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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克凡在颖城市政府分管工业。
颖城所辖五县一区工业发展较好的有阳城和葛城。阳城以煤炭、水泥等工业为主，而葛城则是以生产农用三轮车为工业支柱。这次是全市煤炭安全生产会议，预会人员多是阳城的。煤炭工业不但是阳城的经济命脉，还是颖城大市的经济“台柱子”，可是近年来由于滥采滥伐，矿群纠纷、煤炭安全事故越来越多。李克凡的前任，就是因为煤炭事故，被中央新闻单位爆光，迟迟未能提拨重用，结果熬到年龄到站了，进了政协。李克凡任副市长以来，将煤炭安全生产放在首位，但抓是抓，经济要发展，好多事情还要绕着走。
“都按国家政策办，阳城煤炭业非垮掉不可！”这是李的一个私交不错的煤矿主私下对李克凡说的。
这个煤矿主在阳城是最年轻的矿长，脑瓜子灵，会办事，打着大队集体名义挖煤窑，其实是自己的，与李是“老铁”。但两人在公共场合，却是很少搭腔说话。这次会议他作为煤矿主代表也参加了。李克凡曾在阳城做过官，中午聚餐时好多老熟人在场，他就放下了点架子，酒喝得偏高了去。
进来门，他一把搂住余嫣，喘着粗气，埋在余嫣的脖子里。
余嫣推推他，他用脚后跟磕上房门，双手托起余嫣的脸，轻轻地吻。
余嫣挣开了，幽幽来到窗前，“你高兴了？”
“说那是啥话？”
“你准备玩弄我多久？”
“说那是啥话！”
“我就是这样想的，你把我趁天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些事儿！”
李克凡苦笑一下，过去倒了杯茶，端到余嫣跟前儿，道：“我李克凡是重感情的人。”
李克凡说，我终天烦透了，又谁能知道我的苦？
李克凡说，原想你会安慰我，给我带来快乐，你为什么要误解我，一二再、再而三误解我？
李克凡接着说，我真的给你的感觉只是个坏人？
“我不认为你是坏人，可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这样是不对的！”余嫣说。
余嫣看到李克凡为她倒水，听到李克凡对她的一连串表白，余嫣的心软了，软和和的。她觉得生活陡然发生了变化，她成了上流社会的人，她陶醉了，过去扑进李克凡的怀里。李克凡搂着她：“我已给你买了套房子，在郑州花园。”
“我不要，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在哪，我就到那儿。”
“你总不能天天跟我到办公室里生活吧。”
“什么时候买的？不会是给我的吧，嘴可真甜。”
“你怎么老误解我，就是给你买的，在你调任公关部经理时买的。”
“啊，你是早有预谋！”
李克凡笑起来。
“笑什么，你这个老谋深算的！”
李克凡拥着余嫣来到窗前，窗帘拉上，留一条窄窄的缝儿，余嫣的目光飘过窗外，颖城在她的眼皮底下，她就像女皇一样俯瞰着这座城市。这城市里有为生活累着的大姐与姐夫，再看看大街上冒着寒气拼命蹬三轮的、街角雪堆边卖包子油条糊辣汤的，大部分都是与自己一样，是个乡下人，可是眼下，余嫣却住进了宾馆，在温暖如春的套间里鸟瞰他们，就如圣母一般，余嫣觉得自己有拯救他们的能力，因为，她与市长站在一起。余嫣少女时代那种骄傲和梦想，悠然回到内心，余嫣别过脸，埋进李克凡胸前。
“我给赵县长打过招呼，让他关照一下你哥。”
“阳城的县长？”
“估计春节前后，会动一动。”李克凡心平气和地说。
