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欲阴欲晴的下午,我按照月度设备维修计划来到车站北头巡视设备,走到一列停留在五股道的货车车尾时,忽然一声尖厉的“救命啊”传进我的耳朵,顺着声音我攀上一节装载过煤炭的空敞棚车,车厢里有两个人正在厮扯翻滚,是一男一女。我急忙跳下去,将两人分开,我也不分青红皂白,照着那个男人就是一拳头,将他打倒在车厢地板上,那人倒地后,又快速爬起来,熟练地扒上车帮翻下敞棚车逃窜了。一定是偷盗铁路物资的惯匪,这身手够老道的。
我回头再看那个女的,上衣被扯开,露出了半个沾着黑煤灰的胸脯,满脸满身的黑灰,也看不清她的容貌和岁数。她浑身打着哆嗦,看着我也不吭气。那些年,扒货车外出打工或回家的农民很多,这个人或许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吧。那个欺负女人的坏家伙被打跑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可以凯旋了。
正当我准备翻身下车时,身后传来那个女人乞求的话,声音细细的,像是个小姑娘,还是四川口音:“大哥哥,你有莫得剩饭?给我一口吧!”
我和珍珍中午做的饭菜全让我们吃掉了,一时又想不出还能找点别的可吃的东西来打发她,我有些不知所措。
小姑娘再次乞求道:“可怜可怜我吧,我两天没吃东西啰。”
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软了,决定到谢志美开的小饭店请她吃一顿。
我领着她来到饭店,对正在收拾桌子的米大厨说:“米老板,给我来份回锅肉!”
米大厨说:“喔,你来亲戚了?”
我笑道:“您老人家眼力真好,她这模样像我家亲戚吗?我看她倒像是你们家亲戚,不信你听听她的口音,地道的四川娃儿!”
米大厨说:“喔,在我们这个山脚落儿还能碰到四川小老乡,不可能嘛!”
听米大厨也说四川话,小姑娘有些高兴,坚定地对米大厨说:“我就是四川的噻!”
米大厨对我俩说:“稍等一哈哈,马上就可以做好。”
只几分钟的功夫,一大盘子回锅肉就炒了出来,分量格外多,另外还赠送了一大碗西红柿鸡蛋汤。就着两个大馒头,小姑娘不一会儿就把桌上的食品狼吞虎咽得干干净净。也不知是辣椒呛的还是被这顿饭给感动的,小姑娘两眼噙满了泪花。这正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饭店来吃饭,免费送蛋汤。
经我和米大厨的一番询问,大致了解了她的身世。小姑娘叫萍娃,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得病过世了,今年她刚满十六岁,爸爸就带她到广东一家建筑工地上打工,她给民工们做饭,爸爸砌砖,可没多久爸爸就被倒塌的脚手架给砸死了。老板料理完她爸爸的后事后,给她一笔钱,让她带着爸爸的骨灰回四川老家。当她在襄樊火车站转车买火车票时,发现钱和骨灰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为了回家,她就爬上了一列货车,以为随便哪趟火车就能把她拉回家,却不料被火车拉到了这儿。
碰到一个孤儿!我动了恻隐之心,对米大厨说:“正好你这儿需要帮手,这女娃娃也会做饭,就让她在你这儿打工吧!”
米大厨说:“我莫得啥子问题,也不晓得谢站长同不同意。”
我一拍胸脯:“他是我哥们儿,没问题!”
来到谢志美的办公室,我把萍娃的事儿简单讲了讲了。我说:“我已经答应让萍娃在你的饭店打工,你看行不行?”
谢志美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你都替我答应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诶,我就知道你谢站长谢经理是个大善人!”
