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间,在小扣子与姬邦国头颅之间,电掣出一闪亮来,这是剑刃的闪亮,在五月的阳光下耀人眼目。但见那闪亮微微向上一激凌,刀与剑便爆出金属的铮鸣,眼尖的人还可以看出一缕稍纵即逝的火花。小扣子被击得踉踉跄跄,接连后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子。他定眼一看,不禁悲从衷来,原来击阻他刀的竟然是他心爱的铁妹。他心里涌出了火,眼中涌上了血,脸上喷红,目中放怒,吼道:“铁妹,铁妹!你疯啦,你袒护一个仇人,你保卫一个奸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样?……他的爷杀了我们的人,你真的不恨?他做奸细要害你,害我,害我们这一帮人,你真的不怕?!你呀,你难道忘记我哥哥死不瞑目的眼睛?你难道忘记了你在坟前的誓言?”
小扣子这一席话,直如密密的箭雨,全都射透了铁男的心。铁男感到头眼有些眩晕,是的,她痛苦,她记得大扣子小扣子兄弟两人,一直象亲哥哥一般呵护着她,有好吃的东西先留给她,有好玩的东西就送给她,陪她练武,陪她说笑,朝朝暮暮,形影厮守,亲如兄妹。在少女敏感的情愫中,铁男分明感受到这兄弟俩浓浓的情,甜甜的爱。半月前,为了寻取抗日的枪枝弹药,铁海率领人马攻打姬家堡,首战不利,堡垒难克,不但未曾取得一枪一弹,大扣子与一些兄弟反而阵亡姬家堡下。铁男闻讯,奔到大扣子墓前哭得死去活来,哀声惨天恸地,当时,她曾发誓:一定要攻下姬家堡,为大扣子报仇。可是现在,自己誓言尚在风中飘荡,大扣子尸骨未寒,自己却挺身袒护起仇人的儿子来了,这怎么能说得过去呢?这怎么不令小扣子拍案叫怒呢?唉,上帝,你既生了人,为什么又要将这看不透摸不到剪不断理不尽的一腔情丝付诸于人?她低着噙满泪水的眉眼,不敢正视小扣子的脸,只是心里刀绞一般疼痛。
小扣子看铁男哭了,心不禁先自软了下来,一腔火气也消失一些。他走上前,软语说:“好妹妹,你不要哭了,你让开身,让我报仇吧!”
“不!不准你动我小姬哥哥一根毫毛!”铁男突然昂起头来,坚定地说。她自己也很吃惊,刚才思绪还在痛苦中缠绵,怎么一忽儿又是这样的果断。她觉得这不是嘴里吐出来的,而是心灵里直蹦出来的。
小扣子闻言,不禁仇意怒意和着醋意,全都涌上心头。他冷笑一声:“哟,说得好是甜美呀,‘我小姬哥哥’,他真是你的哥哥吗?你与他勾搭上了?你与他洞房花烛夜过了……”话未说完,他突然感到眼前人影一晃动,随即“啪”的一声山响,脸上挨了铁男一巴掌,顿时感到火辣辣的。小扣子挨了心爱人打,那种羞,那种苦,那种恨,真是伐尽南山竹也难书写,倾尽东海水也难洗净啊。
铁男正色道:“小扣子哥哥,我打你,是因为你胡说八道。是的,邦国就是我的小姬哥哥,我已经拜他做了哥哥,他也要我做他的弟弟,我又是他的师父,他做了我的徒弟……”
说到这儿,人群不禁轰笑起来。真是有趣,一个姑娘做了一个小伙子的弟弟,又是哥哥弟弟,又是师父徒弟,直如绕口令一般,岂不好笑?铁海松开眉结,也莞尔笑了起来。惟有小扣子与姬邦国没有笑。小扣子不笑,是因为铁男那一掌,打得他死灰了心,心地一派麻木,当然不知道什么趣事儿。姬邦国没有笑,一是因为铁男说的就是那一回事儿,没有什么好笑的;二是因为他本来就觉得铁男是个迷,这半天来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小扣子口口声声要为什么大扣哥儿报仇,又要杀他,这些事儿越发迷离扑朔,令他脑筋一时间难以转过弯来,是以苦苦思索其中的奥妙,一时没有留神听铁男的话儿,所以笑不出来。
铁男看大家笑,急道:“事实就是这样子嘛,你们笑什么呢?小扣子说我小姬哥哥是奸细,这是胡扯,他受了伤,是我救他出来的,又不是他自己要钻到我们这儿来,人家是读书人,你请他来,小姬哥哥还不一定肯来呢,随便血口喷人,也不害羞脸红。再说,小姬哥哥刚从上海回来,连家也没有回,什么事都不知道,你们凭什么蛮不讲理,硬要杀人家,让人家背黑锅?我看哪,大扣哥儿的死,小姬哥哥莫说没有掺和进去,就是掺和进去,只要他敢于和我们一起抗日,就是我们同一战线的朋友,过去一些龃龉就大量一些,让他算了吧。不然,今天你报仇,明天我报仇,这仇要报到哪一天?日本鬼子把刀都架到我们脖子上来了,我们中国抗日人还这报仇那报仇的,再这样搞下去,都到阎王老爷那儿报仇去吧。唉,我就是生气,咱们这些人怎么都是小鸡肚量?现在最要紧的是,是怎样搞到一批枪,怎样壮大我们抗日的力量。爷,你说是嘛?”
