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幽灯幽香说幽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姬邦国悠悠醒了过来,在朦胧的灯光下,他看到铁男的一双充满关切神情的大眼睛,眼睛泪涟涟的,有些红肿,不禁问:“小铁弟弟,你怎么哭啦?”
铁男脸上一红,侧过脸去,抹了抹眼睛,正经地说:“小姬哥哥,也许你看错了。”
“不,我没有看错,你对着镜子瞧一瞧,你腮上还有泪水呢。”姬邦国挺认真地说。
“唉,你这人真是的──”铁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许,是风刮沙子进眼睛里吧。”
“不对,你在说谎──这房间哪来的风呀沙子呀?”
铁男似乎理屈词穷了,有些不快:“小姬哥哥,你怎么老是扳倒树捉乌鸦,眼红了,流水了,那是被你腿子里喷出来的血呛的──这一回,你该相信了吧。我问你,现在伤口还疼吗?”
姬邦国这才想起自己的伤口,摇动摇动右腿,感到包扎好了,也不十分疼,便道:“不觉得怎样疼。”
“是该不太疼了。”铁男说:“我给你把子弹咬出来了,又上了金创药,生肌散,这些药又止疼,又止血,又能生肌长肉,三五天换一回药,半个多月你就会好的。来,喝一点参汤吧!”
姬邦国侧眸一看,床前小杌上,一盆暖盎盎的热水里,焐着一只白瓷金丝盖碗,铁男揭开盖来,果见汤里浮动着一只硕大的老参。铁男拿起调羹舀起参汤,凑近唇边试试寒温,笑说:“快喝吧,还热着呢。”姬邦国就着铁男的手喝了几口,感到参味浓郁,甜津津的,显是放了糖,便说:“小铁弟弟,你一个农家,怎么一忽儿都有这些医家的东西来?”
铁男笑意盎然:“不告诉你,你猜。”说着,又给姬邦国喂了几口。姬邦国觉得身上恢复一点元气,便欲撑坐起来,铁男忙阻着他:“不要爬,你且躺着吧。”
姬邦国说:“不,我要方便。”
“你说些什么呀?什么方便?我不懂的。”
姬邦国摇摇头:“这是文明话,也怪不得你不懂。方便就是我们家乡撒尿的意思。”
铁男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哎呀,你怎么净拿难字给人写呀?───这可怎么办呢?”
姬邦国看他又急又羞的样儿,感到一头雾水,实在摸不清这个古怪的小弟弟在弄什么玄虚:“这有什么难的?你扶着我出门去方便一下,不就成了吗?”
铁男嗫嚅着想说些什么,但摇了摇头,又不肯说。白嫩的脸儿急红了半天,方道:“罢呦,我的小姬哥哥,你刚挖出子弹,见不得风的,再说,一动又要大出血,万一弄成个破伤风,那才亏呢。我给你拿个盆子来,你就躲在被里方你的便吧。”
姬邦国心里不由得一热,几乎要掉出眼泪来:多好的小铁弟弟呀,你这样急,你不准我爬动,原来是时刻细心地关顾着我的身体啊。他想说什么,但也终是没有说,只是眼睛已经湿润了起来。
铁男拿来一个小瓷盆,放进被窝里,又细心地替姬邦国掖好被子,便故意转身挑拨灯花去了,直到听姬邦国密如骤雨哗啦啦地方完便,才转身来给他倒了。铁男回房来时,姬邦国问:“现在什么时候啦?”
“大约三更天了,你今天太劳累了,快睡吧。”
姬邦国将身子朝床里挪了挪:“你也累了,快来睡吧。”
铁男脸又倏地羞红了,目光炯炯,显得有些恼怒,缓了一缓,他平静地说:“小姬哥哥,我的铺在西房里呢。这铺是我爷的,他老不回来,我就让你睡这儿。”
姬邦国说:“你就在这儿陪着我睡,我伤口疼的时候,喊你也方便一些,不好么?”
“不好,我从小喜欢一个人睡,不喜欢陪人的。”
姬邦国叹了一口气:“今夜可找不到谈巴了。”
铁男好奇地问:“你要什么‘谈巴’?我不懂的,如有,我去给你找来,让你高兴高兴?”