哥哥退伍回来就在郭湾乡，这么多年，活没少干，工资没多得，职务也不见提升，嫂子还嫌他窝囊跟大款跑了，一家人都跟他受窝囊气，原先他也找过人想调动一下工作，可是答应的多，礼也送了不少，总是不见大成效。李克凡真要叫哥提升的事办成，看来，是真心爱我的。余嫣一壁想着，一壁就感激地看李克凡一眼。
李却说：“晚上我要回趟家，家里那婆娘问题大得很！”
“你走可走了，说那么多费话干啥！”
余嫣背过了身不去理他。
李克凡掬起余嫣的脸，像小鸟啄米样的，啾了一口：“看情况，我尽量过来。”说完，带上门走了。
好像我离不开他似的，他不就是个市长吗，我不巴结！余嫣头一扬，走进了卫生间，收拾了一下，就要走。回家。她刚要拉门出去，还是留个字纸吧，他要真回来了，这样走，也不太好。余嫣就抽出服务指南中的信纸和铅笔，写下：
“我走了，回家。”
本来想多写点，怕他要是真不过来，服务小姐收拾房间看到，多不好意思，就简约得连名字也不缀。字条写好，余嫣带上门，踩过红厚的地毯，乘电梯下来，头也不抬，目不斜视，一直走到宾馆门口。在等玻璃转门的时候，余嫣如芒在背。她感觉到身后，好像有无数只眼睛在看她，无数双手在指点她。一走出玻璃转门，余嫣立刻意识到又回到城市打工者的处境。在宾馆房里那种新奇、高傲、和贵族般超然物外的感觉，瞬即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是孤独无助和面对冷酷现实的无奈与怅惘。天，隐隐黑下。城的灯，稀拉拉撒下一片片黄浊浊的光，在黑的柏油路或厚白的雪上，如一滩滩臭烘烘的稀屎。高高低低的建筑，豁豁牙牙沿道排列着，破败又颓废。汽车尾气、饭馆里的没消化的酒食气、被冷的空气压着，一不小心溜出来，呛得人头疼欲裂。余嫣逃到汽车站，又仿佛是飘到汽车站。轻飘飘的躯壳，什么都没有了。汽车站零乱，又肮脏。地下的雪，被来往的脚，踩成黑泥，吱吱响。
“阳城的、阳城的，到阳城的上车啦！”一个勒着紫围巾的妇女搬着车门，往外伸长脖子叫客。
余嫣飘了上去。
车上黑古隆通的。路灯光，一带一带从车窗透进来，照着油黑的脸、呆板的脸，麻木的脸，和打瞌睡大张的嘴。劣质烟与废机油味，塞满车厢。余嫣一趔一趄摸个空位坐下。车，慢慢的，开出了颖城。
余嫣始终盯看着车窗。
车窗外，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偶尔有对头车过来，趁着剌白的车灯，我们看得见一行晶亮泪水，挂在余嫣的脸上。
一下车，她看到褚河石桥边熟肉店里透出的灯光，灯影里立着几个喝夜酒的汉子，到家了，余嫣想哭。以前，她是多么讨厌这片土地。只因出生于这片土地，让她的生命打上了“乡下人”的烙印。是这一片土地，毁了她高傲的梦想，让她和家人和乡亲们，贫穷、麻木，甚至窒息。当年，她多么热望到城里去，过上火热又美好的生活！然而，在城里待过几年，她还是钟情这片土地，还是觉得这片土地亲。经历了太多的痛，她现在无所畏惧。她走在黑天里，拐过弯，走下公路，周围很静，能听得到桥下流水声，和村里传来的狗吠羊叫声。
“哪儿都不去了，就在农村一辈子不也怪好！”余嫣这样一想，心情竟然愉快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可是，距离村庄越来越近，只见到黑黑村落里，间或透出来一小片一小片的灯火，幽寂，黑暗。这里没有夜市，没有电影院、没有咖啡厅，若以后真是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余嫣内心也不情愿。这时，她又想起了李克凡——
“他说给我在省城买了房子！他说要帮我哥提干！”余嫣似乎又看到了他们余家在余庄村重新站立起来受人尊敬的威严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