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娘拉亮门楼里的灯,看真是自己的“宝贝疙瘩”二妮回来,心里高兴自不必说。
余嫣进院来。她看到家里境况,与想象的截然不同!余嫣高傲的心性,瞬间被压回到眼前现实中来了。——家里破败的围墙上,架满乌黑的红薯秧,院里满是泥冰渣子,一只大白猪卧在窗户下的草窝里,猪体臭气和鸡粪味虽然是冬天,也还是飘满柴柴棒棒拥挤又脏兮兮的小院。
余大娘不停问这问那,颤着小脚,要到灶火屋给女儿做饭。
“妈,我吃过饭了,不饿。”
“大前天,你哥回来,还说起你。”
余嫣看着家里情况真是发愁。
哥哥工作的乡政府,距家二十多里,侄儿七岁多了,马上要入学,余大娘还担心小孙子找他妈,死活非让孙子在村里上小学,看是看住孙子了,可小孩子前途咋办?侄子跟哥哥余栓紧去乡镇上学,家里只拉下一个老人怎么过活?这一大堆事儿,想想都让人头疼!
还是没有钱,要是有钱了,嫂子不会跟人家跑;要是有钱了,可以在镇上买地皮盖房子,余嫣有点恨哥哥,他太窝囊了!越大越窝囊!还不如当兵前,那时他还有种匪气有冲劲,受了部队教育,处处想做好人,可处处遭人算计,这么多年了,他还只是个副乡长!
“哥说起我干啥,他就会看摊守点活着!要是乡里干着不行了,何不外去打工?”
“你哥要提拔啦。”
余嫣没有接腔,进堂屋将灯拉着。
忽听见小侄儿在厢房的被窝里喊她。余嫣这时才想起没给侄儿买零食吃,就过去,塞给侄儿十块钱。
“你哥说县上有人找他谈过话啦。”
余嫣说,屋里这么冷,你们怎么不生个火?
“你哥这次要是进步了,你又在城里安住脚,我这心啊就放下啦!”
余嫣没接腔,只是走到外边找干柴,想生火取暖。屋里瓦凉瓦凉的,她的小脚趾头冻得跟猫咬似的。余大娘不停说话,说些什么,余嫣一句没落心里。火,生着了,在柴火的烟里,余嫣终于可以好好流一下眼泪了。她心里觉得委屈。她不知道这委屈从何而来?反正就是委屈,就是不平,就是受凌辱的感觉!她现在觉得李克凡是凌辱她,外面的人对她都不怀好意,回到家里,她灵魂中才有这种受凌辱的不安与自责。难道就是因为是农村姑娘?就是因为家里穷吗?我们就要低人一等吗。人是一样人,为啥就是不一样?
余大娘在柴烟中,给女儿铺床铺被,不住咳嗽。
余嫣捂着脸,泪水涌出指缝。
“过来睡吧,天不早了。”余大娘说。
“明儿到近门走走看看,在外面出息了,不能叫街坊邻居忘了,要不,人家会说闲话。”余大娘说。
“妈——”余嫣想扑进她娘怀里,可是却抹了一把脸,微笑来到余大娘跟前,说:“我知道,妈,您也去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余嫣他们正吃饭,几个一般大的年轻媳妇子就聚拢到院里来。
“看看人家余嫣多洋气,再看看咱,甭活啦!”接着便是笑声。
余嫣赶紧过屋给她们几个搬凳子,让坐下,端出炒花生给她们吃。
她们一个捏一小撮儿,分别嗑着花生,就有一个闺女说:“人家余嫣有本事,你要是有本事,也洋气洋气去。”
“我洋气你婆子那脚!我要不是跟了你那个死鳖哥,也早进城打工啦!”
“就你?还进城打工哩,在家‘打工’都整天叫腰疼。”一个年轻媳妇接过话茬儿,大家“哄”一声,笑了。
“可不是,就她家那后墙根儿听房话的年轻孩儿多,天天夜里能听到啊。”几个人,便有抱一团儿的,有拍着膝盖儿的,一壁吃着花生,一壁笑。
“嫂子们就别闹了,让俺与余嫣姐怪不好意思。”
大家就正正经经起来,纳着鞋底子,夸了一通余嫣有本事之后,就又夸余嫣穿着的上衣好裤子好鞋子值钱,余嫣听着她们说话,一直笑,不吭一声。
这时,余栓紧推着自行车回家来。
余栓紧与以前比变得老实,是那种逆来顺受的老实!