姬邦国看铁男傻乎乎的样儿,不禁笑了:“噢,你不懂,我告诉你,在上海大酒店里有一种小巧玲珑的地方,可以喝酒谈心,叫做酒巴。在我们大学里,要好的同学如同兄弟一般,常常在一个床上抵足而眠,促膝谈心,我们戏称它为‘谈巴’。你要替我找谈巴,你就睡到这儿来,我想在乡村里找到谈巴的感觉,小铁弟弟,你说好吗?”
铁男犹豫不语。
姬邦国又说:“小铁弟弟,我与你相见时间虽然很短很短,但是我发觉你人很是勇敢,很是聪明,会体贴人,我就不知不觉欢喜上你了,我想同你谈心。你做我的弟弟,兄弟们睡在一起拉拉家常话,有什么不方便吗?我小时候,同我的安国哥哥,定国哥哥常在一起钻被筒子,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铁男咬咬唇,仿佛被姬邦国的话打动了心,果断地说:“好,你喜欢我,我就来。”说罢,他和衣躺在姬邦国身边,轻轻地闭上眼睛,胸口却似有着几头撒欢的小鹿,在奔突乱撞。
姬邦国望着帐顶,轻声地说:“小铁弟弟,你知道我现在想的什么吗?”
铁男扑哧一声笑起来:“你想的什么,我怎么能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蛔虫。”
“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在想我的妹妹美国。”
“你不想抗日了?你想你妹妹了?──是什么妹妹呀?”
姬邦国说:“我说你来兴趣了吧。我这个妹妹呀,同你一样是调皮鬼,捣蛋虫,正好同你一对儿。”
铁男有些不高兴:“同我一对儿?我才不希罕呢。”
“怎么?你不希罕我妹妹?哎呀,我还想让我妹妹同你交朋友,对对象,做夫妻呢。看来,咱们两人都想岔了道。”
铁男有些惊奇地半抬起身子来,直愣愣地逼视着姬邦国,眼中交织着惊喜、感激、埋怨和无奈的神色,半晌他方说:“你呀,真是憨厚透了,人家给你一个棒棰──你就当成了针(真),你倒是看错我了。”说罢,便躺下身来,心中似乎萦绕着一股难以排遣难以言说的愁绪。
姬邦国笑说:“我说着玩呢,你怎么就象孩儿脸似的,说变就变呢?其实,你没有看见过我的妹妹,你一看见她,一定会喜欢上她的。你说你不稀罕,我倒是怕你高攀不上呢。”
这一说,铁男不禁激愤起来:“什么高攀不上?你家是侯门子弟呀?你家有良田万顷呀?”
姬邦国笑道:“我说你对我的妹妹有意思嘛。这正如诗上所说: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一个男人,对一个美丽的姑娘怎么会不动心呢?不过,你也猜对了,我家的确是富甲一方的。”
铁男有些吃惊:“你家在什么地方?”
“姬家堡。”
“姬老财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家父。”
铁男“啊呀”一声轻呼,便不吭声了。姬邦国静静地等着铁男说话儿,可是铁男就是不说。沉静间,隐约可闻荡野里轻轻的水声,轻轻的苇涛在梦呓一般悠过来,隐过去。在这梦弦上浮动着一股很轻很轻的鼻息音──那是铁男的呼吸声,随着这鼻息音,姬邦国感到枕边好象浮动着一股幽香,也在梦幻一般涌动着,撩动着姬邦国的心。他忍不住朝铁男身边凑了凑,用力呼吸着:“哎呀,小铁弟弟,你身上好象很香呢?”
铁男听罢,也反唇相讥:“你说错了,怎么会是我呢,我也闻到香气了,我是从你身上闻到的,好象你说的那个‘暗香浮动’什么香的。”
铁男倒底说话了,姬邦国十分高兴,他笑道:“算了吧,大哥不要说二哥,两个哥哥差不多,我是不搽香脂的,你既然不搽香,那一定是院子里透过来的香吧。不过,小铁,我都告诉你底细了,你能不告诉我你的经历吗──你的经历恐怕不寻常吧。”
铁男沉默半晌,兀然说:“小姬哥哥,我对你说了,你可不要害怕呀?”
