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花烂漫的明媚三月,沿江大道上,走来二男二女四个人,前面一男身材高挑,穿着一袭湖色长衫,果然是大少爷风采,飘逸俊拔,他是姬邦国。紧随姬邦国的是赵东彪,他身穿白色紧领学生制装,年轻茁壮,不失童稚之气。铁男穿着一件旗袍,俨然是大家闺秀,风姿窈窕;紧随铁男的是梅姑,村姑打扮,壮实美丽。他们在皖南泾县云岭辞别陈毅以后,买舟北渡长江,然后沿江直下,在高港上岸,便向海安走去。姬邦国一来想拜会一下海安的董云鼎老先生,感谢他的指路之情,二来也想让梅姑回家一趟,以免梅姑的老父母为女儿悬心不安。
中午时分,铁男感到肚子有些饿了,便说:“咱们是不是先歇一歇,打个尖。”
赵东彪一愣:“铁姐,打个尖,是什么意思?”
铁男笑说:“真是好学生呢,刚穿上这学生装,就做些学问来了。打个尖,是我们那地方的方言,就是说,肚子饿了,稍微吃一点东西,解决一下饥饿问题。”这一说,赵东彪明白了,点点头说:“学问学问,又学又问。铁姐,我学会你的方言,就可以做苏北人了吧?”
铁男摇摇头:“难,咱们苏北那地方,十里不同天,你走十里路,腔口就变了,只能大致听明白一些吧。小彪,你肚子怎么样?”
赵东彪说:“早就抗议了,我命令它:给我忍着,不争气的东西,它就服了,不过气鼓鼓的,老放屁。”
听罢赵东彪的话,梅姑抿着嘴直笑,其实她也感觉饿得有些晕晕的。姬邦国与铁男也不禁莞尔一笑。
姬邦国朝四野看看,荒无人烟,唯有飞鸟在野柴棵小树丛上翩飞跳跃,便皱着眉头说:“这里离村镇太远,搞不到熟食,怎么办?再忍着一点儿吧。”
铁男狡黠地笑道:“这里有东西吃的,小姬哥哥,你何必忍着呢?”
姬邦国感到好奇,问:“吃的东西在哪?你拿出来啊!”姬邦国毕竟不同于铁男,他做过少爷,当过学生,虽然在部队呆过大半年,但真正的野外生存,还是赶不上铁男,因为他根本不懂得在野外如何谋生。而铁男就不同了,她十来岁做土匪那阵,官府兵追着,有时几个月呆在野外,不懂得利用荒野一切资源来养活自己,那无异于自杀。于是,她蛇也吃过,癞哈蟆也吃过,河里鱼,天上鸟,土里山药,树上野杏,甚至一把荠菜,一兜槐花,都能变成她聊以活命的食物。这时,她抽出枪来,朝树丛里两只肥硕的羽毛灿烂的野鸡,抬手便是一枪。一只野鸡被打中了,另一只野鸡惊叫着,慌忙向空中飞去,可是,野鸡飞得快,铁男的枪更快,又是一声枪响,但见那想逃的野鸡在空中跌落下来,几片美丽的羽毛在空中飘飘荡荡,散落到灌木丛中。
赵东彪欢呼着,与梅姑跑了过去,将两只流着血的野鸡拾了过来。梅姑问:“鸡有了,怎么吃啊?”
