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女时代
1
余德成一跛一跛走在雪野上。
一眼望去,满野白皑皑积雪,虚弱的太阳光线散在雪上,微微波起缕缕红纹,随细风和雪沫儿贴着雪面翻远去。远处,闪动着一晃一晃淡蓝色的光带,倏忽不见。褚河两边的树,低矮瘦小的,被雪覆盖,隆起来雪堆儿;枝干庞大,生性坚韧的,顶着雪的压力,一挣,厚厚落雪淋淋漓漓塌下,绷挺起一枝两枝,底下便露出一大块儿黑牙牙雪洞来。褚河异常瘦,被厚实的积雪挤着压着,喘出大口大口白汽,从豁豁牙牙雪窝里蠕动而去。远处,老山坪和角子山呈“八”字向东南和东北延伸。两座山皆落满雪,白的出奇,高得也出奇,肉眼看,要比夏秋天高出百十丈,山下村庄被雪淹没了。近处的余庄,还能从白白积雪下面看出一株一株黑树杆和一间一间土黄的农舍来。
还有三四里就到庄头,余德成一手摁膝盖,一手顶顶遮住眼的火车头帽沿儿,往前看看,满口喷出白色哈气,实在累得不行,走雪路不显十几里地,再说他还是个跛子!——“这一回,可算把孩儿的事儿给办妥了!”余德成一高兴,脚拔不住滑,身子一趔趄,“啪”,跌倒在雪地上。人,这一生的命运,往往就是在细微的一些念头或举动下发生质的变化的。满把年纪的余德成跌倒的一刹那,突然想起角子山剿匪战。一九四八年秋天角子山剿匪。战火烧天,红旗猎猎。一大股土匪黄蜂一样往山下涌来。那时,他是解放军,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他奋勇拼杀。山,是石头山;山脚下长满蒿草和苦艾,忽然,他看到不远处一个躲在蒿草棵里的土匪端着枪向班长瞄准,他大喝一声,将班长华殿昌推到,土匪一惊慌,子弹打进他大腿内,他倒下的姿势也是这样,身子一趔趄,横着摔下。
“完了,我这条腿!”
余德成老汉倒在雪窝里再也爬不起来,与一九四八年负伤情形不太一样的是,那次受伤后,他感觉不到疼,还能挣扎起来射击,这次摔倒在地,疼痛难忍,右腿站不直,左腿又摔伤。他努努身子,终是无济于事,索性坐在雪地上,往后一抑靠住雪垅,托起那条好象跌断的左腿。雪野,很静。余德成老汉的火车头帽子也掉了,花白头发、胡子和黑棉袄上沾满白雪,他试试想探过身子拾起不远处的帽子,一股钻心的疼,让他动弹不得。他托着腿,苦笑一下,“你说人活一辈子图啥?跑前跑后还不都为了还债!上辈子欠他们的啦!”德成老汉自言自语。他往四周看看,茫茫一片白雪,白茫茫一片。——“今儿看来我不饿死冻死到这儿,就要疼死在这儿哩!”说出这些话,德成老汉心里发酸。
难怪,养个不争气的儿子下学了,就知跟村里没正型儿的半大孩儿们疯玩!前两天,没下雪哩,他们就准备准备些干粮带枪进角子山打猎去了。政府号召修老山坪“富民渠”,多正经的事,儿子硬是不报名参加!村里还没人敢说他。——还不是看我余德成的老脸!老余心里恨起来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余栓紧。恨得也在理儿,三里五村人抬举余栓紧哪根骨头,还不是看他爹德成老汉是革命功臣,打过土匪受过伤,复员后一直当余庄大队党支部书记。再说,村里村外谁不知余支书在公社里有人-----公社华殿昌副书记与老余那是战争年代落下的过命交情!打狗还要看主人,村人对余栓紧还是高看些。人家看起你,学好吧,可余栓紧自觉家庭条件强,爹有国家补贴使着,娘又惯他,就懒待做农活、整天跟长不大的小子似的吃了玩、玩了吃,正事不干。
“得给孩儿找个事儿做哩。”媳妇在家一般不大言语,可前几天老在余德成跟前儿唠叨。
“找啥活儿?老山坪修富民渠多好的事,硬出不了那力!”
“找个公家的活,不中哩?”
“上哪找?人一打听游手好闲,谁还用?”
“孩子不是还小着哩嘛!”
“还小哩,我跟他这么大都跟你成亲了!”
德成媳妇不言语,去给德成端碗沙糖茶喝。喝完一碗沙糖茶,德成老汉心里软和了些,孩子再不争气,毕竟也是他的亲骨肉,得给他找个正经事做做,该!谁叫我是他爹!余德成老汉在一个清晨上路去。他要到褚河铺找老上司华书记说说孩儿们的事。唉,自己仨孩子,大闺女秋芹从当赤脚医生,到去颍城卫校上学和后来当卫校老师都是人家殿昌一手给安排的,没花一分钱、没送一分礼,现今儿子的事又要麻烦人,德成走一路心里不美气了一路。华殿昌还是很给老余面子的,一见面,就猜着是给他儿子要出路哩,二话没说,答应帮忙,并指了两条出路,好一条的呢是直接到公社来上班,这事办不成了,再就是第二条,秋口送孩子去当兵,到部队锻炼几年,转个支愿兵回来好安排工作。余德成得了老上司华书记这番话,感激得捧起华书记的手。
“那我走了,孩们儿的事儿你多操心吧。”
“老余哥,放心,自己孩儿们的事!”华殿昌握握德成老汉的手。
“他哥,不能走,晌午我包饺子,您跟老华好好喝两盅。”华殿昌媳妇说。
“不了,不了,家里还忙哩。得闲了再说。”
德成老汉出来华家的门,并没直接回家,因为心里高兴,便拐进邻村胡二家里去喝酒。胡二也是老战友,原为部队卫生员,复员后当村里卫生员,没家没小,至今光棍。好一阵子,两人没有见面,德成便灌了二斤“宝丰”酒,割了斤半熟猪头肉和一挂煮得烂熟的猪肠子到他家。高兴,二人多喝了几杯,夜里便挤在一张床上打“老腾”,不想后半夜,天下起大雪。
“这灾事儿都是挤着撵着哩。”德成老汉躺在雪窝里想,栓紧那兔娃要不去打猎,他娘就不会在我跟前儿老嘟噜;老婆子要不整天嘟噜,他就不会去求殿昌办事;事办不成,当然他就不会去找胡二喝酒——唉,我哪能拌这一跤?!
“命里该吃毬,跑到地南头!”
德成老汉看看雪野,空空的白,连个鸟影都不见,离周围村子还很远。德成又使劲儿移动身子,一股剌心的疼,让他放弃爬起来的最后一丝希望。家里老婆子想我还在殿昌家的吧,小女儿嫣,近段时间集中排练节目,天天夜里很晚才回家。没人知我摔断腿,余德成迈眼看看远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