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嫣冒着大雪,拼尽全身力气一口气蹬出县城阳城。
通往回家的路上,大片大片雪,不紧不慢下着,积雪已经厚可没脚踝,车子实在蹬不动了,余嫣下来推行。夜色,和雪花打在身上,悄然无声。大梁山下的机器轰鸣声断续透来,渐行模糊。余嫣艰难在雪中蜗行,“一定要走回去”,走上柏油路时,雪停了。两边老笨槐树,像一株株坟前挂满白纸灯笼的树,阴森可怖,不远处角子山如一座庞大苍白的坟茔,风,轻轻扫过,雪野扬起一霎细碎雪沫,恰如燃烧纸钱的灰烬,低低飞旋。一时间,余嫣闷得喘不过气来。余嫣觉得身陷阴曹地府,我要活,我要挣脱,她弓起身一步步往前走。
初秋时节,余嫣满怀一个少女的憧憬,从这条路上由余庄走进有化肥厂、烟囱和机器不停轰鸣的百废待兴的县城,走进工业文明中,当时她美丽、纯洁、善良,短短半年时间,她变了,从里到外都变了,身心受到重创,她内心充满仇恨和痛苦。翻过角子山,她看到褚河。黑黑的河水,在白的雪间深沉淌过,间或一声低响,是雪堆陷落的声音。
她推着车子站在褚河桥头,一行明亮的泪水流了出来。
我回来了,亲人!我安全了,亲人!我再也不受别人的凌辱了,亲人!余嫣不停在内心呼喊。
雪,在角子山这边明显下得小,大路上只薄薄的一层,像白霜。田野、树林和农庄,宛若顶了白纱巾,约略还能见到纱巾下褐的土、黑的枝和青的屋瓦。余嫣擦去脸上泪水,骑上车子,向余庄方向骑去。
一个小时之后,余嫣来到庄头。
月亮,如一位冻肿脸的村姑,从天云中走出,村子的房顶上、墙头上、泥路上稀薄地落上一层雪,像蒙了件稀溜溜的白的单子。村头的油坊院里传出一点两点昏黄的电灯光。这个油坊是队办企业。夏天时已建成投产。上次余嫣从学校回来,听爸爸说,大队想叫他这个老支书当油坊会计,当时他想自己既然被撤了职再当油坊会计不合适,没有答应。余嫣劝她爸一定干会计,因为余德成腿瘸做农活是很吃力的。不久,公社为了贯彻落实国务院《关于社队企业若干问题的规定(试行草案)》,要求全社企业做到“高产、优质、多品种、低消耗”,公社华副书记亲自点名要余德成进余庄队办企业油坊里做会计并抓生产。余德成欣然受命,屁股上褥疮一好,便日夜守护在油坊院中。一两声狗叫传来,整个村子宁静又寂寥。余嫣来到家门口,轻轻拍打门环。
余嫣的小脚母亲撑着一盏油灯走过来。
狗叫声更盛大。
余大娘一手端灯一手护着灯豆,晕黄的光撒雪地上,耀得半院子亮。
“谁呀?”
“我!”
“小嫣呀,咋这多晚回来?”余大娘捞开门栓,将灯往身后让让,又问:“大雪天回来弄啥,学里放假啦?”
余嫣没吭声,推车走进院里。
“还没喝汤吧,我去给你打碗鸡蛋茶。”
“妈,我不饿。”
余大娘听闺女声音里带哭腔,慌忙地问:“咋着啦?”
余嫣还是没吭声,走进西厢房里倒在床上,呜呜哭起来。
委屈、压抑、悲愤的哭声,在寂静的冬夜异常明亮,闪着血迹。
余德成老汉在油坊屋算账。
起开始,他听到断续的哭声,还认为是村子是谁家的小俩口吵架,没去注意,越听越觉得像自己闺女余嫣的哭声,咋,小闺女回家了,遇见啥事了,他放下账本,瘸着腿拄着一根榻走回去。
此时,余嫣已将在县城西关胭脂湖受到岳子峰强暴的事向余大娘说了。余大娘听过之后,震惊得半天不说一句话,她一边劝女儿,一边叮嘱女儿莫将这事闹出去,女人一生清白重要啊。
“嫣,可别再哭了,恁爸在油坊院听见会回来的。”
余嫣痛苦得已将死去,转脸看看她妈,木然地不再哭。
“明儿个收拾收拾去颖城找你大姐,快叫肚子的孩子做了!”
“嗯!”余嫣狠劲点点头,扑进余大娘怀里,泪珠,再也止不住。
余德成回来问起女儿为啥哭,余大娘以学习跟不上难受推托了去。余德成不信,闺女的聪明三里五村人都知道,咋会学习跟不上,可是看到女儿形容憔悴精神倦怠,他便误认为是高中了学习可能紧的缘故,再说女儿大了,好多事他还是不好意思开口问,听婆娘这样一说,德成老汉竟然也就相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