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中午,“火光”西餐厅。
靠窗的一张桌子围坐着四女二男六人,边喝饮料边说笑,辛笛儿就是其中一人。今天事务部经理苏珊来上班了,得知辛笛儿从上海分公司转职到总公司事务部后,中午带着事物部的全体职员6人,到火光餐厅来就餐,欢迎辛笛儿。
苏珊是40岁左右的西人女子,中等身材,性格外向。上午,她已经向人事部经理克里斯问清辛笛儿的基本情况。现在,她又询问辛笛儿是否已经安顿好,对温哥华的印象,故乡的气候等等。同事们也向辛笛儿询问有关上海分公司的情况,她的故乡在中国的地理位置等等。对这些,辛笛儿都能用英语应付自如。饭菜还没上,经过短时的客套后,西人同事们不再顾及辛笛儿,只管各自闲聊起来。
坐在辛笛儿一侧的电脑技术员保罗说道:“I went to the Bigmouth Arena playing hockey yesterday. It’s my favorite part of the summer.”(昨天我去了大嘴运动场打冰球了,这是我夏天最喜欢的运动。)
辛笛儿听得有些糊涂,冰球不是冬季运动吗?怎么还是他夏天最喜欢的运动?其实,加拿大有很多室内冰球场。
办公助理杰希笑道:“I know that’s because your wife can’t complain too much, ha-ha-!”(我知道,那是因为你妻子没法抱怨你。)
玩冰球怎么跟妻子的抱怨联系上了?辛笛儿听得一头雾水。其实,加拿大西人男人爱泡酒吧,跟朋友没完没了地闲聊不回家,妻子常为此抱怨丈夫;而打冰球则是男人喜好的体育运动,西人男女都崇尚运动,因此妻子不会抱怨。可是在家的妻子们哪里知道,男人们打完冰球后,照样可以站在停车场外闲聊半天,她们还以外丈夫们还在打球呢。
男人关于运动的话题没意思,辛笛儿侧耳过去,听档案管理员艾米(Amy)跟接待员丽莎的闲聊。
艾米问道:“Do you watch the Shopping Channel?”(你看购物频道吗?)
“Yeah, but didn’t yesterday. What’s new?”(看。但昨天没有。有什么新东西?)丽莎说。
“Primula Teapot set. It was really nice. You know, a flower blooms in the pot! Really gorgeous.”(报春花茶壶。太好了,花在茶壶里开,太美了。)艾米说。
“I like the mirrored jewelryorganizer. But just worried it might be for burglars.”(我喜欢那个带镜子的珠宝收藏盒,只是担心这是为贼准备的。)苏珊插话道。
他们听了苏珊的话都笑了。辛笛儿不知他们笑些什么,也只好跟着傻笑。她首先听不懂primula(报春花)这个词,然后搞不清楚茶壶和珠宝还有贼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实际上,茶壶和珠宝收藏盒是前后两个电视节目,看过的人自然明白。苏珊的话的意思是,将珠宝全都收进一个小盒子里,如果贼找到收藏盒,正好“一网打尽”。
完全置身于英语的环境里,辛笛儿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英语有些吃力。她坐在西人同事中间,无法全部听懂别人说话的内容,更无从插嘴,她感到无聊极了。还好,这时餐厅服务员抬着他们的饭菜上来了。
苏珊站起来,拍了拍掌,让大家静一静,开始正式介绍辛笛儿:“大家都认识辛笛儿了。她从上海分公司转职过来,在我们公司已经有了多年的工作经验。实际上,她在项目开发、项目管理,以及对外联络等各方面都有丰富的经验,她转职到我们事务部,我们都很高兴。以后在工作上,你们……”
苏珊不愧是事务部的经理,张开嘴巴就说个不停。辛笛儿低头仔细听着,力图听懂她说的每一个字,同时在头脑中构思如何答谢。苏珊的话停了下来,但她的表情告诉听众,她还没说完。大家都等着她的下文。
辛笛儿抬起头去看苏珊。这时,她看到一男一女正从前方的门口通道走进来。她觉得这两个人很眼熟,尤其是那个男的,一定在哪儿见过。他们在餐厅服务员的引领下,来到了辛笛儿他们过去一张桌子的位置。
