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师的意思是,我们结拜兄弟?只怕我不配。”刘俊豪想,贾鹤溪会武术,跟自己趣味相投,听他说话也有很有学问,跟他结拜兄弟自然不亏。但他想,贾鹤溪因该有家,就怕贾家的人说他刘俊豪高攀他们。
“你别管配不配,我只问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愿意!”刘俊豪连忙说道,“我们要不要像刘关张桃园三结义那样,搞个什么仪式?”
“哪儿要那么麻烦?”贾鹤溪拍了拍刘俊豪的肩膀说,“我今年37岁,做你哥不成问题吧?”
“没问题。我27岁,算是个小弟弟。”刘俊豪抱拳,说道:“哥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我们就不要那些繁文缛节了。老子将‘礼’排在‘道德仁义礼’的最后,还说‘礼’是‘乱之首’。你已经叫过我‘哥哥’,我叫你一声‘弟弟’,这事就成了。”贾鹤溪伸手扶着刘俊豪的肩膀,高兴道:“弟弟好!”
“哥哥好!”刘俊豪也显得有些兴奋。
“好!”贾鹤溪点了点头,他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说道:“我们兄弟先来交交手。”
“好!”刘俊豪答道。就这样,两人回到草地中间,摆好架势,接着拳脚交错,你出拳我磕挡,一个踢下盘,一个闪身跳跃,一个摆腿横扫,另一个旋转躲闪……,这样你来我往,足足练了一个小时,直到贾鹤溪气喘吁吁,刘俊豪也是汗流浃背,两人才大笑着收手。
贾鹤溪从地上捡起自己的东西,冲刘俊豪招手道:“走,弟,到我家去,见见你嫂嫂和侄子。”
“好的,哥!”
贾鹤溪开车带着刘俊豪到了他家。一进门,贾鹤溪就兴冲冲地喊了起来:“彩虹,快来见见我弟!”
贾鹤溪的妻子刘彩虹刚刚洗漱完毕,尚未梳妆打扮。她听到丈夫的喊声,从盥洗间走出来,不解地问道:“鹤溪,你哪来的弟?”
她扭头往门口望去,马上怔住了:一身白色的刘俊豪站在门内,身上透出一股少有的青春活力;一双有魔力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让她不敢迎面正视。
站在门内的刘俊豪第一眼看到刘彩虹,心头也不由得一震:她比他想像的要年轻许多。实际上,刘彩虹比丈夫小8岁。她长得五官端正,身材匀称,个子高挑。她早上起来还没来得及梳妆,一头秀发凌乱地撒在肩头上,让她看起来别有一番韵味。
“弟,进来,快进来。”贾鹤溪招呼道。
刘俊豪往前走了几步。贾鹤溪向妻子介绍道:“这就是我弟刘俊豪。”接着又对刘俊豪说:“这是你嫂子。你侄子杰弗瑞可能还没起床呢。”
“嫂子好!”刘俊豪愉快地喊道。
刘彩虹嘴角上弯,轻轻笑了起来,道:“嘻,我也姓刘,我们还是本家呢。你别叫我嫂子,就叫我姐吧。”
刘俊豪犹豫起来,转头望着贾鹤溪。“哥,这……”
贾鹤溪却笑道:“行!弟,彩虹比你大两岁,你们又是同姓,你就叫她姐好了。”
“姐好!”