余栓紧三十五六岁年纪的人,要说正能干哩,却显得老气气的。他一回来,那些找余嫣闲聊的大闺女小媳妇,没尴没尬,相互看了看,打个招呼皆走了。
“小嫣回来了?”余栓紧支起车子,脸上刚泛起的喜色,又被一声不由自主的叹息,淹没了去。
“哥,看你整天没精打彩那样儿,你比人家在地里干活的,活得还累?还难?”余嫣有些看不惯哥哥那种恹恹的样子。
“老早就对他说了,人活一口气,可好,你哥离婚到现在,就给霜打了打,总是抬不起头!”余大娘说。
余栓紧离婚一直没再娶,介绍的也有,可他硬是在那方面失去了兴趣,更重要的是,心理障碍!他总是觉着自己是一个戴了“绿帽子”的人,没法在人前活人样儿,还有一层原因是,——他谁也没告诉——那就是华芳现在的丈夫,正是他们高中的同窗好友:刘爱民。
说起这个刘爱民,余嫣至少也是应该知道的,因为他是余嫣高中同学刘静的亲哥哥。
只不过,余栓紧还没离婚时,余嫣就出了事。后来,由于她一直跟着她大姐在颖城生活,家里的事,只是偶尔回来,听爹娘说几句。再说,余嫣作为妹子的,也不好意思,当面问哥哥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余嫣只是只言片语听说,哥嫂离婚是因为哥哥余栓紧复员回乡里上班,两口子,一个在城,一个在乡里,哥哥栓紧工资又低,在部队锻炼几年回来,性格和为人处事,有点不适应地方情况,有点落伍!
——这年头儿,早就不时兴老实人啦!听妈说,嫂子是嫌她哥没本事,就离了。说起来,离婚是个人的事情,其实更重要的是,整个社会的价值观改变了!原先,在余栓紧没当兵之前,那时的女孩子,崇拜的是英雄是英模。当年,余德成是“战斗英雄”,大队支书,儿子余栓紧是“光荣”的“人民子弟兵”,大女儿又是国家工作人员,吃商品糖的,他们一家子在余庄方圆几里,名望是很大的。华芳能当上他家媳妇也是光荣的。——抛却两家私交不错的因素,华芳能到余家,那也是当时闺中好友羡慕的事情。可是,时代在变,人心在变。几年部队生活回来,余栓紧在部队受那一套教育,明显不太适合现实。余栓紧又不能及时调整自己,不能灵活处事干工作,混官场更是不得其道,因而一事被动,处处被动。再加后来离婚了,思想负担更重,对乡政府工作,日日厌倦得不行。然而,他又没别的本事与特长,只能在乡里窝着。老同学刘爱民,就不一样,人家虽说没入伍,没上大学,却是趁借东风在大梁山挖煤窖发财了!本来,上学时,刘爱民就对华芳情有独钟。只是当年华芳在她爸爸华殿昌主张下的选择了余栓紧。不想,多年之后,华芳到底还是离家弃子跟了刘爱民!这对余栓紧打击,当然是够大的。从此以后,余栓紧精神一蹶不振。
“哥,我听妈说,这次你要提一提?”
“昨天,县组织部下了文,公布我为专职副书记了。”余栓紧不紧不慢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丝毫没有喜悦神色。
“祝贺你!”余嫣就喊她娘,让晌午弄两菜为哥哥庆功。
“你不是早知道了?没啥高兴的,代我谢谢李副市长吧。”余栓紧说。
余嫣一愣,好半天没说话。
家里好久没有这么多人,小侄儿兴奋得跑来跑去,余大娘忙活着择菜,洗菜,炒菜。七八只鸡,时不时围在她跟前儿,哄也哄不散。
“李克凡的话,真顶话!平平淡淡说打个招呼,哥哥竟立马成为乡里专职副书记,真能办事!”余嫣暗想,可是转念过来,余嫣又怕哥哥知道她与李克凡关系的实质,便忙道:“李市长常到我们酒店吃海鲜,慢慢认识了,他说,他认识咱爸,还说认识你——我向他提起过你在乡里的情况。”
“我知道,原先他曾来咱家送过锦旗。”
不知不觉,天近午时。连续几天的雪阴天,终于放晴。阳光,纯银一样,美好得让人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