铁男说:“小彪,你给我到河滩上扒些黄泥来。梅姑,咱们搞些野草柴禾来,烤野鸡吃,香着呢。”
姬邦国一下子明白了,高兴地说:“好主意。咱们一起干吧。”
铁男说:“罢呦,你就呆着吧,别把这身长衫弄破了弄脏了,就不象大少爷派头了。小彪弟,你也得注意一点儿,挽起袖口来,咱们还得靠这一身行头过关斩隘呢。”
于是,大家开始忙碌起来,拾枯柴,洗剥野鸡。但见铁男麻利地将洗剥得干干净净白白津津的野鸡用白茅花裹着,外面又包着青翠的芦叶,再团团裹上黄泥。最后,她到水边洗净了手,从小坤包里取出两片火石,相对敲打着,石火濺到被撕成细绒绒的枯叶上,不多时,便冒出一缕青烟来。赵东彪轻轻吹着气,那青烟里便挣出红亮亮的小火球来,小火球越燃越旺,篝火就这样烧了起来。大家将包着泥的野鸡堆放在火焰里,任其烤烧。
姬邦国说:“咱们开个小会。今后,咱们将要面临一种全新的环境,全新的生活。陈毅司令员已经对我讲了,由于叛徒出卖,苏北盐城一带地下党组织被破坏殆尽。我们这一去,不但没有地下党组织支持,没有我军后勤支持,而且还要面对国民党地下政权,国民党特务组织,面临反动的地主,恶霸,还有众多土匪,小刀会信徒;更面临着日本鬼子,伪军,还有很多汉奸。说句说书人常说的话,就是群魔乱舞,险象环生。因此,我们四个人一定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先做一做地下工作,等我军大军北上时,再回归部队。所以,我宣布,四人分成两个小组,赵东彪同志跟我为一个小组,梅姑同志跟铁男为一个小组,活动地点与联络方法,到时再决定。我们一定要严守纪律,勤勉工作,保守秘密,决不叛党,明白吗?”
铁男、赵东彪与梅姑均站起来,庄严地说:“明白,严守纪律,勤勉工作,保守秘密,决不叛党!”
火柴堆上两只包着烤鸡的泥团,开始冒气,开始发白,开始红艳,半多个小时后,铁男用木棍拨拉着,撤去了火,等了一会儿,捣开泥团,扯开芦叶,便闻到一阵烤肉香味,铁男将野鸡撕一半给姬邦国,撕一半给赵东彪,笑说:“这是天然的野味,尝尝看,鲜美不鲜美。”
姬邦国咬了一口鸡肉,感到粉烂,肉香味中还混杂着茅花与芦叶的清香味儿,便笑道:“真的是此肉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尝。亏你还有这一手,今后咱们打仗不愁肚子饿了,只管向你要野鸡吃。”
铁男将另一只野鸡分给梅姑,不无遗憾地说:“只可惜我那两颗宝贵的子弹,两颗子弹送给两个敌人,多好啊。”
姬邦国说:“你放心,这两颗子弹我会补偿给你的。吃饱了,咱们就有劲干了。”
四人吃罢,又开始上路,跑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到达海安的董家大院。
董云鼎看到姬邦国等人的到来,不禁喜出望外,连忙热情地招呼着吃早茶。随后便与姬邦国来到书房攀谈起来,他觉得与姬邦国谈话很是投机的。两人谈的多是文学历史诸子百家方面东西,铁男与赵东彪等硬是插不上嘴,于是,铁男便向董老爷长告辞,与赵东彪一起陪梅姑去村里看望她的父母。
这里,董老爷又与姬邦国扯起《孙子兵法》来,突然,院里有人高声喊道:“姨父。”
书房门暗了一暗,姬邦国看到院里闪进一个大块头人物来,长得挺是人高马大,二十六七年纪,只是他的颧骨特高,面皮特黄,眼睛特小,额头特短。虽说年轻,但形象猥琐。但见他跑进书房,端起姬邦国面前的茶杯,仰头便一饮罄尽,口里直嚷:“渴煞我了,渴煞我了。”
董老爷说:“干什么去?这么累?莫不是又打麻将去了?”
那汉子说:“今天也没打,同老四蹓狗去的,我们比赛,老四的狗跛了腿,所以输了我一个大洋。”
董老爷有些生气:“又是蹓狗,你难道就不能读读书,学学好吗?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也不学个周正事,将来怎么得了?见了客人,这么没礼貌,一下子将客人的茶喝了。”
姬邦国忙笑道:“没关系的。这位兄弟真的是渴急了。”
董老爷说:“他名叫谷振之,家里原先还有一大顷良田,被他不学好,赌得几乎光了,他父母也管不了他。一个人不学正经事,将来怎么得了?”
