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快进入腊月,单位与个人定桌会多起来的,酒店生意自然会好,余嫣在家里待不住,“端人家饭碗,就要为人家做事”,这晚,余嫣对她娘说罢,就早早睡下。第二天,她便起个大早,乘客车去了郑州。
余嫣赶到酒店,值早班的员工,正为中午接客有条不紊忙碌着。
余嫣整整衣襟,一路挺胸走向办公室,发现好多异样的眼神看她。出了什么事?余嫣装着不察觉,仍旧一脸微笑地走过去,不料想,唐苹坐在她的办公室里。余嫣的心里“格登”一下,怎么回事,只见唐苹笑着站起来:“来告别的吧?”
“什么?”
“还瞒我呀,找到好单位了,就摆架子?”
余嫣顿时心里清楚,肯定是李克凡干的,便不好再与唐苹说什么,只是微笑一下,过去与唐苹握了一下手,以后常联系,也不多寒喧,扭身走去。她只想找个僻静处,去给李克凡打个电话。
小余姐,你到别处上班了?
余嫣闻声侧脸,叫了一声,小艾,又摆手招呼小艾过来。
小艾一脸喜气走来。这小妹子与余嫣是知已,两人无话不谈——
“是不是李市长给你安排了新的工作?”小艾扮个鬼脸,笑嘻嘻说道。
“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我猜的,常总班前会上说你调走了,就猜的。”
余嫣拧了一下小艾的脸蛋,说:“死妮子,我还不知道的事,你咋就乱猜,先忙去吧,我到外面打电话问问。”说罢,就一路走出酒店,来至街角一株梧桐树下的电话亭,拨通李克凡的手机。
“酒店已宣布将我开除了!”
电话里传来李克凡爽朗的笑声。
“还笑,还笑!再笑,我就挂了。”
李克凡说,我正在去郑的路上。
余嫣说,你来干什么?
李克凡说,带你看看咱们的新房子。
余嫣说,谁跟你咱们咱们的,气死人了,没别的,我要挂了。
李克凡说,黄河宾馆等,一个小时后,我就到。
余嫣“嗯”了一声,将电话放下。
余嫣走在干冷的大街上,看到伸长脖子蹬三轮的,额头迸射豆大的汗珠;穿大棉袄卖水果的,立在寒的风中,嘴里呵着白气,可他们脸上依然是粗糙的笑,是那种灵魂踏实的会心的笑。这笑,好像是嘲弄她。她觉得耻辱。她为自己这样活着感到羞耻,不,我不能往前走了,我有双手我能靠自己的力量生活,我为何要做这些没脸没皮的事情!他有老婆孩子,他小五十岁的人了,我跟他过,算是什么?想到此,余嫣扭转身子往回走。
我要去问问常总,他为什么解除我的职务?他凭什么因为李克凡一句没边没沿的话就把我开除酒店,我没有做得不好,我应该有个说法!如果我现在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酒店员工怎么看我,怎么议论我,往后还怎么在人世上过!
余嫣加快了步子。可是,走没多远,她又停下了。
这是干什么呢,这是何必呢,回酒店讨说法,不是自讨没趣嘛,戳破李克凡谎言的时候不是也戳破了自己的脸皮,何况,你不是已经做了吗,何况他待你也那么好,要不是他,你还不是在酒店里当服务员,还不是天天忍受那些醉鬼们的调笑,与其受那些男人调笑,不如这样子过,何况他是真爱我也不一定呢。
余嫣站在风中,为自己进一步走下去,找理由攒勇气。
一对青年男女,说着笑着,从她身边擦过。那女孩子拽着男孩的胳膊,晃来荡去,样子撒娇又甜蜜。余嫣见状,一下子被感动得发怔了。余嫣站在那儿,好半天一动不动!这场面好像在哪儿经历过,好像在哪儿发生过?她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那个男孩好像一个人,她心灵深处的那个人,埋藏了好久不敢去想,而总要想起又力图不再想起的那个人。沈庆东。她瞬间陷进久远的岁月。那男孩咋那么像沈庆东?她不敢去看了,只用眼的余光来感受他的幻影。是庆东,那男孩子分明是庆东,乱乱头发,高高个子,倏然她忘了自己,灵魂飞上那个女孩身上去。她是那个女孩子了。她跟他们走。她已经不存在。她的心里满是密密麻麻的感动。她痴了。一头撞进了一个迎面走过的人身上。她清醒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道歉。
“考虑什么问题呢,不好好走路。”那人撂下一句话过去。
余嫣再抬眼找“沈庆东”时,那人不见了!——那一对青年男女不见了!呜呜的北风,间或杂着一点两点零星的冷雨,乱乱扑来。那雨,是谁心碎的泪滴!
