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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医胡二和余嫣紧赶慢赶到余家，院里早已经聚满些老人小孩。
村子里的青壮劳力，大部分进山修渠去了，只有大队副支书周爱民在场。周爱民五大三粗，宽而平的额头上深陷几道皱纹，眼奇大，阔鼻，厚嘴唇，不说话嘴巴也总半开着，露出黑的牙根儿来。他拿书纸撕成一长条，放上黄片烟，卷成喇叭卷，一口一口慢吸。昨儿半夜，他听说余支书腿摔伤了，今儿早早就从老山坪工地赶马车回来，情况要是吃紧，就送人到县城医院。德成一口接一口说，要等胡二来看看，说不准腿是扭住筋了，不碍事儿。胡二满脸严肃打开药箱，掏出针管，给老余打一针后，说：“我看送颖城去吧！”
“咋？老伙计你治不了？”
“骨头断了，要到城里做牵引。”胡二看德成一眼，说：“不叫你下大雪走，偏不听！不服老不行啊，德成哥。”
“说这话都晚了！”周爱民别胡二一眼，“咱县北关医院治不了？”
“治是能治，但要人侍候呀，伤筋动骨一百天，送颖城去，小秋不是在卫校吗。”
听他俩这样说，余大娘一时没有了主意，不知咋办好，而德成老汉说哪儿都不去，任凭说啥都不愿离开家，余嫣很坚决地说：“爱民叔，你套车吧，我跟你一块儿送我爸到大姐那儿去！”周爱民到院外套马车。胡二蹲下收拾药厢，看看德成说，：“我也跟着去，路上好有个照应。”
余大娘过意不起，可家里又没别人，便一口一口骂儿子拴紧，不知死哪去了，越骂越气，哭了起来。几个老人就过去劝她：消消气吧，他姆，俩闺女一个比一个争气还想啥，你要再生气，俺就没活得份了！余嫣盯她妈一眼，说：“妈，你就别哭啦！”余大娘便止住哭声，拿袖口一下一下蘸眼泪。胡二和周爱民小心翼翼将余德成连床板被褥一起抬上马车，余嫣和她妈忙着找出一大兜替换衣服，余德成忍着疼，说：“我说秋她妈，又不是送殡，翻出来这么多衣裳弄啥？！”
虽然这是一句玩笑话，可周围人听了都很沉重。
“瞅瞅，余支书您说这是啥话，嫂子还不是怕你冻着？”周爱民一边打圆场。
余嫣登上马车坐在余老汉头前，周爱民和胡二分坐在车辕两边。周爱民拿鞭子轻轻碰一下马脖子，那马缓缓起步，像是知道车上拉着个腿断的病人，走起来很轻柔。余嫣是脸朝后坐着的，车走了，她看见她妈颤着小脚走出大门，一直在马车后面跟，想走快却总也走不快，着急地举起手。余嫣咬唇冲她妈笑笑。车拐道弯儿，看不到她妈了。余嫣坐在马车上，马车“得得”而去，前路茫茫。
从褚河铺到颖城，大约七十多里。
天晴，空气寒，终没落雪雨。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强烈剌目的光，一片白，马车走进去，像航入白色海里，让人晕眩。余德成老汉被捂进厚厚被子中。他先想起自己真要摔瘫了，公家的事做不成，让爱民接班，不会落其它大队后面；家里事呢，拴紧去公社或当兵还没定弦，更甭说成家立业，小女儿嫣翻过年就要上高中，一兜事儿，指望谁呢。胡二起开始沉默不言，走着走着，哼起来革命歌曲。周爱民大眼一瞪：
“有没正型儿？余支书摔成这样儿了，你还有心思唱戏哩！”
胡二翻翻眼看看他，不唱了，寂寞天地间，只听见马车“吱呀吱呀”碾过泥路的声音。尖溜溜的风，一线一线割过，余嫣将淡红顶巾捂着半个脸，俊美的大眼，呆呆望着马车后面碾过的两道泥迹，慢慢拉长、拉长。-----忽然不见了，马车行进在柏油路上。
余德成大女儿余秋所在卫校位于颖城南关谭张屯北，离颖城市中心二十多里。谭张屯是郊区一大村，有条宽展柏油路从村头出来，路过颖城卫校东大门，直奔市中心。校园西、南两面为麦田，东面隔条路与学校大门相对是教职工生活区，而北面呢一片菜地。从学校大门走进去，校园分成两大块，一块为教学区，另一块学生宿室区。来这里求学的，大部分是颖城地区所属县推荐来的赤脚医生。寒暑两假，这些县里学员回乡，阔大校园便空落，三面临野田，校方领导怕出什么事，就将教职工分班儿休息。余秋原打算放寒假和丈夫带女儿安茹回老家过，不巧儿，她丈夫安普周工作的供销社轮休，两人时间挤不到一块儿，只好作罢。这两天，余秋心里慌慌的，四肢困疼，总觉得有啥事要发生。
“普周，我这身子困疼，心里烦燥燥的，是不是要得大病了？”一大早，余秋边穿衣边对正要出门的安普周说。
“你当过这么多年赤脚医生还来问我，啥病？在家坐哩啦，吃了饭带女儿去野地走走消消食就成了！”
“你看你，人家好心来问，你堵人家一肚子气！”余秋脸一扭喊女儿起床。女儿安茹六岁多，因为卫校住房紧，两口子只分得两间低矮平房。卫校在颖城算条件好的单位了，那些年都说供销社吃香，可是职工住房不解决，自己想门路去。安普周家是颖城市区的，结婚这多年来，钱挣得多花得多，吃住大部分都靠余秋来，还老是吹胡子瞪眼，余秋一想就生气，这多年都过了，为免生闲气，安普周说话不中听，权当他放了个狗屁，余秋心里说，埋下头给女儿穿棉裤，不去理他。
安普周带上门走了，又勾回头：“记着，吃过饭，带茹茹到野地里玩一会儿，天也晴了，别老闷家里。”安普周刀子嘴，豆腐心。三斗桌上收音机里播报着一条新闻，说是阳城大力发展蓄牧业，一年养猪7百万头，居历史最高年份，比1949年增长了近30倍。“这一下子，你姥爷姥娘可有得肉吃喽！”余秋听着新闻，高兴地拍了一下女儿的脸。
余秋来卫校不显七八年，因为学问底子薄，虽也参加进修、培训，迟迟没能上过讲台，一直干后勤。进出校门，别人不说，自己觉得矮半截，当教师有啥好，安普周对她讲，还不是一天两晌过日子。可余秋打心眼羡慕登讲台的人。没多天前，余秋听议论说翻过年国家要兴高考，各县都要设考点，她心里一亮，很想将这信儿早早给家里的弟弟妹妹说去。
“妈，咱们啥时回老家过寒假呀？”
“我歇了，你爸不歇；你爸歇了，我又要加班，等过这几天再说吧。”余秋领女儿来到院子前的空地上。这里的雪，早早扫得干净了，有几个女孩儿跳皮筋，四五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野地里堆雪人，时不时拿雪团朝这边扔。
“你们几个都是谁家的？”余秋严厉地说。
那群男孩“呼拉”跑远了去。隔着闪烁的阳光与雪光，余秋眯起眼看着跑远的孩童，心思一下子沉得很远。远村谭张屯响起几声爆竹声，余秋想到要到市面上买些东西过年，扯了女儿来到柏油路边等进市里的公共汽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