刘彩虹眉开眼笑道:“好!”她上前站在贾鹤溪身边,再次打量刘俊豪,说:“鹤溪的眼光不会错。有你这个弟,鹤溪高兴,我也高兴。从今往后,鹤溪的哲学就不愁没听众了。你们兄弟先洗个手,说说话,我去给你们弄些饮料、水果。”
刘俊豪跟贾鹤溪夫妇聊起来后,发现刘彩虹跟他妻子张丽实际上还是熟人。周末时,张丽在一家韩国食品店打工,为人推销新产品,让顾客尝食。而刘彩虹恰好是这家店的收银员。由于刘彩虹长得有几分韩国人的韵味,张丽开始还以为她是韩国人。一次,张丽听见刘彩虹说普通话才知道不是,两人攀谈起来,渐渐成了熟人。
从此,两家经常一起外出游玩,一起到公园烧烤,很快成了真正的朋友。后来,刘俊豪了解到,贾鹤溪毕业于清华大学现代物理学系,取得硕士学位后留校任教,后到美国某著名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取得博士学位后回清华继续任教。但他回国后发现,国内的学术环境已经大变,教授不能潜心于教学和研究,还要去游说政府部门和企业,忙于筹集科研资金。有的学者不像学者,反倒更像商人,大有“学术市场化”之势。对此,他深感难以适应。
六年前,在妻子的鼓动下,他们举家移民来加拿大。但是,当时加拿大的就业形势并不乐观,加上雇主常以语言问题、缺乏本地经验等为借口,将在母国有多年工作经验的新移民拒之门外。几个月没能找到专业工作后,为了生存,他到一家华人开的建筑模型工厂当了一年的工人。这种简单劳动对他来说倒是轻松自如。就在这一年,他重新捡起了中断多年的哲学研究。他尤其喜欢道家的学说。那天,他要跟刘俊豪结拜为兄弟,一是因为他们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武术,而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刘俊豪的思想和行为跟道家的哲学非常相近。后来,经申请,他到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化学系攻读第二博士学位。他认识刘俊豪时,正在读第一年。
刘俊豪就是在贾鹤溪的劝说下,报考了UBC化学系的硕士研究生,并被录取。两年后,刘俊豪先贾鹤溪毕业,并找到了一份专业工作。为此,刘俊豪小两口对贾鹤溪夫妇充满了感激之情……
刘俊豪开着车,赶到了贾家的新住处——贾鹤溪夫妇一年前买的独立屋。他发现门外停着好几辆警车,知道贾鹤溪真的出大事了。他匆匆停车,跑步到门前,推门进去。迎面看到三男两女的警察在客厅内。刘彩虹靠在沙发的一侧,哭成了个泪人,她9岁的儿子杰弗瑞也红着眼睛坐在一旁。
“姐,杰弗瑞!”刘俊豪喊着,冲了进来。
“叔叔……”小男孩一把搂住刘俊豪,放声大哭。
刘俊豪摸了摸杰弗瑞的头,将他搂在怀里。他坐在刘彩虹身边,喊道:“姐,我来了。”
刘彩虹听到刘俊豪的喊声,哭声更大了。她突然转过身来,抱住刘俊豪,嚎啕痛哭道:“弟,你哥他抛下我们,独自走了……”
听了这话,刘俊豪左手搂着杰弗瑞,右手搂着刘彩虹,也不由得失声痛哭。
过了一阵,刘俊豪止住了哭。一名华裔女警上前问道:“Excuse me, Sir. Are you Mrs. Jia’s brother?”(对不起,先生,你是贾夫人的兄弟吗?)
“Yeah …, a best friend as … brother.”(对,我是她像兄弟一样的好朋友。)刘俊豪回答道。
女警告诉刘俊豪,贾鹤溪在今天凌晨大约2:30左右,从布拉得大桥上跳下,摔在岸边的混凝土护岸上,早上5点钟有人发现了他,报了警,警察到现场时,他已经身亡。警察需要刘彩虹到医院确认贾鹤溪的身份。最后,女警说:“We need your help to persuade Mrs. Jia to go to the hospital with us.”(我们希望你能劝说贾夫人跟我们去一下医院。)
刘俊豪擦了一把眼泪,低头看了一眼泪人般的刘彩虹,问道:“Can I go instead?”(我可以代她去吗?)
“No. But you can go along with her.”(不行。不过你可以跟她一起去。)
“Give me some time.”(给我一点儿时间。)刘俊豪说着,拿起手提电话,拨通了他家里的电话,让妻子张丽在家等着,他要回去将她接到贾家来。刘俊豪对刘彩虹和小男孩说:“姐,杰弗瑞,我回家去接小丽,马上就回来。”
刘俊豪回到自己家,换了衣服,让妻子张丽马上跟他走。在车上,他将贾家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到了贾家,张丽陪着刘彩虹哭了一阵,说了些安慰的话。她见家里的气氛对小孩不好,就对杰弗瑞说:“走,阿姨带你到外面玩。”就带着小男孩出去了。
“We can go now.”(我们可以走了。)刘俊豪对女警说。
警员们出门去。刘俊豪扶起刘彩虹,跟警察出门,上了一辆警车。他们到了医院。一张手术台上躺着贾鹤溪的遗体,上面盖着白布。女警将白布拉开一截,露出了贾鹤溪的脸。遗体已经清洗过。手术台上,贾鹤溪神态安详,仿佛就跟睡着了一样。刘彩虹看了一眼,马上泪如泉涌,不禁又趴在刘俊豪的肩头上放声痛哭。警察们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女警冷冰冰地问道:“Mrs. Jia, do you confirm that this is your husband?”(贾太太,你确认这是你丈夫吗?)
刘彩虹点了点头。可那女警又问了一遍。刘俊豪忍不住不客气地说道:“She’s already nodded. What do you want from her?”(她已经点头了,你要她怎么样?)