铁海手抚着光溜溜瘦嶙峋的下巴,皱着眉头沉思着,他点点头,说:“铁男说得不错。大敌当前,我们抗日的人,心要合到一起来,大刀只能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只有这样,我们国家才有救。小扣子的心情,我很是理解。但是,我也相信小姬,他是一个有骨气的学生,对他我信得过。枪,当然是大事,我们没有办法,不向老财抢,就向鬼子夺,不论怎样搞,都要流血,都要牺牲的,过几天,我们再到盐城阜宁海安一线去,打零星落伍的鬼子伪军。至于小姬,我看,为了你的安全,请你原谅,我不打算再留你呆在这儿了。铁男,姬家堡离这里只有25里水路,菩萨是你请来的,还由你送到姬家堡去。”
铁海的决定,使姬邦国颇感意外,他这时倒不愿意走了。是留恋着铁男,还是向往着火热的打鬼子的战斗生活?是害怕那封建味浓郁的家,还是希望撒欢在自由的原野?这时姬邦国心里实在说不清楚,他只希望留在铁男身边,他挣扎起身来,说:“铁叔,你刚才不是让我不要走,跟你们一起干,给你们参谋参谋吗?你怎么改变主意,不让我蹲在这儿呢?”
铁海说:“刚才我的话是冲动一些了,现在想想,你在这儿,对你来说,有很多不便。”
铁男抢着说:“爷,小姬哥哥在这儿抗日满好嘛,怎么会有不便呢?我不相信。”
铁海苦笑一声,说:“你不相信?好,我来说给你听。第一,我们这儿不是政府军队,是土匪。虽说我们抗日,但是政府不承认我们。你能让一个冰清玉洁的大学生掺和在里面吗?为了小姬的前途,我不得不送客!”
姬邦国心里一热,叫道:“铁叔,你想得真周到,不过,我不在乎名份,我只在乎为我们苦难的祖国做一些事情。”
铁海摇摇头,笑说:“你不在乎,你父亲文海老兄是在乎的,若是听说一个书香门第的儿子变成土匪,岂不气得发疯?第二,我们这儿人都是铁杆儿,发誓要同鬼子拼了,你若是再流血再受伤,纵是你能受得起,我们也承受不起。”
姬邦国说:“铁叔,你也许是小看我了,这数月来,我在炮火中钻过,在敌人枪眼下爬过,在野坟地呆过,夜里冻过,烈日下烤过,在江水里泡过,被日寇枪子弹打过,流过血,挨过饿,什么苦我都吃过,我投笔从戎,本来就不在乎流血牺牲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将要亡,岂有我个人生存的权利?铁叔,你不知道,自从日本鬼子发动战争以来,黄河长江夜夜在咆哮,神人共愤哪!你就让我呆在这儿,在找不到我哥哥军队之时,先同你们一起干,好不好?”姬邦国说出这样的话来,连自己也颇感吃惊,因为这表明在他的潜意识里,已经不把铁海一帮人看作土匪了,而是看成一支抗日的力量。至于如何在短短的一瞬间完成这个转变,他不知道,也没有想过。
铁海听了姬邦国的话,不禁呆了一呆,他好想留下这个打破灯笼也难找的人才,这对壮大自己的力量有十分好处。他侧身对朱山说:“朱兄,你意下如何?”