我又将这事儿告诉了珍珍,让珍珍带萍娃洗洗澡,换换衣服。经过珍珍的一番梳理打扮,萍娃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瘦小,但也还算清秀,眉眼与珍珍还有三分相像。
萍娃白天在饭店帮米大厨打下手,摘菜洗菜、端盘子洗碗、扫地,还当收银员收钱,晚上就在饭店里间的小偏房休息。四川姑娘勤快能干是出了名的,萍娃当然不例外,很快成为米大厨的好帮手,饭店的生意也日益兴隆,谢经理的荷包更鼓了。
在第一次拿到工钱后不久的一天晚上,萍娃提着一大袋子苹果进了珍珍宿舍,对我俩说:“大哥大姐,我来看你们啰。也不晓得你们爱吃啥子,我只买几个苹果,表示一下心意,请你们一定要收下!”
珍珍起身把她拉到床边坐下,对我说:“你妹妹可真懂事,我好喜欢哦!”
我笑着说:“她不也是你妹妹吗?这下好了,你有个做伴的妹妹了。萍娃,以后有空常来找你姐姐玩,你姐姐聪明着哩,她可以教你唱歌、跳舞,还有织毛衣。你再来,可不许买东西哦!”
萍娃拘谨地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过了几天,中午临近下班的时候,谢志美来工区找我,要请我喝酒。
我说:“只定是有什么事要求我了吧?”
谢志美神秘地说:“有人给我们指了一条发财的路子,咱们边喝边谈,走!”
来到志美饭馆,在最里面的饭桌旁边坐着一个人,三十来岁的年纪,脸上架着副金丝眼镜,温文尔雅,气度不凡。
谢志美介绍道:“这位就是前些日子跟你说过的——燃料公司的庄经理,这位是信号工区年轻有为的杨工长。”
我和庄经理握了一下手说:“久仰大名,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庄经理说:“客气客气。杨工长果然相貌堂堂,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啊!哈哈,请坐,请坐!”
大家落座后,谢志美朝厨房喊了一声:“上菜,上酒!”
不一会儿,萍娃就端着酒菜过来了,麻利地摆好菜盘、碗筷和酒杯。从旁边柜子里拎出一瓶老白汾酒,开启瓶盖,给三个小酒杯里斟满酒。临走时说:“请三位大哥哥慢用!”
庄经理学着四川口音开口说道:“哦,还是个秀气的川妹子,要得嘛!这酒这菜也巴适得很嘛!”
谢志美介绍说:“我这个小店的大厨和服务员都是正宗的四川人,地道的川味饭店,请大家品尝!”
三个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庄经理说:“上次来的时候,由于不懂车皮的门道,空跑了一趟。其实也不能说是空跑,因为谢站长给我讲了有关车皮的事,让我茅塞顿开,为寻找车皮指明了方向。前两天,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结识了黄北分局的王冠伟副局长,通过一番运作之后,终于从黄北分局搞定了十二个车皮计划,是每个月十二个车皮计划哦。”
谢志美举起酒杯说:“为庄经理的十二个车皮计划干杯,恭喜发财!”
庄经理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放下空杯后说:“这里面有谢站长的功劳,所以,兄弟我今天特地前来表示一下感谢。同时,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想请二位贤弟帮忙参谋一下。我想和两位老弟交个朋友,不知可否?”
谢志美连忙说:“庄经理看得起谢某人和杨某人,不胜荣幸之至!来,为咱们成为朋友干杯!杨工长,举杯呀!”
我也举起桌上的酒杯和他们俩碰了一下,也一饮而尽。
庄经理说:“好,痛快!既然咱们是朋友了,我就想着要为两位老弟谋点福利。我们公司的任务是每个月十个车皮,现在我弄到了十二个车皮,多出的两个车皮由我们三个人共同投资来赢利。”
我问:“怎么个投资法?要投多少钱?”
庄经理说:“如果是购买无烟煤的话,每吨是10元,一个60吨的车皮就是600元,车皮计划申请费是1600元,各项运费、保价费、电气附加费、铁路建设基金、污染费、装卸费等差不多要800元,运一个车皮煤的费用总共需要3000元左右。”
谢志美问:“按现在的行情,一吨无烟煤在你们那个省的卸车价是多少?”
