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姬邦国率领三排,全副武装,护卫着陈毅司令员登上一艘江船,溯流直上,不日到达三战区司令部。三战区前敌副总指挥,国民党中将冷欣接待了陈毅。
冷欣笑道:“仲弘兄,别来无恙否?!”
陈毅握着冷欣的手:“恙还是有的,皇天不佑,多灾多难啰。”
冷欣与陈毅相识多年。早在1925年3月,孙中山先生逝世,冷欣作为卫士,日夜守灵。其时,陈毅作为青年才俊,率领大批同学也前来守灵,在悲愤之时,陈毅援笔一挥而就,写成一篇字字泣血的豪文——《西山埋葬》,以寄哀思。当时,冷欣读了,不禁对这个年轻学子肃然起敬,两人曾杯酒相慰,谈到革命救国,均有相见恨晚之感。两年后,蒋介石发动军事政变,镇压共产党人,全国一片白色恐怖,陈毅以准尉文书的身份跟随周恩来参加南昌起义。南昌起义失败后,跟随毛泽东上了井冈山,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在蒋介石发动五次井冈山大围剿的战役中,陈毅作为红军将领,冷欣作为白军将领,没少对过阵,前四次冷欣均铩羽而归,第五次围剿成功了。因此,两人作为军事对手,对阵了多年,是因打而相识的老对手了。
冷欣不胜感怀,说:“读过兄台《梅岭三章》一诗,豪气逼人啊。兄台为了共产党的事业,何止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简直是死而不已啊,死后还要率领百万大军去斩阎王老子,这腔豪气,古今未有啊!难怪阎王也不敢收你,假如到我们这儿干,前途无量啊。”
陈毅说:“现在,咱们共同抗日,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只要咱们诚心诚意携起手来,共同对敌,国家才前途无量啰。”
冷欣点头道:“是的,是的。”他看到陈毅身后儒雅而挺拔的姬邦国,不禁问:“这位是——?”
陈毅道:“他是我的副官姬邦国。”按规定象陈毅这样级别的支队司令员是应该配备副官的,但陈毅为了加强一线兵力,减少机构,没有配备。现在,姬邦国领命保护陈毅,陈毅便以副官称呼姬邦国,便于他随身执行任务。
冷欣说:“哦,似曾相识。咱们三0三师少将师长姬安国,与你什么称呼?”
姬邦国说:“报告将军,姬安国将军是我的胞兄。”
冷欣叹息道:“国家蒙难,家庭也在四分五裂啊。”
陈毅感到奇怪:“此语何意?”
冷欣说:“告诉你一个故事吧。去年五月,我军在盐城北的沟安墩与日军打了一仗,日军指挥官姬定国给我军指挥官姬安国师长送来一份劝降书,姬安国大义凛然,严词批驳,还将送信的一个伪军团长耳朵割了一只。你说,这一家弟兄情谊,还不给战火彻底毁了?”
陈毅长叹一声:“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濺泪,恨别鸟惊,——此事古难全啊。冷副总指挥,咱们这次来——”
冷欣摆摆手:“我知道,你是接到我下达的命令,前来与一0八换防的。”
陈毅说:“不。”
冷欣眉眼一抬,冷下脸来:“仲弘兄,军中无戏言,你说不,莫非想违抗军令?你要知道,在抗战非常时期,违抗军令是要上军事法庭的,甚至可以叛军之罪当场枪毙,请三思啊。”
陈毅摇摇头:“也不。”
冷欣有些不解:“既不想违抗军令,又不是来执行军令,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陈毅说:“我是来陈情的。”
冷欣愣了一愣:“陈情,陈什么情?”
