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一袋烟功夫,姬邦国终于忍不住,叫道:“铁妹,你真的要把我送回姬家堡?”
铁男笑靥迷人:“是啊,小姬哥哥,你不是想家么?”
“我不想,那是一个金丝笼。”
“哦,金丝笼?那挺美啊。”
“美什么?我一关进去,就莫想出来了。铁妹,我从上海回来,你知道为的什么?”
铁男眨巴着迷人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为了抗日。”
“就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回来就是想参加打鬼子,现在可好了,哥哥的部队不知去向,想跟铁叔干又是不行,只好回到金丝笼里去,这还打什么鬼子?如果真的被关进姬家堡,我还能出来么?不行,不行,姬家堡不能去的,你得想想办法。”
铁男停住手中的桨,认真地想了想,说:“好难,好难!”
姬邦国不高兴,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若是真心欢喜我,什么事都难不住你的。”
铁男听了,心里不禁一动,脸儿倏地霞红起来。她羞着眉眼,说:“小姬哥哥,我知道你的心了,可你还不晓得我的心,我……我……人家那里舍得你走哟……。不过,也没办法,一来你是一个读大学的公子爷儿,混在我们堆里,那份苦怎么能吃得?二来你的伤还没有好,野地里哪里有养伤的好地方?若是你伤养不好,落下个残疾来,我会痛苦一辈子。三来,我爷怕我们队里有人害你,不让你在我们家呆,你若是再不肯回家去,又能呆在哪儿呢?难道你要做个满世界转的野人么?”
“野人有什么可怕?你们难道不是满地转的野人么?”
铁男正色道:“小姬哥哥,你可别忘了,我们是地地道道的土匪,怎能不满地里转?”
姬邦国笑道:“别装正经,我觉得,你这样的土匪,蛮是可爱的,跟着你这样的土匪,我心甘情愿。”
铁男扑哧一声笑将起来:“瞧你,又是耍贫嘴了──跟我有什么好?野地呆着,老财们恨着,官府追着,枪弹儿瞟着,你还心甘情愿?”
“是的。”姬邦国挣扎着要站起来,铁男唬得忙放下桨,跑过来扶住姬邦国,问:“你想干什么?”
姬邦国笑着握住铁男的手:“铁妹,你讲的都是外在的东西,我看中的是你的内心。”
铁男惊奇道:“你看中我的心?──我什么心啊?”
姬邦国说:“你的心是冰清玉洁啊。”
“哦,有那么好吗?”
“是的。这多天来,我只是觉得你好,但是老是有一层迷云,让人不识庐山真面貌。今天我算是解出了一个谜,我知道你的真身了,我心里直骂自己是个傻蛋儿。在野坟滩,你的舍已救人,让我惊叹;在荡心岛,你陪我睡了八九夜,一直真性不露,使我佩服;在小船上,你面对秃鹰帮的刀剑,沉着应战,临危不乱,并战而胜之,让我惊喜;今天,小扣子要杀我,你又大义凛然,从抗日大局出发,喻之以义,晓之以理,更让我神魂颠倒。我觉得,世上人若是都象你这土匪这样好,那世界早就大同了。所以,通过你,我觉得土匪不怎么可怕了。”
姬邦国一番话说得铁男格格地娇笑起来,姬邦国揽住她腰,两人依偎在一起,任小船在清澈的水中轻轻摇荡着。
姬邦国说:“铁妹,我心里还有不解的迷,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样美妙的人儿,怎么钻在土匪队里?你的武功是哪里来的?小扣子与我素不相识,怎么听说我是姬家堡的人,就发疯似的要杀我?”
铁男听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轻声地说:“小姬哥哥,你爱听,我就全告诉你。本来,我爷也是弄田的好把式,我娘满有姿色,跟我爷情投意合,想不到被贺家墩贺老财的儿子贺不迷看上了,于是就来了一埸灾难。”
姬邦国说:“等一等,你说是贺不迷贺大叔?”