“姐,你坐这。”那男的移动一下一张椅子,让那女的坐下。他说话的语调有一股特别的亲密劲。
听他说话,辛笛儿马上想起他是谁——刚登陆的那个星期天早上,她在笛儿湖公园碰到的练武术的人——刘俊豪。那天,虽然他们只打了个招呼,但他打电话时喊“姐”的语调也带着这股亲密劲,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刘俊豪今天穿衬衣西裤,给人以干练和精力充沛的感觉,跟他那天穿对襟衫时给人以飘逸感完全不一样。“海神王子”的梦境和眼前的刘俊豪,在辛笛儿的头脑中来回交替着,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慌,心跳也不由得加速起来。
等刘彩虹坐下后,刘俊豪直起腰来,不经意地往辛笛儿这边扫视一眼,尽管今天辛笛儿一身办公室女性的打扮,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辛笛儿——她的长相和身材都很像刘彩虹。他愣愣地站着,听到了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刘彩虹抬头望着举动异常的刘俊豪,喊道:“弟,怎么了?”
“没怎么。”刘俊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到刘彩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本菜谱递给刘彩虹,接着又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去看辛笛儿。
刘彩虹也顺着刘俊豪眼神的方向看过去。她看到了辛笛儿,顿时明白刘俊豪为什么失态。那姑娘跟她长得很像,而且比她年轻不少。刘彩虹心里一阵怅惘,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很快就会失去眼前这个暂时属于她的男人。她收回眼神,叹了口气,望着刘俊豪将菜谱递还给他,说:“弟,你点吧。你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今天早上,刘彩虹让姑子贾鹤云开车带贾父到温哥华周围看看,到中午他们还没回来。刘俊豪已经去公司上班。他吃午饭前给刘彩虹打个电话,发现她一个人在家还没吃饭,就开车回去接她到这家餐厅吃饭。
这边,苏珊又开始讲话了。她笑了笑说:“我们部门的工作比较简单,对经验丰富的辛笛儿来说,也许太容易了。杰希和丽莎两人经验都不多,以后,辛笛儿,你要对他们多加指导。”说完,她坐下来,一脸微笑地看着辛笛儿,期待辛笛儿也说几句。
辛笛儿站起来,脸色微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她刚才想好了一堆话,但是当她看到刘俊豪后,思想便不能集中起来,本来想好的话,站起来竟然全都忘了。她结结巴巴地说道:“谢谢苏珊的介绍!其实,我只是迈克的助理,苏珊刚才说的那些经验,我都没有。今后的工作,还请杰西和丽莎多帮助。”
听了辛笛儿的话,苏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板着脸说道:“对不起,那是我弄错了。”
辛笛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自从看到辛笛儿那一刻起,刘俊豪就一直在注意那边的谈话。听了苏珊和辛笛儿的话,刘俊豪忽然记起昨天下午,他跟西人女子夏洛特吃晚饭时的对话来,心里明白辛笛儿已经得罪了她的上司。他忽然有一股上前解救她的冲动,不由得放下菜谱,从座位上站起,朝辛笛儿那边走去。
实际上,刘俊豪也是抗害公司的员工,在污水处理部任工程师。他跟苏珊算不得朋友,也只是在走廊相遇时曾闲聊过几句,但好歹也算是相识的同事。而此时,刘俊豪还不知道辛笛儿的名字,朦胧觉得她跟刘彩虹一样柔弱,需要帮助。
“Hi, Susan! How are you doing?”(喂,苏珊,你好啊!)刘俊豪上前打招呼道。
“Hi, John! I’m good. How about you?”(喂,约翰,我很好,你怎么样?)苏珊换上笑脸,跟刘俊豪答话。
刘俊豪用英文问到:“你们事务部每个礼拜一都有聚会?”