陈毅说:“你知道,我新四军一支队与二支队总共三个团,平均每支队只有一个半团,除去战斗牺牲与伤病员等原因自然减员,真正能战斗的只有一个团。以一个团的兵力去与一个正规师换防,与一个拥有重型武器的日军师团阵地对抗,请想,那是什么结果?结果就是用敌人十个团的兵力来对付我新四军一个团,以敌人十倍于我的绝对优势兵力、绝对优势火力歼灭我新四军一个团,当这种结果出现以后,试问,军事法庭对出此败策的指挥官该是怎么处理?全国人民对此是怎么评论?我军为抗日牺牲不足惜,可惜的是将军为一时糊涂,丢掉了一世英名,甚至还赢来历史上象秦桧那样的骂名——愚以为太不值,所以来向将军陈述其中厉害关系。”
陈毅此语一出,顿令冷欣惊出一身冷汗来:是啊!当初他设计这个陷阱时,是从消灭新四军的党国大业立场出发的,根本没有想到此陷阱也会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因为此换防战术毕竟是他一人设计,一人指挥的。国民党内本来就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旦真的将一个团扔给日军一个师去啃,到那时,老头子蒋介石恐怕也会佯装震怒,总指挥陈诚也会挥泪斩马谡,将自己作为替罪羊抛出来,他们就会象没事人一样。到那时,自己恐怕真的要因指挥失误之罪,陷身于牢狱之中。更可怕的是,全国人民一定会骂自己是汉奸,那自己一世清名就会毁于一旦,这就太可怕了。
陈毅说:“考虑到我新四军一个团对付日军一个师团,兵力悬殊太大,考虑到这种换防结果太恶,考虑到将军也会因为这次换防的恶果而被陷入万丈深渊,陈毅不得不来陈情,请将军收回军令!”
冷欣被陈毅的话打中心灵,但又有些不甘心这样的收场,便打哈哈说:“这事,咱们明天再研究吧。咱们,还象十四年前那样,两小无猜,小酌一番,一醉方休,如何?”
陈毅豪爽地说:“一醉方休,陈毅之愿也。不过,今天不行,你我都在危险之中,一点也醉不得,一醉忘乎所以,就要掉脑袋,上军事法庭,那可得不偿失啰。”
冷欣心中泛起一缕苦涩,便苦笑道:“仲弘兄果然是心有灵犀,快人快语,好,我知道了,这换防的事,明天再谈吧。”
第二天,三战区司令部会议室涌进一批衣冠楚楚的文臣武将,这些来宾陈毅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其中级别较高的除冷欣外,当算江苏省代理主席、鲁苏战区副总司令兼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韩德勤。陈毅与韩德勤算是老相识了,在江西井冈山反围剿战役中,韩德勤指挥的部队受到陈毅打击,惨败得一塌糊涂,最终自己也成陈毅的阶下囚。这次,两人见面,韩德勤满面羞愧,一腔苦涩,笑容也有些讪讪的,那是硬挤出来的笑,笑中内含着愤恨,不平,苦闷,还有一丝礼节性绅士味儿。
待大家坐定后,冷欣走了进来,坐在首座,说:“今天,请大家来,是讨论一个军事问题。我命令目前在水阳地区驻防的一0八师与新四军一支队换防,但新四军一支队司令员陈毅认为其中有些利弊,不适宜换防。请大家畅所欲言,谈谈厉害。”
韩德勤也不过三十七八岁,与陈毅年龄相仿,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他声音宏亮,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抗日无问生死,为了国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如果对战区命令斤斤计较,那就是临阵逃脱,理当受军法处理。”
陈毅笑道:“如果韩代主席身体力行刚才高谈阔论,恐怕理应受过几次军法处理。”
韩德勤一愣:“此话怎么说?”
陈毅严峻地说:“韩代主席坐拥精兵数万,号称十万,日军徐州会战之时,上峰要求你军阻挡从南通北上的日军师团,你军在盐城一带虚晃一枪,便擅自撤退,致使南线日军长驱直入,北上与北线日军对徐州形成铁壁合围,最终导致徐州这兵家必争之地沦陷敌寇之手,你该当何罪?!当日军发动对武汉战役时,上峰要求你采取有力措施,阻滞在江苏一线的日军增援武汉,削弱日军在武汉一线的军事实力,可是,你坐对山河,休兵保命,放手让苏北日军从南通上船,溯流直达武汉,使敌寇如虎添翼,你又该当何罪?!现在,日军在江苏狼奔犬突,烧杀抢掠,百姓民怨沸腾,盼抗日大军如盼甘霖,可是,你坐拥精兵,却噤若寒蝉,缩于兴化草荡一隅,不敢主动出击,救民于水火,你又该当何罪?!”
姬邦国在陈毅身后,听得直感到血脉贲张,若不是在这严肃的军政会议上,他几乎要拍案叫好。其时,会场上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谁也做声不得。韩德勤直羞得满面彤红,尽管春寒料峭,但他油润而高阔的额头还是沁出冷汗来,掏出手帕揩了。
半晌,有一种如同破锣的老声笑道:“哦,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必说它了。就说时下,新四军号称抗日,兵将躲在茅山,游击游击,当是游山玩水,游而不击啊!”
陈毅看去,但见说话的是一位瘦瘦的老者,头童齿豁,老眼浑浊。他刚一说完,满场笑声四起,老者也洋洋得意,自以为打到了陈毅的痛处。
陈毅笑问:“先生何人?”