铁男奇道:“怎么,你认识贺不迷?”
“是的,我认识他,他是我家一房远亲,我家里还撮弄着,要把他女儿贺绿菲嫁给我呢。”
铁男心里一紧,陡然涌上一股无名的醋意,她抓住姬邦国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是吗?他女儿贺绿菲要嫁给你?你们结婚了吗?你答应她了吗?”
姬邦国摇摇头,说:“铁妹,你别急,我们没有结婚,我也没有答应她。我一直呆在上海,怎么有时间处理这些事呢?你就说下去吧。贺不迷看中你娘,又怎么啦?”
铁男说:“当我三岁的时候,那是春天的晚上,我爷在集上卖鱼还没有回来,贺不迷这小贼闯到我的家,竟将我娘奸污了,我娘性子刚烈,吻了我,就悬梁自尽了。”说罢,铁男泪如泉涌,哽咽难语。
姬邦国气得怒发冲冠,一拳砸在船舷上,打得小船直摇晃。他骂道:“真上岂有此理,贺……贺……不迷真是禽兽不如……。铁妹,你别哭,你讲下去。”
铁男泣道:“我爷也是铁血汉子,忍不下这口恶气,便操起一把菜刀,跑到贺家墩贺府里报仇,他未曾找到贺不迷,只是找到他的老子,两下里讲不到几句,便动起手来,当时他家丁围得急,我爷脸上被刷上一刀,满脸全是血,急怒之下,便一刀杀了贺老财,在黑夜混战中,逃脱出来。”
姬邦国问:“当时官府没有追捕铁叔吗?”
“追了。我爷没地方逃生,就带着我,一路讨饭,北上河南,风雨地里,我爷又病又饿,竟昏倒了,是一个白发老道救了他。这个老道文武全才,会讲五经,会八卦,会气功,会武术,我曾经看见他在空箩筐边上走了十几圈,在河上撒几块木板儿,他就能飞身踏过河,鞋袜不湿,他后来做了我的师父,教我自小就练气功,练轻功,学识字,学中医,所以我会调药,会疗伤,这全是师父教的。”
姬邦国笑道:“怪不得你一个花也似的少女,竟能驮得起我这样浊重的男子,原来你学过这么好的功夫啊。这下好了,你可以回来为你娘报仇了。”
“是啊,我们回来了,但是,贺不迷同官府勾搭得紧,一直追捕我们,我爷只好同一帮穷哥哥团结起来,同官府对着干,专打老财们,这样,我们就成了土匪。”
姬邦国道:“你这个土匪还算有理。现在天下土匪多如牛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没法分得清。比如,有一支被老蒋骂个不休的最大的土匪,我就非常非常崇拜。”
铁男不禁兴奋起来,仿佛在茫茫天地里一下子找到知音,笑道:“哎哟,你还崇拜呀?这是什么土匪呀?”
姬邦国说:“这不是土匪,是被官府骂作土匪的,他们是真正的中国英雄,他们是革命党人。”
铁男说:“好哥哥,你快说,这究竟是什么党人?让我爷找他们去。”
姬邦国说:“他们就是共产党啊。你找?到哪儿找去?他们刚结束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才到达陕北没多久,现在还不知道境况如何,若是有踏实的消息,我早就追去了。”
看着姬邦国痴痴迷迷的样儿,铁男不禁感到好笑:“这下好了,我心情舒畅了,我小姬哥哥还想参加官府最怕最恨的共产党,我这个小绺子土匪还有什么不光彩的。小姬哥哥,咱先跟你挂个号儿,到时你参加共产党,可要给我报个名,也给我爷报上名,咱们跟你一起干,让普天下老财见了我们都失魂落魄……,嗳,你说好么?”
“不好。”姬邦国有些愁眉苦脸:“若是那样,我的爷,我的娘,全都被你们玩完了,还有什么好?”
铁男心一沉,自语道:“是啊,这可怎么办呢?……好了,别想那么远了,说眼前的吧,你不想回姬家堡,咱们这到哪儿去呢?”
