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大雨,空气显得清爽、湿润,草坪上的水珠,在初升晨阳的光里,一亮一亮,像无数枚散落的珍珠;水泥地凹处的积水,宁静地倒影着青天、稀云和楼角。一只鸟,从水影里飞过去。无数只鸟,在柳的浓发里,叽叽喳喳,风一吹,柳的发斜了,露出一点两点染着绿意的鸟影。天晴了。余嫣依着大竹叶窗,明儿“五•一”,就是哥哥余栓紧结婚的大喜日子,她原打算早回去几天,可天总下雨,现在倒是雨停了,然而她又不想回去太早,免得听到她哥姐的闲话——听他们说话,难受,根本就没有一个人真正懂她,为她着想,是她的知音的。余嫣越来越觉得哥哥姐姐平常电话不打一个,但凡来电话,就是要她去求李克凡帮忙办事的!
又谁问过她在郑是如何生活的?
又谁真正关心过她的将来?
这时,小雯已为她收拾好回家的行李:“小嫣姐,现在走么?”
“再停会儿吧。”
“走晚了,刚撵晌午到家,太阳不会小了去。”
余嫣扭回身,“你好好看家,你老李哥可能这两天会来。”说罢,掂起行李箱,也不让小雯送,直捷走到大门口,打的去火车站。
余嫣回到老家余庄,已近中午时分。她刚走进街口,那些割麦回来的乡亲,便纷纷给她打招呼。她一径走过去,遇到的皆是笑着的人,好像欢迎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好运的福神。余嫣也笑着一一应答了去。
可是,余嫣内心却这样想:他们是不是知道了我在城里的事儿?
特别是有几个周家的人,也笑嘻嘻问候她,更让她起了疑心——他们是在讥笑我的!
同样一派表情,一句笑语,一个眼神,出自不同的人,对于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含义与理解,人类的思想感情,就是这样奇怪,不可捉摸!
此时,余嫣内心先自愧疚,她又一次感觉着与李克凡的相处,是一件罪恶的、不道德的,要遭人唾弃的事。
一直以来,她就是这样:矛盾敏感。——在享受着李市长给她带来的荣耀与繁华之时,也承受着精神的责难与怅惘!——每逢熟人之间,不经意的低语或眼神,她都会思虑重重,翻来覆去想个不停。
她怕遇见更多的人。
她急匆匆往家里走去。
她家门口停满车子,这使余嫣很是吃惊!家里原没有这么多富贵之亲的,转念她想到哥哥现在已是政府要人了去,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靠侍候人吃饭的政府秘书和副乡长了!——在官职多得碰头的乡里,若当个副乡长,那是跟办事员强不到哪去的。这时,余嫣又感到了权力的好处!如此一来,就又觉得李克凡还是对自家好的;与李克凡有这样一种关系,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呢!
这时,早有来帮忙的近门儿的姐姐妹妹一个个跑过来,接了她手中的东西,簇拥着她,一边走,一边欢天喜地:“看谁回来啦?”
余嫣姐先出来,后面跟着余大娘。
在院子里那些说笑着的乡干部,皆转过头,看见穿戴气度不凡的余嫣走进门来,一个个皆哑了口。一时间,院子里寂静下来。
“小嫣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叫你哥去接你。”
余嫣一笑,走进屋去。
此时,姐夫安普周才又忙招呼大家吸烟喝茶。院子里复又热闹起来。不过,笑声与谈吐皆不如当初那样随意了去。
“我哥呢?”
“一早进城了,来了这么多客,他还不回来,急死人了。”
“这些人不是我哥的同事?”
“附近别的乡的,都是乡干部,不知咋听说你哥要办事,就来了。”
这时,忽听见院里有人开始提议要走。
“都中午了,在家吃了饭再走。”安普周说。
“都是自己人,正麦忙天,乡里还好多事呢。”有人说。
余大娘、余秋和余嫣,听声便走了出去。——“你们咋说走就走的?在家吃了饭,不能走。”余大娘说。
“不啦,大娘,都是自己人,得罪不了。”说话者一走,那些人便跟着出了门。
安普周强留,也留不住。
他们纷纷坐上车,发动着,一溜烟儿走了去。
“多不得劲儿,晌午了,连口饭也不吃。”余大娘说着,看看小女儿,眼睛里流露出老年人独有的骄傲、自豪与满足的神色。
送走添厢的人,余嫣、余秋相与搀了余大娘来到院落之中的槐树边,大家围坐在树荫下的石桌旁吃午饭。余大娘似乎又看到了当年老伴余德成当支书时余家的那份荣耀与尊贵,甚至感觉比那时还要受乡人抬举哩——“外乡的干部们都来家了,人家这是看起咱!”