庄经理说:“100元左右。按这个行情算,一个车皮的煤能赚到3000元,100%的利润。”
谢志美瞪着红红的兔子眼说:“只听说倒煤的能赚大钱,却不知道能赚这么多钱,太可观了!”
庄经理说:“这两个车皮由我们共同投资经营,按出资比例分账。两位老弟先出个数,剩下的我来凑齐。”
谢志美说:“我出2000,杨工长,你能出多少?”
我惊叹道:“需要这么多钱呀,我可投不起这个资。”
谢志美不满地说:“你天天盼着发财,现在发财的机会来了,你却说没钱,你就活该受一辈子穷吧!”
我问庄经理:“只投两三百元可以吗?”
庄经理说:“好像少了点,要不这样,你再加点,凑1000元,和谢站长的2000元一起投资一个车皮,我投另一个车皮。”
我说:“投资的事,我需要回去跟我们家管家婆汇报一下,还不晓得行不行呢。”
庄经理说:“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吧。话说某地发洪水,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被困在洪水中,一会儿一只小船来到他身边想搭救他,可他却说你们走吧,上帝会派人来救我的。小船划走了。又过了一会儿,一艘大船来到他身边,问他要不要上船一起走,他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大船开走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一架直升机飞临他的上空,抛下了软梯想救他于洪水中,他又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直升机飞走了。他等啊等,再也没人来救他了,可是洪水却越来越大,最后他就见了上帝。见到上帝后,他大发雷霆:上帝,我那么信任你,你为什么不派人来救我?上帝说:我先后派出三拨人前来救你,却都被你拒绝了,你还好意思质问我?”
听完故事,我笑了起来,说:“你这是在启发我要抓住机会投资吗?”
庄经理说:“你们铁路上的人就是聪明,一点就透。你们铁路职工每月工资就几十元钱,少得可怜。累死累活,不吃不喝,要干上一千多年才能成为百万富翁,才能过上西方资本家那样的日子。试问,你能活到那一天吗?活不到吧。那么,现在,上帝把快速致富的机会送到你身边了,你还犹豫什么呢?”
我没说话,还在犹豫。
庄经理继续说道:“英国十九世纪最伟大的作家王尔德说:年轻的时候,我以为钱就是一切,现在老了才知道,确实如此。大作家已经把钱的作用指点得如此透彻,为什么我们还执迷不悟呢?最近有人把中国人分成十类人,编成一段顺口溜,说给你们听听。一类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类人当官倒,投机倒把有人保。三类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四类人来租赁,坐在家里拿利润。五类人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类人手术刀,腰里揣满红纸包。七类人当演员,扭扭屁股就赚钱。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差五解个馋。九类人当教师,山珍海味认不全。十类人主人翁,老老实实学雷锋。依顺口溜的分类,我们这些人应该属于第十类的主人翁吧?瞧瞧,主人翁都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了,悲哀啊!你甘心永远生活在最底层吗?反正我不甘心!想翻身吗?学雷锋恐怕一辈子也做不到啊!那么,我们何不下次海,试试水,捞点鱼虾啥的,充实一下钱包。咱当雷锋,当个富裕的雷锋不好吗?‘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是何等的风光;贫贱夫妻百事哀,是何等的无奈。所以,我就为这个顺口溜增加了一条:十一类人会经商,大鱼小虾装满仓。”
我说:“你一定当过党支部书记,做人思想工作很有一套,比我们电务段的党委书记要强百倍,说话很有鼓动性啊!你这一席话说得我满腔的热血都已沸腾,不为真理而斗争一下对不起“主人翁”这个名称。那好,我回去跟管家婆汇报一下,力争得到她的大力支持。”
庄经理说:“心动不如行动。不是力争,是一定要得到支持。今晚我要赶回到黄北,明后两天去分局调度所把车皮计划的事再落实一下,你们俩最好今天把钱凑好,我带上就可以顺便把我们两个车皮计划和公司十个车皮计划的事一起搞定。”
夜思日想的发财梦就近在眼前,我激动得有些颤抖,无心再喝酒吃饭了,起身出了饭馆的门,直奔珍珍的宿舍。
珍珍端着一碗清水挂面吸溜吸溜地吃着,我喷着酒气大声说:“发财的机会来了,亲爱的小白同志!”