姬邦国说:“我不害怕的。”
铁男说:“我同你比较起来,的确是高攀不上了。你家是老财,我家是老财们最憎恨的───”
姬邦国感到讶然:“什么?”
铁男从牙齿缝中蹦出两个脆崩崩的字:“土匪!”
姬邦国心中不禁一凛,他半昂起身子,俯下脸去逼视着铁男,他发现铁男挺美,这美不在于他有着高阔的额头,象天地一样宽广;不在于他有着鸭蛋形的脸庞,散溢着一种温柔的秀气;不在于他有着细腻得如同凝脂一般嫩白的肌肤,宛如春天细雨中摇曳多姿的梨花;而在于他那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呵,上有乌黑的剑眉直指鬓发,从温柔中透出几许英俊,几许威武;中是一对碧湖也深湛的大眼睛,眼中精光闪烁,一个一个微波,就能告诉人们湖底无穷的秘密。现在这眼神里透出的是快意的笑,是一种胜利者才有的笑。下是一挺俏直丰腴且骄傲得微微翘起的鼻子,构成一种湖光山色,令人美不胜收。看到这儿,他摇摇头,笑道:“小铁弟弟,你别吓唬我了,象你这样的嫩枝儿,怎么会是土匪呢,我不相信。”
“就是的,小姬哥哥,所有老财们都这样说,官府们也这样说,我们抢他们,他们怕我们,杀我们,你说,这不是土匪么?”说到这儿,铁男想了想,又挺认真地补了一句:“你说我不是土匪,我说我不是土匪,但是老财们都这样说,天天在咒骂我们,恨不能把我们赶尽杀绝。小姬哥哥,你该相信我的诚实啊!”
“诚实?土匪还有诚实?诚实还去做土匪?”姬邦国将“土匪”与“诚实”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字眼翻来倒去,却怎么也牵连不起来,心里直如乱麻一般:是这样么?自己一心投笔从戎,忠心报国,谁知竟闯进土匪窝里来了;自己身中枪弹,对舍身忘死救他的小铁弟弟感恩戴德,谁知他竟是自己家族的死敌,这可怎么办呢?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地说:“好,就算你是土匪吧───怪不得你在河上和秃鹰帮那么熟悉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当土匪呢?”
“小姬哥哥,你不应该这样责问我,你应该问地主老财们去,你应该问官府去。你是知书识理的人,你也许读过《水浒传》,你应该问问武松去,问问宋江去,问他们为什么要反上梁山,他们也是大名鼎鼎轰轰烈烈的土匪啊!”
铁男的声音不高,说话却是尖锐锐的,有一种逼人的锋芒,让姬邦国感受到一种心灵的震撼。他又抬起身来,俯视铁男,他发现铁男眼睛红红的,几粒晶莹的泪珠在长长的睫毛间闪烁着。他慌了,忙用温厚的手给铁男拭泪:“小铁弟弟,你别哭,也许是我不小心,碰着你心灵里的创伤了───你说到宋江,武松,我就知道你一定有难言之隐,你别往心里去,我相信你的真诚,相信你不是土匪,好吗?”
“你只说对了一半,你说我真诚是对的,你说我不是土匪是错的。”铁男坦然地说:“小姬哥哥,你也许害怕土匪这个字眼,你忌讳它,我不忌讳,我就是土匪,我就是要让地主老财们闻风丧胆,看见我如同见了鬼魅一般害怕。”
铁男这一串硬梆梆的话,打得姬邦国心里感到发怵,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静了一会儿,姬邦国方说:“好吧,你说你是土匪,我也承认你是土匪,不过,你为什么没有胆量告诉我,你为什么走上这条绝路呢?”
铁男急道:“怎么没有胆量?人家……”正说着,屋外小黑小白狂吠了起来,唬得铁男急道:“怕是有人来了。”他耸身一跃,跳下床来,直朝房外冲去,打开门一看,屋外已经显出朦胧的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