了,我也能心净地照顾珍珍了,我替珍珍谢谢你了!”
谢志美说:“我们兄弟间说谢字就见外了。以后如有难处,尽管说!”
自从第一次恳谈会后,退伍兵时汉权就经常下到一线工区采访,撰写了不少宣扬吹捧电务段光辉业绩的通讯报道,并且这些文章不断地在分局、铁路局和铁道部等报刊杂志上发表,提高了电务段在全分局、全铁路局乃至全铁道部的知名度,给段领导们脸上贴了很多金,受到了党委书记张安民的称赞,破格将其留在了党办,任命他为党办宣传助理,终于修成了正果。
这一天,时汉权宣传助理突然光临我们工区,说是要宣传一下我的感人事迹。我不解地问:“我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吗?”
他说:“我觉得你所做的事是非常令人感动的,是我们应当大力宣传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我还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时,珍珍在李大夫的陪伴下走了进来。时助理开口问珍珍:“你还认识我吗?”
珍珍摇了摇乱草般的脑袋。我给她提示道:“他是我的二徒弟,叫时汉权。现在出息了,成了为领导吹喇叭的人了,是我们电务段的大才子,很牛的。”
珍珍像是想起来了:“啊,我知道了,二徒弟就是二师兄,二师兄就是猪八戒,贪吃贪睡还贪色。”说完,她径直到我身边傍着我,露出小孩子一样的傻笑:“走嘛,带我去吃饭饭。”
他大度地笑笑,指着珍珍说:“我就是想报道一下你照顾她的感人事迹,题目我都拟好了,叫《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怎么样?”
时助理混合着山乡土语的普通话,把亲人说得像情人。珍珍格格笑起来:“情人好,情人好,就让你当情人,不当哥哥。”
我有些窘迫:“这你也看到了,这个时候,我还真没法儿为你提供像样儿的创作素材,抱歉啊。等她病好后,我一定专程向你汇报。”
时助理理解地点了点头:“也罢,我等你的好消息!”
临走,他悄悄地塞给我一百元钱,说:“一点心意,给她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吧。”
我用手挡着,不想收他的钱。不料,珍珍伸手一把抢了过去,乐呵呵地说:“给我,我要用它给我们家江江娶媳妇,那个媳妇就是我。嘻嘻。”
我无奈地摇摇头,对时助理说:“那就谢谢你了!”
我又把自己的床搬到了珍珍的宿舍,将两张单人床合在一起当双人床。在宿舍里,面对我,她有时傻笑,有时流泪,有时又哭又笑,让我不知所措。
在珍珍精神不正常期间,丁大姐利用包保的机会专门看望了好几次,看着珍珍傻傻的样子,她都会不停地掉眼泪。每次来北村沟,除了给我们带水果、奶粉、麦乳精、包子外,她还硬往我口袋里塞两百元钱,不要都不成。她说:“这是给我妹的钱,你先替她接着,给她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