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中佐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曾是东京帝国陆军大学高材生,早年服役在关东军,略有军功,便一步步爬了上来。他也曾练过武士道,从骨子里浸润着用武力解决一切的狂妄自大精神。但是,正如他那光溜溜象猪头的脑袋上,还着意在唇边留着一小绺黑耷耷胡子,作为秃脑袋的鲜明反衬一样,在他武力万能的主导战略思想中,还产生出一丝与主导战略不相和谐的战术思想。因为在中国战场上,他认识到民心的可畏。在几个月来竭尽全力扫荡茅山抗日根据地却收效甚微的战斗经验中,他悟出一个道理:民心,也是一种不可战胜的软军力,只有赢得民心,才能在中国战场上取得彻底胜利,否则,仅凭炸弹要想征服中国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向旅团司令部提出以华治华战法,也就是利用当地上层人士来对付新四军,让中国人内斗,这是削弱中国军事实力最好办法。于是,他选中纪振纲,作为实施这一战略的最有力措施。
可是,小野看错了人,无论他怎样硬逼软磨,纪振纲就是不答应,这个倔老头心里只写着中国两个大字,小野那怕杀了他,也消灭不了他心中这两个光辉的大字。面对这样的硬骨头,小野感到左右为难,他知道这样磨下去,根本不能令纪振纲屈服。如果动硬的给纪振纲上刑,就有违他设计的战术初衷,一来失去人心,造成苏南地区上层人士愤怒与恐惧,加深当地人对日本人的仇恨,如此一来,实质上是为渊驱鱼的傻战法,也就是更加速将老百姓驱赶到新四军那一边去。二来自己创新的最为得意的战术一事无成,在司令官那儿颜面也不好看,更会遭到同僚们的嘲笑。正在骑虎难下的当儿,他听说纪振纲的儿子女儿来了,小野好是兴奋,暗自拍着脑袋感到十分庆幸:真是天助我也!
王胖翻译官将姬邦国、铁男与程秋帆领进小野办公室,介绍说:“太君,这位是纪先生小少爷纪鼎林,这位是纪小姐纪露馨,这一位您知道,是纪先生的大总管家程秋帆先生。”
小野抬起头,冷冷地打量着姬邦国,看着眼前这位白净而英俊的年青人,他的神情忽然一凛,脱口而出:“不,他不姓纪,他姓姬。”
王翻译官说:“是的,太君,他是姓纪。”
小野走了过来,围着姬邦国转了两圈,然后再一次说:“不,他不姓纪,不是纪鼎林,而是叫姬邦国。”
这一回,大家全都听出小野声音中姬邦国三个字音,心里都打了一沉。王翻译官对姬邦国说:“太君说你不是纪先生的小少爷,你的名字应当叫姬邦国。”
室内空气几乎凝结了,一派死静。姬邦国与铁男均感到吃惊:这素不相识的日本鬼子怎么一见面就认识他叫姬邦国呢?在这电光石火间,姬邦国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小野被笑愣了,问王翻译:“他的,笑些什么?”
姬邦国笑说:“我在上海时,有乡下人上街,看见外国人全都是黄头发蓝眼睛,便说,这满街外国崽全是一个猪妈养的——他是少见多怪啊!”
王翻译官将姬邦国的话转达给小野,小野说:“当然,人种相似,这是可能的。不过,我还是觉得他是姬邦国。”
王翻译官说:“太君,你别认错人吧。你见过姬邦国吗?”
小野摇摇头:“不,我没有见过姬邦国。”
王翻译放下心来:“没见过,一定是认错人了,纪少爷说的笑话也有道理。”
小野说:“不,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仍然是姬邦国。”
王翻译感到奇怪:“你没有见过姬邦国,怎么说这位纪少爷就是姬邦国呢?”
小野沉思半晌:“这张脸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在陆军大学时,有一位中国人叫姬定国,长相同这位少爷一样,我们是同班同学,相好得无话不谈,他曾对我说过,他有一位哥哥,叫姬安国,一位弟弟叫姬邦国。我们两人既是抵足相眠的朋友,又是竞争对手。”
王翻译官笑道:“看来,那位姬定国先生学习成绩与太君不相上下了?”
小野说:“当然,甚至还超过我一点儿。这个,不算什么,特别令人遗憾的是,我爱上校长的女儿山美智子,当时,山美智子是陆军大学的校花,比我低一年级,学的是谍报专业。有一天,我同山美智子在一起散步,遇到姬定国,我热情地向姬定国介绍了山美智子。姬定国也还有绅士风度,可山美智子不行了,一看到姬定国,好象着了魔似的爱上了他。为了表白自己的爱情,山美智子甚至干脆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山美姬子。唉,由于我的介绍,我美丽的安琪儿却果断地选择了我的朋友,你说,我是不是傻到家了?我是情场的失意者,但是对于姬定国,我永远记着他,他是我生命中魔鬼。你想知道他的相貌吗?眉眼完全与这位纪少爷是一个模子脱的,身材也一般高矮。你说,世界上除了血统关系,还有这样面貌极其相似的人么?”
