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黑,偶尔过来一辆迎头车,大车灯白得剌人眼,周爱民小心翼翼拿马鞭不住摆马脖子,让马尽量靠边道行。若过来一辆同向车,则是很远就看到一束光扑过来,稀稀的光让前方显得愈发黑,马的腿在光里,奇瘦,得得得,往前赶。天,看看黑严了。前面快过了泉店街。泉店街是距离褚河铺最近一个街面。街上有饭铺。余嫣计划在那里请两位叔叔歇一会儿吃点东西。余嫣早听她爸说过胡二爱吃肉。闪闪烁烁的灯光在远方一团黑里,好像小学上早自习点着的灯盏。好长时间,没路过汽车,余嫣适应了黑暗,倒是看出野地的白雪来,团团的白,如撒了一地面粉。
“爱民叔,咱们到前面铺里吃点东西吧。”余嫣说。
“快到家了,省点花销吧。”
“我的腿坐麻了,想下去走走。”
“那中”说着,周爱民将马车向一点灯光处赶去。
那是一家饭铺子,与柏油马路隔条沟。马车停在沟边,余嫣和胡二下了车。周爱民要找个停马车的利凉地儿,也好给马喂些草。余嫣脚麻一跳一跳走下坡。忽听一阵急刹车声音。“咣当,硼!”一声大响,接着是马叫,尖锐的叫,叫几声陡然停息。
“小嫣小嫣,快上来,撞车啦!”
余嫣跑上去。铺子里也有人跑出来。大马倒在地上。马车侧翻。一辆解放车熄了火,车上走下一个惊得直哆嗦的人。这辆大车没有车灯!周爱民拐马车时,与冲过来的汽车相撞。
“爱民叔!”余嫣喊。
“快救人,车下压着一人哩!”胡二喊。
泉店街呼呼拉拉围过来好多人,天黑,映着路边的雪隐约看出还有几个妇女。一群人手忙脚乱涌过来,吵吵嚷嚷的。有人拿着手电筒,乱晃。余嫣被冲到人群外。
“这不是胡大夫?”
“刘山家的,你咋在这儿!”
“你给吓糊涂了吧,俺娘家是泉店街的呀。”
“马死了!”
“将缰绳解开!”
“快快救人!”一老者的声音,“压车下的那人,怕是不中了!”
“车下压着的是谁?”
胡二顾不得理会,与众人一起抬起车斗儿。余嫣站在那儿,木木的。趁着乱晃的电灯光,她看见白马的头撞得血糊淋拉,倒进血泊里。她身子一哆嗦,抖了个冷战。她双手拨开人群,往里挤。
“快拦辆车,拉褚河铺卫生院!”还是那老者的声音。
周爱民软乎乎地被人从马车下抬起来,嘴角流出一缕血。那血深红,像浑浊的火光,耀亮每个人的脸。余嫣害怕了,但她并没退缩到一旁。余嫣想冲过去,扶起周爱民垂下的手臂。那手臂垂垂的,如垂在儿时风中的葛花藤条,晃荡在余嫣脑海中。她随着几个人,匆忙翻上一辆拖拉机,“嘟嘟嘟”,拖拉机开走。店铺、人脸、乱晃的电灯光,瞬间甩到身后。寒风,切过来,割疼余嫣的脸。深红的火光,风中的滕条,在余嫣脑中不断闪现。她紧抓车沿儿,紧紧抓着,身子僵硬,眼睛睁得奇大。
雪野,一晃而过。
拖拉机停到一个院子前。余嫣看一眼,是公社卫生院。下去的几个年青人大声擂门。院里亮了灯。一会儿,门开了。周爱民被抬进去。余嫣下车时摔倒在地,没人注意她。
“谁是伤者家属?”一个医生搬开周爱民的眼睛拿手电筒照了照,目光扫了一圈来人。
像被烙疼一般,围上前的人,纷纷后退,退到了余嫣身后面。
“通知你家里大人吧,人不中了!”
“抬出来时,我看就不中了!”胡二说,“这人呀,恁多晚儿还活蹦乱跳的,说不中就不中了。”
帮忙的人,将周爱民的尸首抬到一排房最东头一间屋子里。
胡二过来说:“小嫣,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你殿昌叔,叫他过来想个法子。”
余嫣点了点头,从棉袄兜里掏出几块钱,交给胡二,要他顺便去代销店买几包烟,“人家都忙累了。”
“累啥,东西两庄的,遇见这事儿,谁都会帮把手吧。”几个帮忙的人就要走。
“真亏了各位来帮忙,没口茶没棵烟的,真是对不住大家伙。”胡二连说道谢的话,跟随他们出了大门,走进夜色里。夜色里,传来几声狗叫。
余嫣立在卫生院平房前走廊里,几个医生在稀散的昏黄灯光下来来去去。昏黄灯雾以外,黑嗵嗵的,约略看出惨淡的白来,那是积雪。走廊那边灯,依次被拉灭,走过来一位老者,花白头发,花白胡子碴儿,像染了霜的短草。那老者看她一眼,说:“闺女,外边冷,等人进医疗室吧。”余嫣木木地转过身去。那老者,将走廊剩下最后一个灯泡拉灭,黑色便挤过来,黑压压的,透不过气,如一连串窒息的命运。只在窗口或门口,因了室内灯的光,留一道光明。余嫣在这黑暗的一处光明里等胡二回来。近几天,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她目睹到伤痛、死亡,简直是难以承受。她坐在一条长排椅上,又困又乏又饿又寒冷。她走在雪地,好象是学校西边麦田里,她往一个地方赶。说是要参加演出。她走呀走,很累,要找个地方坐下休息,陡然四周空旷,一望无际的白。什么也没有,完全陌生的世界。她孤独、害怕,茫然不知所措。忽然脖子被人掐住,她惊恐地回头一看:一个长有狗嘴巴的人朝她狞笑。她想跑,却又跑不脱。
“小嫣,醒醒。”余嫣一睁眼,胡二叔叫她。
周爱民的尸首已装进一辆驴车上。赶驴车的,余嫣不认识。
“殿昌叔呢?”
“先走。”胡二丢个眼神,制止余嫣问下去,然后与卫生院医生打声招呼,转身没入浓深的夜里。
“殿昌叔为啥不来帮忙呢?”回去的路上,余嫣几次想问胡二,又没有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