谷振之拿眼瞧瞧姬邦国,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嗤之以鼻地说:“世界上能出人头地的,那个是学好的小白脸?刘邦是个流氓,朱元璋是个和尚,还不一样当皇帝?我看透了,这世界正经的怕地痞,地痞怕强盗,强盗怕土匪,土匪怕不怕死的。只要有胆子,就能吃遍天下,拿遍天下。”说罢,他伸手在姬邦国肩膀上一拍,老气横秋地问:“小老弟,你说是不是?”
姬邦国有些尴尬,看着董老爷面子,真的不好说什么。
董老爷气得一拍桌子:“怎么这样不正经?你走吧。”
谷振之说:“姨父,我手头紧,你做点好人,借给我十块大洋用用吧。”
董老爷说:“你不是赢了钱,还要借钱干什么?”
谷振之说:“嗳,一块大洋算什么,拿到麻将场上,屁大功夫就全输了。还是求求你,做点好事吧。”
董老爷说:“你先走,下午有钱再说。”
谷振之看董老爷口气软了下来,不禁高兴起来:“好的,我下午再来,姨父,你把十块大洋给我准备好啦。”说罢,他一溜烟地跑出门去,一晃眼就不见影儿。董老爷气得直摇头。
姬邦国初识谷振之,也不禁为之扼腕感叹。姬邦国不知道,此人在后来还是他的对手。原来谷振之初投新四军,任新四军苏中警卫团副官,1941年8月上旬投敌叛变,任伪第二集团军独立第一旅旅长,在盐阜地区算是个无恶不作的角色。这是后话。
姬邦国陪董老爷谈了半天山海经,又谢了董老爷的教诲与帮助,便着急要赶回家去。董老爷知道姬邦国参加新四军,身上一定负着重要任务,所以也不便挽留。吃过中饭,董老爷准备了一条船,在船上准备些腊肉蔬菜与油粮,让船上艄公送姬邦国一行人到苏北盐城西区姬家堡去。
姬邦国、铁男、赵东彪与梅姑四人上了船,董老爷还在码头上叮咛着:“贤侄,回去见了你父亲,给我向文海老兄问个好。”
姬邦国拱手谢道:“老人家,我会的,谢谢你了,请回吧!”
木船驶进两岸树木交拱的河道,姬邦国看到,码头上董老爷还在伫立着,象风中孤鹤,雪中独梅,颇有风骨。姬邦国不禁感到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是的,这多是多好的老人啊,有智,有情,有骨,有识,真是难得的知音啊。
船儿在水上航行了两天,便来到盐城西区,姬家堡越来越近了,姬邦国的心不禁怦怦跳了起来,家乡还好吗?有些执拗的父母还好吗?
铁男走上船头,对眺望着远水的姬邦国说:“我与梅姑,是不是先下去,我们将来还是在我们呆的那个落凤墩的荡墩上会面?”
姬邦国说:“你也算我们姬家的准媳妇了,今天,我带你回姬家堡,让我父母看一看,开开心,好吗?”
铁男听罢,喜上眉梢,开心得了不得,她依偎着姬邦国,感到非常幸福。她喃喃地说:“见了伯父伯母,我该说些什么好呢?”
姬邦国笑说:“你就说,爸爸,妈妈,我是邦国的一个欢喜团子,被他拾过来了。”
铁男伸手欲拧姬邦国的嘴:“你就是贫嘴,见面时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不来了。”
姬家堡三面临水,一面通陆,远看去堡楼耸立,象一个颇具规模的小城。船儿逼过去,已经看见那高耸的堡楼了。这时,但听得姬家堡那边响起激烈的枪声,人群呐喊声,还能看见随风飘拂的硝烟,象云雾一样在姬家堡上空升腾着。
姬邦国不禁大吃一惊:“姬家堡发生战事,莫非是日本鬼子打过来了?”
铁男神情一凛,嚯地拔出枪来。姬邦国说:“铁男,你怎么忘了你身份了?现在非常时期,我们还需要隐蔽,怎么动不动就掏枪?”
铁男脸一红,象个做错事的孩子:“是,我一急,就忘了。”她赶忙将枪插进怀里。
枪声,还在姬家堡那边搅动着,姬邦国的心仿佛有些揉得碎了。船儿啊,你就更快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