小野这一说,王翻译官也有些狐疑起来,他冷冷地打量着姬邦国,心想:如果他真的不是纪少爷,那么,这位年轻人来军营干什么?他是不是新四军?想到前几天军营三个兵的失踪,一个兵被断喉的事件,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于是,他敲山震虎地说:“姬邦国先生,太君对你印象太深刻了。”
姬邦国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王翻译官说:“小野太君说,他在陆军大学有一个同班同学要好的朋友,叫姬定国,两人不仅是学习上的竞争者,同时也是情场上的对手,最终,姬定国凭借象你这样英俊的相貌,赢得校长女儿山美姬子的芳心,因此,太君对姬先生的相貌太刻骨铭心了。你说,你不是姬邦国吗?”
铁男与程秋帆听罢,心里同时一寒:世界上竟然还真有这样的巧事?在这狼虎窟中,假若真的被敌人认出姬邦国来,那不仅一行人生命受到威胁,更为严重的是陈毅司令员下达的任务难以完成,纪先生的安全难以保证,茅山抗日统一战线受到损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姬邦国这时气定神闲地笑道:“这位太君恐怕是张冠李戴吧。”
程秋帆赶忙说:“是啊,纪鼎林小少爷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会是姬邦国呢?太君一定认错人了。中国人多,面貌相似的人太多,特别大户人家少爷,一个个娇生惯养,长得白津津的,外貌多象一个模子脱的。”
小野问:“他们说什么?”
王翻译官听程秋帆一说,心又摇摆过来:“太君,也许你对姬定国不满,产生幻觉,真的把这位纪鼎林小少爷认作是姬邦国了,因为程管家是看着小少爷长大的,不可能冒名顶替。你也许真的认错人了。”
小野说:“是吗?走,让纪先生来认这对儿女吧,我想,做为一个父亲,恐怕永远不会认错自己的儿女。可以说,如果纪振纲根本认不识他是谁,他就一定是姬邦国,他钻进来就是别有用心,很可能是新四军的侦察人员。”
王翻译官拍手笑说:“这是个好主意。”他转身对姬邦国说:“小少爷,委屈你了。现在,太君说让纪老爷来认亲。如果你真的不是纪鼎林少爷,而是姬邦国,你就赶快承认吧,免找苦吃。你若是承认自己是姬邦国,公开向太君谢罪,我想,也许太君看你哥哥是他同窗好友的面子,会放你一马的。你敢去见纪振纲老爷吗?”
姬邦国从来没有见过纪振纲,只是在茅麓公司见过他一些照片。当然,纪先生更没有见过姬邦国,这时贸然相会,肯定风险重重,如果纪先生稍微打一愣,显一愕,姬邦国就立即会刀戟加身。可是,现在若不前去相认,更加惊险,纪振纲与他们这一行三人的生命就如断线的风筝,再也无法掌握。想到这里,姬邦国一腔豪气,大声说:“笑话,儿子探望父亲,有什么敢不敢的?走!”
王翻译官小声将姬邦国的话对小野说了,同时说:“小野先生,也许真的是你认错人了,因为直至现在,我一直看不出破绽来。”
小野无语,他心里也有些恍惚起来:是的,毕竟自己从来没有见识过姬邦国,与姬定国同学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但凭那一点印象,是否就能肯定眼前这位小少爷就是姬邦国,这还难说。也许,中国人多,面貌与姬定国相似的肯定不少。他这样想着,径直朝纪振纲住所走去,那是兵营楼下一个花木扶疏的小院,从楼上可以俯首直接监视着小院里纪振纲的一举一动。
当一行人走进小院时,纪振纲正在屋里凭案阅读司马迁的《史记》。程秋帆一见纪振纲,立即跑上前去,欢声地说:“老爷,鼎林少爷与露馨小姐看您来啦!”
铁男也跑了上前,搂住纪振纲的肩膀,撒娇似的摇着:“爸爸,你受苦啦,我和哥哥好想你哪!”
纪振纲是个相貌清癯的老者,下颏两寸多长的白胡子飘飘,看上去神清气爽,大智若愚,仙风道骨,颇具定力。他从书中抬起头来,正想说些什么,不料,小野大步上前,一把拉开铁男,对王翻译官说:“告诉纪先生,这两个年轻人究竟是谁?”
王翻译说:“纪老爷,小野太君问你,他们是什么人?”
纪振纲放下书,根本不理会王翻译官的问话,笑着朝铁男与姬邦国招招手:“露馨,鼎林,你们过来。”
小野伸出军刀挡住姬邦国,王翻译官说:“小野太君说,纪先生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纪振纲从藤椅上站起身来,拿起书朝桌上一拍,怒道:“难道我们父子父女相会,还要他们日本人管着吗?”
王翻译听罢,对小野喜道:“太君,纪老爷认鼎林小少爷与露馨小姐了,这里没有做戏的成分,看来是真的。”
小野点点头,收回军刀,在屋里踱了两圈,便对王翻译官说:“告诉他们,给他们三五天时间,必须说服纪先生出任剿匪司令,不然的话,就先拿这两位少爷与小姐开刀,看纪先生服还是不服,嘿,与皇军对抗是没有好处的。”
王翻译官赶忙将小野这话传达给纪振纲,纪振纲气得发抖:“你在做梦哩!”
铁男忙道:“爸爸,你别生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相信明天还会有太阳!”
小野握着军刀,朝王翻译官说:“我们走吧,让这枚酸果给他们父子们啃去。嘿,送上门来的好货,不怕纪先生不服我的命令!”
王翻译官说:“是的,太君,你的计策很高明。”说着,便随小野走出院去,不一会儿,便吩咐人送来两套床具被子与洗漱用具。显然,小野准备扣留姬邦国与铁男了。