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槐回到堑壕时,日军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开始发动进攻了,满野地里黄鸦鸦的一片,嗷嗷呐喊着。白色的如同药铺里膏药一样的小旗,仿佛是浊浪上空泛起高扬的泡沫,在起伏着,飘扬着,好象是枪尖上挑出的一缕狞笑来,让兵们看着怪犯胃的。
日军重机枪哒哒地啸叫着,枪弹爆起一溜尘烟来,沾上了郭槐的眼睛。“妈的,你先别熊,呆会儿看老子刺刀见红的手段。”郭槐“噗”地吐出了满口尘土,抹了抹眼睛上的灰尘,咬着牙骂道。他回头看看堑壕里的兵们,一个个都在怒目眈视着渐渐逼近的鬼子兵,拿枪的手全都爆出青筋来。
二十米,十米,八米,鬼子兵越来越近了,已经看清他们矮矮的个子,带尾巴的帽子,鼻孔下一簇黑的仁丹胡子,和那一步步踹击人心的铁蹄一般的靴子。依郭槐的心思,还想再放近一些,打得更痛快一些。然而,左邻右翼的连队已是等不及了,噼噼叭叭地放起枪来。于是,他的连队也迫不及待的放出枪来,但见鬼子兵割草似的蹦着,又突然一排排偃伏下地,跟着便是一阵疯狂的弹雨泼了过来,直打得人抬不起头来。两厢阵地上都有重伤员痛苦而凄厉的吼声。郭槐分明看见,一个年轻的嘴上没毛的鬼子兵,突然在地上翻滚着,嚎吼着,他显然是被子弹钻了几个洞,疼痛钻心,忍不住要吼。郭槐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快意:你吼什么来?谁让你来侵略中国?谁让你来烧杀抢掠?你是该死的。可是,这种快意仅仅闪忽一会儿,他的思绪又怜悯起这个年轻人来了,因为他分明看见日军一个当官的,竟不耐烦年轻兵的吼声,举起手枪来,对准那年轻兵的脑袋,“叭叭”连射几枪,但见那年轻的兵双臂一直楞,脑袋便迸飞开来,红红白白的脑浆向四下里喷射开去。年轻兵僵直的倒仆下去,再也不会呻吟了。郭槐心想:好可怜的小兵,我们打仗是为了保家卫国,你们打仗为了什么?你们何苦来作孽?你也有妈妈,爸爸吗?也有兄弟姐妹们吗?你苦苦在世上活了十多年,难道就是为着到咱们的土地上送死来么?──这个当官的也太残忍了,一个娃儿兵受了重伤,连声也不让人吼,这还算人吗?分明是狼啊!在这样的思想中,鬼子们又向他们阵地匍匐着挪动了几米。
郭槐看时机到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命令道:“传令,准备好刺刀,先摔手榴弹,再上刺刀拼!”他掀脱开外衣,只穿一件白粗布马夹小袄,亮出古铜色的浑园的胳臂,在阳光下幽幽闪光。他象一只勇猛的豹子,抓起面前的几颗手榴弹,咬开保险盖,一溜烟地摔了出去。于是,五连的阵地前忽然天崩地裂,火鸣弹飞,树起一溜烟和火、弹和尘的幕墙,挨炸的鬼子们又嘶吼了起来。趁着日军一愣神的功夫,郭槐抓起大砍刀,跃起身子:“弟兄们,上呀,杀他妈的!”随着郭槐的喊声,五连的兵们全都跃出堑壕,三冲二跃,便杀进鬼子兵队里,彼此间混战一团。五连的冲杀鼓舞了左右两翼连队,堑壕里大兵们全都潮水般的涌了出去,直扑敌人。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上中天,天地间一派明晃晃的,田野上,枪刺大刀在阳光下交相闪烁,那血淋漓的砍刀起伏着,挥舞着,伴和着撕裂人心受伤者的嚎吼,刀枪撞击铿锵的铮鸣,一场血和肉厮杀,就这样赤裸裸地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使温馨的春天也为之萧杀。