——余嫣哭了起来。
她想到了那个刀疤男人。岳子峰。那个让她痛不欲生的男人,糟蹋了她纯洁、青春和幸福的男人。
她哭得那么痛。那么压抑。此时,又有谁会注意到一个农村姑娘的哭泣。受伤女子的哭泣。在风里,在繁华都市的街边。她哭得那么心痛,那么无声无息,脸庞纵横的泪水,和横斜的雨水混杂在一起。
不!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罪恶的人没有报应,我不相信真挚的情感没有回应,我不相信!
她擦了一下脸,抬起了头。我为什么要受别人的伤害?我为什么要受贫穷的煎熬?她看到商店、酒店门前,轿车里出来或进去的红男绿女,华丽的衣装,体面的生活。不,我不能在城市里打一辈子工,我也要过上他们的生活!
她抛了抛头,往耳后让了让头发,向黄河宾馆走去。
李克凡这几天可没闲着。
那天,他给他的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说是有亲戚要到郑州上班,须住那套房子,却没有家俱,他的那个朋友在两个多小时后,就带上十万块钱来,说不知李市长要什么家俱,就“借”给你点钱,看着买吧。
其实,李克凡在郑州的这套四室二厅住房,也是这位好朋友“租赁”给他的。
他的这位好朋友,是打煤窖的,与李克凡有十多年交情了!
李克凡接到钱后,本打算交给余嫣,让她去买自己相中的,然转念一想,余嫣那倔强的性格必不会接这钱的,且那时余嫣回了老家,怎样才能通知她呢,通知是能通知到,只是要经中间人传话,不太方便,假如余嫣再有其它想法,弄巧成拙,反而不好。
——李克凡与余嫣接触以来,渐渐发现余嫣这姑娘看着挺坚强,内心却是很柔软,听不得软话,偏不吃硬的。这类女人,不容易接近,但是一旦结识,又最容易轻信的。
李克凡就决定自己亲自到郑州来购置家俱。
怎么给老婆丁华交待呢?说是开会吧,怕她问秘书;给秘书说透吧,怕秘书坏自己的事。近来,丁华对李克凡看得紧了些——也不知道是李克凡自己心虚或是丁华真得发现了什么,总之,李克凡感觉到丁华比平时对他的行踪,关注得多了些。
与余嫣相识这几个月来,李克凡心里装满余嫣身影,一闲下来,就想她。
李克凡对于丁华,对于丁华在的那个家,从根本上讲,就没有多少留恋与激情。前些年,只是因为儿子在本市念书还有些顾忌,如今儿子去南京上大学,假期也很少回家,那个“母夜叉”似的女人,总也提不起半点他的兴趣。
然而,李克凡知道,要他与丁华离婚,打死他也不干,也不敢。——他要维护他的地位、威信和作为一个父亲的尊严。所以,他要是实在熬不住想余嫣,要见余嫣一面时,首先得要给妻子撒个谎话,免得妻子看出破绽,生出疑心来。
这天,下午,他找了个恰当的借口,开车直赴郑州。
到郑州后,又直赴广兴家俱城。
李克凡买回一套真皮沙发,一组红木家俱和一些必备的家用电器。他的这套房子,在文化路。金鑫花园。离余嫣所在酒店,只有十几里路。当李克凡看着搬家公司的职工们忙完之后,他本知道余嫣此时是不会在酒店的,然而他还是先向酒店打电话证实了一下余嫣果真不在,李克凡他才心静。他躺在床上。他想起“金屋藏娇”这个词,摇摇头,笑一笑,又马上严肃起来,好像屋里有其他人似的。这是桃花源,是我的净心别墅,到这里活个真人吧,他美美吸棵烟,就想余嫣何时能住进来呢?
她不会不来郑州吧?
他突然一个激灵坐直身子,有些慌乱。
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奇怪,当对某件事或某个人过分渴求的时候,心灵总是在好的向往与坏的担心之间徘徊。世间的事和情,仿佛也遵循着坏的预感往往兑现,好的向往却呼之不出这一规律似的,让人当时不能如愿或很难如愿。这些不能如愿或很难如愿的,往往又恰是心底渴望弥久的。然若果真待不去想了,不去争取,它们却粲然出现!