姬邦国伸出双手拢住铁男漂亮的脸蛋儿,柔情地望着她的眼,说:“铁妹,咱们过去是兄弟,现在不行了,你是姑娘。咱们坐这船上,上有明净的天,下有明净的水,是人世间最干净最美好的地方,你从心里掏话说,你喜欢不喜欢跟我一辈子?”
铁男眼中溢满了笑,说:“我喜欢,你呢?”
姬邦国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轻轻地凑上火热的唇,在铁男香腮上柔柔地吻了一吻。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吻一个女人,虽然水野静谧,惟有铁男细细的喘息,和那曾被姬邦国误认作庭院花香的女人特有的体香味儿,但这轻柔温存的香吻,仍使姬邦国感受到轰雷掣电,心中波澜潮涌,他用疯狂双手紧紧拥抱着铁男,大声地说:“我也是,我爱你,我爱你一辈子,直到天荒地老。”
铁男轻轻挣脱姬邦国怀抱,默默地扬起双桨,将乌篷船驶进一条荡壕里,在那苇海深处,四周全是密密的青纱帐。铁男停罢船,又默默地搬出一个红泥小火炉,跳上苇滩,拾了一些枯柴败叶,挑了一些青葱油绿的野菜,船上油米干鱼腊肉全都在舱底藏着,于是,铁男便默默地做起饭来。荡野里升腾起一股时浓时淡阿娜多姿的炊烟,在芦苇丛中袅袅着。
姬邦国看铁男默默地炊事着,以为是自己粗鲁的举止,引逗得铁男不快,心里感到内疚,说:“铁妹,你别生气,也怪我刚才太冲动了,太放荡了,冒犯了你少女的尊严,你就原谅我吧。”
看到姬邦国向自己道歉,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铁男不禁感到十分好笑:“嗳,书呆子,你道歉什么呀?你吻我,我高兴,只要你不要吻别的姑娘,只吻我一个,我愿意你吻我一千遍,一万遍,我都高兴。”
铁男的话,对姬邦国来说,好象是一个大赦令,他满身细胞全都激动起来,他笑着扑了过去,拥抱着铁男,将火热的唇按在少女的香唇上,甜甜颤颤地吻着,吻她的嫩得象初放的花朵儿的嘴唇,吻她那甜人的会说话的眉眼,吻她那赛若熟透樱桃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水汁来的香腮,那种甜美,那种陶醉,那种幸福,真真象秦少游《鹊桥仙》词中所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醉人的快乐中,姬邦国说:“铁妹,请相信我,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只认你一个啊。铁妹,你这回放心了吧,你先前怎么不高兴呢?你净想些什么呀?”
铁男偎依在姬邦国怀里,轻轻理理云鬓,笑说:“傻哥哥,我怎么会对你不高兴呢?我是害怕啊!”
姬邦国惊道:“你怕?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一身武功的土匪,你还怕什么?”
铁男幽幽地说:“你不想想,我和你在这里山盟海誓的,我爷承认吗?你爷你娘支持吗?他们会让自己的龙太子与一个臭名昭著的土匪结婚吗?会不会最后是棒打鸳鸯各奔东西呢?你说,当我把我的身我的心全交给你时,我能不怕吗?”
“哦,你怕这些,怕得有理,我想,我爷我娘肯定不允许我们的婚事,但是,不允许又怎么样,是我结婚,又不是他们结婚。对于封建的东西,你不要怕,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现在是兵慌马乱,只要我们自己有主见,别人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咱们先斩后奏,他们也就白瞪眼了。铁妹,我想就不回家了,等我伤养好,咱们找鬼子麻烦,弄几枝枪干起来,你说好吗?”
姬邦国此语正中铁男下怀。两人吃了饭,便移船到一个隐辟的荡墩子上,墩子上有一间泥坯茅草屋,那是下荡打鱼刈草农人们小憩的地方。姬邦国与铁男伴着两条猎犬,便在这荡野深处悄悄地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