在人们的厮杀中,天空中响起飞机的狂啸声,日军全都欢呼起来──因为这是三架从南方飞来的飞机,飞机上涂着膏药旗,看那笨重的大肚子,这一定是日军的轰炸机,是应召来轰炸303师阵地的。可是,飞机赶不上时候,在两军肉搏之际,轰炸机根本派不上用场,投弹手也不敢把炸弹扔下去,因为这会炸死自己人的。飞机嗡嗡地时而俯冲,时而升空,象是热锅上的蚂蚁,在空中直打圈子。日军噪了,用日语骂娘,骂飞行员和投弹手。国民党军的兵们越发激昂起来,愈战愈勇。有的机枪手干脆将枪口直指蓝天,朝飞机扫上几梭子,唬得飞机直爬高,再也不敢撅屁股示威了。不知是被打怕了,是飞机无用武之地,还是怕油耗尽了飞不回机场,三架鬼子轰炸机盘旋了几回后,又灰溜溜地飞回南方去,再也没有飞回来。
也许是飞机的离开,给鬼子兵们心头罩上不祥的阴影;也许是中国汉子们视死如归的拼命与极端的仇恨,象大山一样压上他们的心灵,总之,在血光刀影中,鬼子兵们越战越打蔫了,受伤的死亡的也越发多了起来。鬼子兵的头儿们也看出苗头来,为了防止全军覆没,他慌忙发号司令,要轻重机枪掩护,同时下令大兵们撤退。那些鬼子大兵们听到撤退令,连忙虚晃一枪,便象受惊的兔子一溜烟逃奔。中国兵们自是没有多少人懂得日语的,一愣神间,健壮些的鬼子兵几乎全跑了,剩下的除了死尸外,那些将死的缺胳臂少腿的也想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鬼子阵地里轻重机枪哒哒哒泼来一阵弹雨,那些可怜的残兵败将们经不住自已人的枪弹袭击,终于变成他乡之鬼。中国大兵们也伤亡了几多人,兵们在平展的土地上,又是滚又是爬,也很快回到了自己的阵地上。于是,两军又恢复了对垒的状态。
郭槐回到堑壕后,立即扯起嗓子喊道:“弟兄们注意了,鬼子这一回去,又要打炮喽!大家分散一些,躲开一些。”他毕竟是个粗中有细的汉子,想到被绑在柏树林子里的古萌,若他真的是军部的高参,被一颗不长眼睛的炮弹打飞了脑袋,那可真的难以交代。郭槐看见他那份熊样儿,心里就不由得生气,他不想再见古萌,便传令一排长派了三个兵,护送古萌到师部去。对于这样的安排,他心里委实满意:嘿,古萌这小子,毕竟到了一次战场,让他在枪弹下吓得裤子里掉些尿来,哈哈,值得!
两军对峙的阵地寂静起来,静得如同死一般的沉闷;静得连先前在炮火中逃遁的蝴蝶也翩翩飞舞而来,在路边野地花丛中闲弄妩媚;静得勤劳的蜜蜂忙里偷闲,在片刻和平的光景中嗡嗡营营地飞舞着,想在野花蕊中多采几份香蜜。但是,惯闻硝烟战火的兵们却心底里隐郁着不安,因为他们知道,越是寂静,就越是隐藏着深重的杀机,就显示着更可怕的危险。郭槐不安地注视着敌方的阵地,在一马平川的那边,鬼子兵们在堑壕里埋伏着,偶尔看得见有一钢盔在土堆隙间一闪忽,又看见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朝这边眦裂着狰狞的口,除此外,便是许久不见人影。郭槐有些恼怒地撸下头上帽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上汗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妈的巴子的,这些小鬼子搞什么玩意儿,莫非想耍弄咱们爷们?他妈的,真不算个东西。”
兵们听当连长的骂娘,不由得都轰笑了起来。
这时,一个矮个子大兵喊道:“长官,你看,鬼子给咱们扛白旗投降来了。”
郭槐看也不看,闭着眼睛冷笑道:“你小子做梦哩,日本鬼子有一种武士道精神,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他还想霸占我们全中国哩,会给你投降来吗?”
另外几个兵们认真地看了看,争说道:“不错的,长官,那小子一个人扛了一面白旗来了,打,还是不打?”