这份光荣,是余嫣带来的!
余大娘知道,要不是小女儿余嫣,儿子也不得提拔,女婿也不得安置工作,自然,家里生活不会过上这一步!
余大娘心里高兴,看着小女儿这样争气,在大城市混得这样有出息,她就想起来村里人说的:“咱庄风水好,迟早要产贵人”和公社书记华殿昌对老伴说的那句“余庄的贵人,看来是出在你家喽!”的话来,接着,她自然而然想到了原来儿媳妇华芳与儿子离婚以及小女儿余嫣以前遭的那份罪,一时间,百感交集,双眼一皱,掉下来眼泪。
“看咱妈高兴的!”余秋说。
余嫣看了她妈一眼,没有说话,只给她妈余大娘夹了一筷子菜过去。
“我是高兴呐,栓紧有了家了,你死去的爹也放心了。”余大娘蘸了蘸眼泪说。一语未了,只听见门外一片桑塔纳车响,是余栓紧回来了。
原来,因着明天要结婚,余栓紧一大早便乘车去城里,要看一看新房布置得怎么样了去。
新房,是女方分得的家属套房。
栓紧未婚妻黄小梅,也是离过婚的,现在阳城县邮电局办公室工作,早年与前夫生有一女儿,判给了男方。栓紧与她,原打算不住这套旧房子!后来,二人一想,都三、四十岁的人啦,还是二婚,不便穷讲究,过好日子就是真,便决定将旧房装修一下,早早将婚事给办了!
按阳城风俗:迎娶女方,须到女方娘家去。所以,黄小梅看房子布置得差不多时,便回娘家去住,专待“五•一”这天,余栓紧去迎娶她,当新娘子。
这会儿,余栓紧乘桑塔纳回来,是先接家里人进城去招待城里客的。
看见栓紧回来,余大娘问:“城里事儿都停当了?”
“停当了!”栓紧见妹子余嫣回来,就高兴地说,“路上还想再给你要个电话,不想到竟早回来了!”
“你当哥的,办喜事,她当妹子的,不早些回来会中!”余秋笑了说。
余嫣听了,心里五味杂陈,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去。
余嫣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哥姐这话,好像是埋怨我回来晚似的!——你们就知道要我向李求这,求那的,我心里的感受,你们到底顾及了多少?到头来,还埋怨我回来晚了,没给你们帮什么忙似的!这样一想,余嫣就觉得好生委屈!
于是,她脾气上来,决定明天哥哥办完事儿,就回郑州去,一天也不想在家多待。
其实,余秋那句话,是无心之言;可让余嫣听来,便想得多了去。
一个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微妙——当她(他)内心充满顾忌,听到别人任意一句平常话语,就会对号入座,硬要听出些“弦外之音”来。
余嫣看余栓紧一眼,冷冷地说:“要是你们搬城里住,咱妈可不能一人在这里!”
余栓紧比原先胖了很多,脖子上的赘肉,经领带一束,好像挤出来的一堆烂泥,说话也变得瓮声瓮气的——“回来就是拉咱妈去哩,原先装修,房子乱得没处放脚。”
余嫣、余大娘、余秋和两个孩子安茹、余波先行进城。
几个近门的和安普周、余栓紧坐下一趟车去。
临行时,余栓紧将房钥匙交给了余秋,说:“到城里给咱妈买两件新衣裳,我与普周哥再喝几杯!”
“你俩都少喝点儿!”余秋说罢,与一行人坐上车进城去了。
邮电局家属院,在城北关,途径阁街高中后门。
余嫣已有十多年没从这条路走过了!
当她看见阁街高中那扇铁栅栏门,脑子里掠过沈庆东的影子,并想起那一段初恋的岁月。十多年了,物是人非!他们二人已失去联系这么多年,他现在哪儿呢?已经结婚生子了吧?余嫣撩撩头发,努力摆脱了这一思绪。
车,拐过一条小水泥路,穿过一条窄胡同,开进一个两扇大铁门的院落里。
这就是邮电局家属院。前后两幢楼。他们下了车,由司机领路到新房里去。三室二厅。家俱和电器都是新的。小余波高兴得这房看看,那房看看。
余秋对司机说:“走吧,你叫我带到百货大楼,然后,你再回去接栓紧他们。”
司机和余秋走后,余嫣对余大娘说:“妈,你到卧室里休息一会儿,看你累的。”
“我不累,我高兴着呢,你从郑州赶回来,又跑到这儿,坐了一大天车,你去歇息吧。”
余嫣就走进了小卧室,将门掩上。
小卧室有一个窗,拉窗帘时,余嫣看到天色,阴沉沉的,“谁择的好儿,钻到雨肚子里去了!”说着,她倒进席梦思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