“We need that she says yes or no.”(我们要她说是或不是。)
“Yes.”(是的。)刘彩虹啜泣道。
警察将贾鹤溪的脸盖好,告诉刘俊豪,他们可以出去了。
女警将他们带到警察局,让刘彩虹签署一份遗体确认书。女警问他们,在贾鹤溪出事前,是否有什么异常表现。刘彩虹底头不语,刘俊豪也在搜索自己的记忆……
一个月前,他跟贾鹤溪一起练功,贾鹤溪有些神不守舍。练到一半,贾鹤溪突然对他说:“弟,我看到你跟彩虹和杰弗瑞都跟一家人似的,我很放心。”
刘俊豪没有多想,接茬道:“哥,你放心。你要出差去,我保证照顾好他们。”
“那我要出长差呢?你不会嫌他们麻烦吧?”
“怎么会?哥,你真要出差?”
“没有,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哦,我最近在钻研《老子》,做了不少的笔记。想当官的不可不读《论语》,我们搞自然科学的,不可不读《老子》。等我写完了,我给你看……”
“弟,是我害死你哥的。”刘彩虹突然说道。她的话打断了刘俊豪的回忆。
“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刘俊豪小声说道。
“What did she say?”(她说什么?)女警问道。
“She just couldn’t believe her husband’s left her.”(她只是不能相信她丈夫就离开了她。)刘俊豪向女警解释道。他接着道:“She needs to go home.”(她该回家了。)
女警将他们送回了刘彩虹的家。
警察都已经撤离,张丽带着杰弗瑞出去还没有回来。屋里只剩下刘彩虹和刘俊豪两人。刘彩虹趴在刘俊豪的肩膀上又哭了起来:“弟,是我害死你哥啊……,是我要买房子,是我逼着他找工作……”
贾鹤溪今年已经毕业,正在跟导师做一个为期半年的科研项目。从去年开始,他就不断向加拿大各地的学校、研究机构和企业发简历,但是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
刘俊豪劝道:“姐,你别这么想,哥他胸怀宽广,才不会为这些小事想不开呢。”
没想到,刘彩虹听了这话反而哭得更凶了。她跑上楼,冲进卧室。刘俊豪怕她想不开,急忙跟着上楼去。刘彩虹到床边,拉开被子,撬开一块床板,从床柜里面取出一个大纸包,递给刘俊豪,倒在床上又嚎啕痛哭起来。她哭诉道:“就是为了这个,我害死了你哥……。我看他每天都写呀写呀,就是不尽力去找工作。有一天,我把他所有的笔记都藏了起来,告诉他我把它们都烧了……。鹤溪,我知道,这是你的命根子……,我没有烧你的,你快回来啊……”
抱着这个沉甸甸的纸包,刘俊豪忍不住流下泪来。他下楼,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纸包,里面全是笔记本。他翻看这些笔记本,每一本里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全都是贾鹤溪的哲学读书心得。这就是贾鹤溪说要给刘俊豪看的哲学读书笔记。在一本软皮笔记本的扉页上,贾鹤溪摘抄着《老子》中的一句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被贾鹤溪用笔描成了黑体字,尤其是那两个“死”字,看起来比别的字都要大一号,给人以触目惊心的感觉。
刘俊豪仔细包好这些凝聚着贾鹤溪无数心血的笔记本,放在茶几上,走到窗前,举目朝窗外望去。他仿佛看到贾鹤溪高高站在大桥上,宽阔的桥面上空无一人,他微笑着,迎着海风,从桥上飘然而下,接着又升上了天空。一个原本就完全自由的灵魂,抛弃了人间的一切烦恼包括自己的肉体,朝着完全自由的天国飞去……
刘俊豪仿佛听到贾鹤溪在对他呼喊:“弟,照顾好你姐……”
“哥,你放心去吧!”刘俊豪喊道。
客厅的电话响了。刘俊豪站起,去接电话。这是邻居打来的,贾鹤溪夫妇为人和气,邻里关系都不错。刘俊豪将情况向邻居简单解释了一下。接下来,家里的电话就响个不断,有贾家夫妇的朋友,也有新闻媒体。刘俊豪接了几个电话后,就将电话线拔掉,免得刘彩虹再受刺激。很快,贾家的手提电话也都响了起来。这都是外界询问贾家情况的。刘俊豪接了两个电话后,也将手机的电源关了。
晚上,当地的中文电视台都对贾鹤溪的死作了详尽的报道,第二天,当地的中文报纸也对此做了大幅报道。由于因特网的作用,很快,整个加拿大的华人社区都知道了这件事,并为此感到震惊。贾鹤溪生前没有购买人寿保险,丧礼所需的2万多块钱一时难以筹集。当地的华侨协会和清华大学校友会得知这个情况,联合成立了一个专门的机构为此进行募捐。中国领事馆的官员也出面,协助贾家在国内的亲属办理来加拿大的签证。