比如,李克凡现在十分想见到余嫣,想与她拥抱,接吻,可是余嫣呢此时不在身边。
她会不会觉得我骗了她?
自己在官场上那些不计手段,只求结果的运作方法,是不是不太适用于女人?
李克凡现在惟一自豪和说服自己能征服余嫣的本钱,便是“副市长”这个头衔,除此,他觉得贫穷的很。想到此,他就庆幸向前封死了余嫣再回酒店的这条生活出路是对的。
要想让她跟定我,就须让她完完全全依赖我!否则,我这小五十张的人啦,她还是一个三十岁不到未婚女子,我这“笼”里是拴不牢她这只“金丝雀”的!当一个人为欲望痴迷疯狂的时候,也是这个人变成兽的时候。人,都有变成兽的时候和阶段——人这一生的心理活动,可以这样说,就是在兽性与人性之间,挣扎与较量的。兽性多使人索取,走向成功;人性多让人回馈,走向道德完善。李克凡在欲望的支配下,速速穿好衣服,带上门,发动车,一百八十码的高速,直赴阳城。
他要亲自去余庄接余嫣进城!
被欲望煎熬得神志有些不清的李市长,一口气开车到了阳城边界。看到“阳城人民欢迎您”的过路横牌,他一愣怔,仿佛酒醒的样子,我这是疯了,开着市政府的车,招摇于自己曾任一把手的县城街道,让县上的同志们遇见了怎么说,说什么,他降低了车速,拐了弯往颖城方向去了。
回到颖城,他后悔之极。
我为什么不多在郑多等一天,也许余嫣明天或后天就会回去,然后,将她安排住,自己的心不就静下来了,再这样没神没思跑下去,同事和家庭就会起疑心的。丁华,这几天对他已经有了意见——“神一出子,鬼一出子的,电话也不往家里打一个,搞什么名堂啊!”
一回到家或办公室里,李克凡的定性是很强的,内心的任何风吹草动,外表一丝一毫都不会表露出来。这两天,他还是一脸严肃与威正地开会,批文件。两天过去,由于忙,或因 为在家,总是要装出一个爱家的样子吧,李克凡想余嫣的时间便少了去,内心那股冲动和渴望,便冲淡了些。
李克凡心里似乎平静了些,可恰是这时,余嫣打来了电话。
李克凡在电话里说他此时在往郑州去的路上,是谎言。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我要给她买个手提,找她方便些。李克凡这样想着,分别给老婆与秘书,说了个借口后,下去楼,驱车奔郑。
李在凡开车来到黄河宾馆,余嫣早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正一个劲儿透过落地玻璃窗往外看。她看到他的车。不等车子停好,她便走了出去。他也看到她,打下车窗,冲她笑了笑。她咬了下嘴唇,一拧身子。他示意她上车。她撅起嘴唇,眼睛里好像有泪花。
“你为什么让常总辞了我的职?!”余嫣上车就没好气地质问道。
“诺,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个啥?”李克凡示意她往座上看。
余嫣看到了,是一个诺基亚手机,但装着没见到,只管说:“我等你来,是想问你,凭什么要那样干?”
“酒店工作不适合你,下一步,我再给你找个好一点的工作。”说罢,李克凡打了方向盘,车行金水大道去,“现在,我先带你去看看咱们的房子。”
“谁跟你咱们咱们的!”
“好了,不咱们咱们的,是我们的,行了吧。”
“我们的也不行,是你的!”
“好啦,就算我的。”
余嫣的气消了。
她看到了李克凡温柔、和善和对自己的好。
在生活中,在这华丽都市里,又有谁会像李克凡这样待我呢,他一直暗中帮助我和我的家人,他对我或许应该是真心的吧,余嫣想起不久前,她在一本杂志里看到的:看一个男人是否爱你,就看他是否肯在经济上为你付出。
他为我付出了,他是真爱我吗?余嫣抬眼看一看前座开车的李克凡,内心里还是有一点茫然。
正午的阳光,从挤挤弄弄的灰云里泄出来,憔悴干枯,铺满街道与街道边的干树枝上,如一层稀薄的粗霜,温暖又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