朱山眯起一双厚重的肉眼,沉呤半晌,说:“这事,你自己决定吧。人才是难得的,但是……”
铁海急问:“但是什么?你说!”
朱山慢悠悠地说:“苦酒已经酿成,留下,会不会兄弟阋于墙,鬼子未曾打成,倒先坏了我们自己的根基,弄得大家散了伙,这个后果不可不深思熟虑啊!”
铁男急道:“山大叔,你怎么净是出馊主意?你也读不少三国水浒兵书了,你应当知道用兵贵在用谋用才,现在有才不用,咱们还谈什么发展?”
铁海喝道:“铁男,你就不要多说了,我意已经定了。”说罢,他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对姬邦国笑道:“小姬,你看,你一来,我们这一帮朋友一个个都象乌眼鸡似的,这滋味恐怕不好受啊。对你想留这儿干事业,我十分高兴,但是我也有后患之忧。能否让我整顿好门户,再恭请你来,你说好吗?”
姬邦国这才明白,铁海害怕自己呆在这儿,引起这支队伍发生内讧,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想到这儿,姬邦国抱拳谢道:“铁叔,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谢谢铁妹对我的帮助!我不想让你们为难,天下之大,草莽之广,岂能容纳不下一个抗日之士?能否借轻舟一叶,让我回家?”
铁海脸上满是歉意与惋惜,笑说:“小姬,你的雅量真让人佩服。铁男,你就挑一条快船,送一送小姬吧。”
铁男尚未答语,小扣子走上前来,亢声莽气地说:“铁叔,这件小事就别劳动铁妹了,我来送姬先生好了,我一定会把他安全送到姬家堡去。”
铁男冷笑一声:“你送?不要黄鼠狼给鸡拜年了,恐怕船未到姬家堡,我小姬哥哥魂先被你送到姬家堡了。”
小扣子急怒道:“铁妹,你怎么这样门缝里看人?我也算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只有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爽,岂会背后下刀子害人?”
铁海说:“小扣子,你就不要争了,你去送,我也不放心的,还是让铁男送吧。铁男,你快去快来,我在二号营地等你。”
铁男骨嘟起嘴,挺不情愿地扶起姬邦国,说:“小姬哥哥,咱们走吧。也怪你,先前来时念什么歪诗,说什么‘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现在好了,全应上你的话了,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是回家吧?还是找你哥哥的军队?”
姬邦国说:“先上船,让我想一想再说吧。”
两人来到小小码头,但见码头排列着一顺溜乌篷小船。这种船都是当地水上土匪特制的快艇,每条船能容四五人,船里备有足够的粮食和炉灶,也有衣被和武器,土匪们依靠它,能成月不靠岸在水上周旋,因此可算是土匪们半个家。铁男挑了一条小乌篷船,扶姬邦国在舱里坐下,刚要开船,冷不防小白小黑两条猎犬蹿上船来,亲昵对着铁男叫,铁男驱赶它们:“小白,小黑,你们快上岸去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可是,两条猎犬很是调皮地卧在铁男脚边,伸着舌头,舔着铁男的裤腿,就是不肯走。
姬邦国看两条犬儿可怜兮兮的样儿,便说:“铁妹,你反正就要回来了,就让两条狗子旅游一趟吧。”
铁男笑道:“小白,小黑,你们看,我小姬哥哥让你们上船来了,你们今后可要听我小姬哥哥的话哟!”
姬邦国听了这多情之语,觉得非常受用,不禁俊面莞尔。他冲着岸上送行的铁海、朱山等人挥了挥手,船儿便离岸驶向水天深处。望着渐渐离去的荡墩,姬邦国想起那幽静的小院,想起春荡花月夜,想起柳林朝阳风,想起岛上难忘的日日夜夜,心里不禁涌出一缕淡淡的惆怅与失落感。近处水天洁净,远际苇海笼翠,云烟相融,光水交映,茫茫水天,一叶孤舟,真个是更移舟,向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