“没有。我们今天是欢迎Cindy。”苏珊说着,伸手指着辛笛儿,接着道:“Cindy上个礼拜一才从上海转职过来。你们见过没有?”
刘俊豪点点头,笑道:“哈,见过了,不过不是在办公室里。对吧,Cindy?我知道她很能干,尽管她不说。你知道,我们中国人不兴说自己能干的,那样会被认为不礼貌。孔夫子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刘俊豪曾在贾鹤溪的影响下,读过几天的《论语》和诸子。
“哦,孔夫子,中国古代伟大的哲学家。知道知道。”苏珊说道,“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吧?”
“哈,你们这里已经够挤的了。再说,我姐姐还在那边等着我呢。祝你们好胃口!”刘俊豪说完,回到自己的座位,为刘彩虹和自己点饭菜。
吃过午饭,刘俊豪开车将刘彩虹送回家,自己回到办公室上班去。两年前,他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取得硕士学位后,抗害公司正好在招聘,他投了简历,很快通过面试被聘用,分在污水处理部工作。去年他通过省工程师协会的考试,并在抗害公司找了四位工程师写了推荐信,获得了注册工程师的资格。在部里,他是除了部门经理戈兰(Glen)之外唯一的一名工程师,但却被大材小用,当作技术员使用。
刘俊豪一回办公室,就被部门经理戈兰叫到他的办公间去。戈兰问刘俊豪,前个礼拜让他搜集的排污泵的价格清单是否已经完成?由于他上个礼拜请了一整个礼拜的假,早上来了也没心情干活,所以还有一大半拖在那里。戈兰满脸不高兴,让他务必下午五点钟之前完成。
刘俊豪没办法,回到自己的座位后,找出电脑存档,根据以前拟好的表列,挨家给污水泵供应商打电话询问。快到下班时间了,五页纸的厂商名单,还剩下一页没联系,刘俊豪赶紧给刘彩虹家打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刘彩虹的儿子杰佛瑞。刘俊豪告诉他说晚上要加班,不来吃饭了。接下来,刘俊豪继续按表列给供应商打电话,可是再也找不到人。他抬手看了一下表,时间已经过了5点,是下班时间了。看来,今天的工作怎么也无法完成了。他摇了摇头,关上计算机,拎起上下班用的公文包就准备走。
他想起刚才还跟杰弗瑞说要加班,现在就回去又要费一番口舌解释,况且……。他呆呆地望着一片漆黑的电脑屏幕。恍惚中,屏幕上闪现了刘彩虹那张充满哀愁的秀脸。他将公文包放回桌面上,坐了下来。西人女子夏洛特丰满而青春的躯体,以及刘彩虹洁白如玉的身段,在他的头脑中一闪而过。要说跟夏洛特做爱是逢场作戏;可跟刘彩虹在一起,自从开始的那一刻,他的良心就背上了沉重的道德十字架。
他无所事事地翻弄了一下桌面上的资料,喝了一口水,见杯子空了,就站起来,想去咖啡间倒茶。这时,辛笛儿从他的座位前走过。刘俊豪抬头望见辛笛儿,不由得心跳加速起来。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奇怪。见到年轻女人心跳加快,对他来说,已经是多年未曾发生过的事。难道是因为她长得很像刘彩虹?也许是,但他明白不完全是。忽然,他有一个朦胧的感觉——她是他的债主,她是向他讨债来了。他怔怔地看着辛笛儿。
辛笛儿扭头,见刘俊豪在注视着她,不由得红着脸低下头去。那天晚上的梦境,笛儿湖畔清晨的初次相逢,以及今天中午在餐馆里他机智地替她解围,都一一闪现在她眼前,并在她心中激起道道涟漪。她走了两步,抬起头,见刘俊豪还在看她。忽然,验证一下自己作为女人的价值的念头,又闪进了她的头脑。这种近乎游戏的心态,让她觉得有趣。想到这,她情不自禁地抿嘴而笑。
然而,她怎么也料不到,正是由于她这种游戏心态,她和刘俊豪的命运便从此缠绕在一起,撕扯扭打,直到已经隐隐显现的、他们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