郭槐翻过身来,趴在地上,眯细眼睛认真地看了一看,果然,在阳光里,有一个矮胖的中年汉子,穿着白布双排扣对襟褂子,黑色的灯笼式裤子,一双园口黑布鞋子,头戴一顶挺括的皮质礼帽,扛一面白布做成的小旗儿,小心翼翼地直朝五连阵地跑了过来。
郭槐看那矮胖子愈来愈近了,只是独自一个人,他身后并没有鬼子的伏兵,这使郭槐如坠五里雾里,猜不透其中的奥妙。他想,只要是鬼子的人,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决没有好心肠的。于是,他说:“管他呢,咱们来敲山震虎,先不打他人,就打他那面白旗,这一打,他有什么狼心狗肺,全给抖落出来了。”
听到长官吩咐,几个好枪法的兵们纷纷抽出枪来,“叭叭叭”的一齐点射,直打得那面白旗满是洞眼儿,竟然腾地冒出火来,燃烧出一派红光。那矮胖汉子早吓得卧伏到地上,扯直嗓子喊叫道:“喂,你们别打啦,我是给你们长官送信来啦──!”
郭槐心中一愣:送信?两军交火,岂有此理,莫非给咱们长官送毒药来了?尽管他猜不透其中秘密,但压根儿没有将这小子放在眼里,于是,他挥挥手:“停!让这小子先过来,看他是卖什么狗皮膏药的。”
那矮胖子在枪声停息后,愣怔了好一会儿,方才挨挨捱捱地爬起身来,看对面没有什么动静,便拼足吃奶的力气,一溜烟地冲奔过来,跃进五连阵地,依在堑壕泥壁上,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气。
郭槐走了过来,冷眼逼视那矮胖子一会儿,喝道:“你是鬼子,还是汉奸?”
那人道:“我是中国人。”
兵们怒了:“妈的,操你祖宗王八蛋的,什么时候生出这个小杂种来,帮助鬼子打我们中国人。”
有的兵冷丁将大砍刀架在那矮胖子的脖子上,经过刚才厮杀过的刀,还残留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逼得那矮胖子直皱眉头。郭槐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忠。”
兵们又骂起来:“他妈的,忠你娘个屁,你这个净舔鬼子屁股的臭蛋子,凭什么叫赵忠?叫赵臭!”
郭槐又问:“你来干什么?”
“太君让我来给你们的姬将军送信。”
“是什么信?拿出来给我看。”
“这是一封家信。你们长官姬将军的弟弟,就是我们的长官。长官嘱咐我直接交给他哥哥本人。”
郭槐心里打了个沉: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两军正在酣战,竟冒出这样一段插曲,这是鬼子招降的诡计,还是姬安国将军别有外心?想到后者,郭槐不禁额头上直冒汗:是的,若是长官果然有外心通敌的话,那么,他们这些舍生忘死的大兵,头被人扭断了,还糊里糊涂不知怎么断哩。想到这儿,他不禁多生了一个心眼儿,决定自己亲自到师部去一趟,想探测出一个实在的底细来。
那赵忠正在愣神的当儿,郭槐道:“你说的是真的也罢,假的也罢,反正你是逃不脱我的手掌的。来人,给我把这小子绑起来,把他的绿豆眼给我蒙上,别让他瞧了我们阵地去。”话音刚落,立即涌上几个大兵,七手八脚地将矮胖子赵忠绑成个粽子,又在他对襟衣上撕下一块布来,扎紧了他的眼睛。
郭槐说:“赵臭,快走吧,我在你后面拿枪眦着你,若你说了谎话,或是你想逃跑,你得记着,这枪弹儿钻你脑袋几个洞,冒出红红白白脑浆来,可是不好玩哪!”
赵忠两腿直筛糠似的打着哆嗦,连声道:“不敢,不敢。”
郭槐牵着赵忠向师部走去,步伐很是沉重,他不知道未来是什么结局。唉,老蒋扔下大半个中国,逃到四川峨嵋山去了,汪精卫当了铁杆儿汉奸,好大的中国竟然被小鬼子打得七零八落的,再这样下去,中国岂不是要亡国么?他觉得,就连这春光明媚的五月,空气中充满着血腥味儿。他心里在饮泣:他为处于水深火热遭受荼毒的老百姓们而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