老者说:“你连我也认不识,还能领军威震江南吗?”
陈毅说:“陈毅也曾走南逐北,西欧东欧,风行万里,社会上凡有真知卓识者,当见过不少,这里,冷副总指挥可以证明。但对无名鼠辈,陈毅不屑往来,是以眼生得很。”
老者眼一仄,想发怒骂娘,但是又不敢出口,便道:“老朽是国民党中央委员,江苏省参议院主委。”
陈毅笑道:“老者眼花耳聋也是有的,不足为奇。眼花者,难见风采,耳聋者,难闻雷霆。因此,蒋委员长对于我军韦岗大捷的明令嘉奖,老先生怕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对于我军在江南奇袭日寇,屡有战功,三战区陈诚总指挥多次明令嘉奖,老先生恐怕也是目无所见,听而无声的。既然连蒋委员长,陈诚总指挥都承认我军战功赫赫,威震江南,其嘉奖令如日在天,那么,老先生胡说我军游而不击,岂不是痴人说梦语吗?一只萤火虫冷光,也要拿出来对太阳炫耀,那太自不量力了吧!”
老者听罢,气得转过脸去,拿起桌上的茶杯,想喝点儿水,可是老手颤抖着,弄得茶水洒洒扬扬,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不过,不管怎么说,战区首长下了令,部队还是得服从,新四军应当与一0八师换防。”说话者是位军人,也是三十多岁,国字脸,陈毅认识他,名叫李守维,是八十九军军长。
陈毅笑道:“李军长,你也是军校科班出身,你来说说,如果你来指挥一场战役,按有关军事条令,你是不是会将一个团的兵力放到敌军十个团的包围中,让敌军用炮火轰?!”
李守维有些尴尬,语无伦次地说:“不,……也许,……难说……”。是的,除非是白痴,否则,任何指挥官都不可能将自己一个团兵力朝敌军一个师团的虎口里送。李守维当然清楚这一点。如果他承认应当将一个团送到敌军一个师的嘴里,那他就是活白痴,在同僚面前丢尽了脸。如果他说不应当将一个团送入十个团敌军的包围圈中,那么,他就是自已打自己的嘴,因此,面对陈毅的责问,他真的难以回答,显得尴尬万分。
陈毅站了起来,雄视会场:“根据军政当局的战略方案,国军主力应当在外线通过阵地战方式,阻挡敌军向纵深进攻,而新四军八路军深入敌人后方,通过游击战方式,打击消耗敌人有生力量。现在,将新四军一支队与一0八师换防,也就是不仅丢弃国家正面狙击战略,同时也破坏了新四军敌后游击战略,这是命令的最大错误所在,就是严重破坏了国家既定的战略方针。其次,将新四军一个团的兵力置于敌军一个师的炮火之下,这是指挥失当,犯了指挥错误。请问,面对巨石下的危卵,产生必然的恶果,这个军事失误的责任诸位谁敢来承担?这里,值得指出的是,新四军的武器装备与国军有天壤之别,国军是武器精良,人手一枪,新四军没有接受国家资助,缺武器,缺军饷,缺被褥,缺粮食,我军武器是三个战士只有二支枪,几发子弹,上战场有的只好赤手空拳,与敌人拼刺刀。在这样极不公平待遇的情况下,你们还想将一支抗日军队朝敌人虎口里送吗?我请三战区司令部收回成命,按规定不得再克扣我军应发的武器弹药,不得再克扣我军的军饷粮食,让我军放手打击日军。否则,我将向我们的党中央报告,向全国人民报告。”
陈毅说罢,坐了下来,会场里鸦雀无声,大家一时均僵住了,因为现在正值统一战线时期,新四军也是国军的组成部分,谁也不敢在此时闹磨擦,被对方抓住小辫子。
冷欣有些无奈,同时,此换防之令,也的确涉及到自己仕途的安危,因此,他自己先泄了气。于是,他有气无力地宣布:“散会,此事容后再议。”
陈毅在三战区司令部呆了三天,最终,三战区副总指挥冷欣收回要新四军一支队与一0八师换防的命令,解除了新四军的一次危机。姬邦国亲历这场唇枪舌战,直感到比战场上厮杀还要惊心动魄。当他将舌战情况绘声绘色地说给铁男听时,铁男非常敬佩地说:“人都说我这支小剑厉害,我看,陈毅司令员的话,比这小剑还锋利十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