一连几天,华裔社区都对这件事议论纷纷。有说贾鹤溪光会读书缺乏生存能力的,也有谴责加拿大政府漠视高学历新移民就业状况的;有说贾鹤溪没能力融入当地社会的,也有谴责加拿大社会歧视新移民的。有说移民到了加拿大就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做好失业的精神准备;也有说贾鹤溪不应只盯着本专业的工作,也应该尝试其他方面的工作,等等,不一而足。但不管说什么的,人们都一致认为贾鹤溪不该轻生。
每每听到或读到这些议论,刘俊豪都只是淡淡一笑,心想:“所有这些,我哥比你们都看得透彻得多!他比你们任何人都想得深,看得远!能毅然选择这样的归宿,他比谁都幸福……”
贾鹤溪跟刘俊豪有过一次关于生活哲学的谈话。那是一次晨练后,他们兄弟俩坐在笛儿湖边的长凳上休息。透过湖面上如轻纱般的薄雾,贾鹤溪深邃的目光刺向了苍穹。他轻声说道:“弟,你对宗教了解多少?”
“哥,我对宗教没兴趣。”刘俊豪是个直爽的人,但他还算乖巧,马上接着说道:“不过,只要是哥说的,我都爱听。”
“西方的宗教说,人来到世上就是有罪的,所以你要不断地向神忏悔,这样人死后才能上天堂。佛教说人生是苦海,相信因果轮回,今生行善,来世得福,今生作恶,来世遭孽。可世上有谁经历过死、到过来世呢?所以世人犯罪的还是犯罪,作恶的还要作恶,受苦的还在受苦……”
刘俊豪觉得贾鹤溪说得很浅显,就问道:“那有什么更为高明的宗教吗?”
“有,道教。它不讲死后,也不讲来世,只讲今生。比如关于人类贪婪的问题。别的宗教也都告诫人们不要贪婪,但后果都是在死后或来世才能看到。道教就不同。老子说‘知足者富’、‘知足不辱’、‘知足常足’,说的都是眼前马上能兑现的……”
“这么说,哥,我可有个问题了。我拿无家可归者来打个比方。他身无分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每天住在街边风吹雨打。就算他自欺其人地告诉自己‘我满足了’,他又怎么能满足快乐呢?”
“哈!”贾鹤溪轻声笑道,“惠子就对庄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不会庄子的狡辩,我也的确不知道无家可归者是否快乐,但我知道我们这些‘有家可归者’的不快乐。我也给你举个例子——遛狗。以前,我看到人家遛狗,总为狗感到悲哀——到哪儿都被人用绳子牵着。后来我想,人还不是一样吗?你上班族周一到周五,不管风吹雨打,还没人用绳子牵着你,你不都往同一个地方跑吗?大老板又怎么样?还不是被‘利’这根无形的绳子牵着吗?我不知道那些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大款们,是否羡慕倒地就能打呼噜的流浪汉。但在冬天,每当外面阳光明媚、我又不得不呆在实验室里的时候,我就非常羡慕那些流浪汉——他们拥有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多得多的阳光和新鲜空气……”
刘俊豪不禁为贾鹤溪说的浅显道理所折服,不住地点头。贾鹤溪越说越激动:“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不要小看‘自然’这两个字,这是道家最高深的哲学。按我的理解,老子的含义不只是现代人所理解的‘顺其自然’那么简单。自,就是‘自己’、‘本来’的意思,然,就是‘那样’。对于人来说就是,你怎么想,就怎么做。人活在世上,你做任何事,都会有人来管你,所以,这个‘自然’实际上是没人能做得到的。能做到的,一定是了不起的高人。不过,有一件事,人人都可以做到,但却很少人愿意做,那就是自杀。对于一个人来说,最宝贵的莫过于生命。一个有勇气选择抛弃自己生命的人,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在他看来,都只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贾鹤溪的话深深地震撼着刘俊豪的心灵。
但是,刘俊豪毕竟不是贾鹤溪,不可能有贾鹤溪那样高深的哲学修养,尤其是在事关自己头上的时候,更是双眼迷蒙。就在办完贾鹤溪的丧礼之后,他很快深深陷进一个弥天“笑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