珍珍嫌恶地说:“又喝酒了?不能喝还要喝,讨人嫌。”
我又重复一遍:“发财的机会来了,亲爱的小白同志!”
珍珍说:“发财,发什么财?我看你是喝多了吧。”
我问:“你的小金库里有1000元钱吧?快给我取出来,咱投资倒煤,赚大钱。”
珍珍说:“什么?投资倒霉赚钱,你在胡说什么呀?”
我解释说:“倒煤,就是倒腾煤炭,经我们的手把咱北方的廉价的煤倒腾到南方高价卖出去,就能赚大钱。”
珍珍说:“就你,也能做这种大买卖?快去床上睡一觉,醒醒酒!”
我说:“光我一个是做不了这么大的买卖,我们是三个人合伙做。谢志美,我,还有南方燃料公司的庄经理,我们三个人一起投资两个车皮,每个车皮可以赚3000元钱哩。庄经理投资3000元,谢站长投资2000元,我们钱少,只投1000元,怎么样?”
珍珍说:“这样的好事怎么就偏偏砸到你头上了呢?”
我说:“不是砸在我一个人头上,是同时砸在三个人头上。今晚庄经理就离开北村沟了,快点去取钱吧,要不就赶不上了。”
珍珍说:“这么急呀,不能缓两天,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我说:“你们女孩子办事就是优柔寡断,磨磨叽叽,不会当机立断,干干脆脆。”
珍珍说:“可是,我觉得这事不太稳妥,怕这个庄经理是骗子。”
我说:“我看了庄经理的工作证,照片上加盖了钢印,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国营单位的经理,怎么可能是骗子?你不相信他,还不相信大能人谢站长吗?他投2000元都不怕,我们只投1000元,怕什么?”
珍珍说:“我们全部存款也就1000元多点,如果被人骗走,我们可就成穷光蛋了。”
我看着她跟前的清水挂面说:“如果一旦投资成功了,你就不用天天吃这种淡而无味没有营养的清水煮面条了,我要让俺们家珍珍天天大鱼大肉可劲造。”
珍珍犹豫着慢慢从抽屉里拿出存折,递给我:“你骑车快,你去镇上把钱取了吧。”
我揣上折子,跨上自行车,飞快地蹬着踏板,一路吹着口哨欢快地向银行驶去。
再见庄经理时,他和谢志美已转移到了谢志美的站长办公室。
我兴冲冲地把1000元钱拍在桌子上,对庄经理说:“这是我的投资款,数数。”
庄经理指着桌子上写满文字的信纸说:“这是合伙投资煤炭运输的协议书,你过下目,如果没意见,就请签署你的大名,一式三份,各自留存一份。”
我说:“搞得这么正规呀,是做大买卖的架势!”
我大致浏览了一下协议书内容后,就在他们俩的签名下方写下自己的大名。
庄经理向我和谢志美伸出右手:“祝我们发财!”
我和谢志美也伸出右手,三只手握在一起,一起喊道:“发财,发财,发大财!”
签字仪式搞完后,庄经理对谢站长说:“车皮计划搞定后,就倚仗谢站长在北村沟安排优先装车,优先发车了。”
谢志美说:“这边的事就交给我了,预祝我们合作愉快,合作成功!”
我和谢志美把庄经理送上南下黄北的列车,目送列车缓缓驶离北村沟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